老九下基层——门老头自传之四

文摘   2024-11-25 06:03   湖北  

老九下基层——门老头自传之四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门老头毕业了,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分配到了山西省榆次印染厂当工人。这已经是很好的了,进厂当工人,还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和父母在一起。

大学毕业分配时期的王德有

榆次印染厂原先是公私合营单位,后来转为国营。虽然才一百多人,而且机器陈旧,但一年的利润却有一百多万,所以市里颇为重视。这次分来四个大学生,三男一女,门老头是其中之一。

  大学生是什么?臭老九。

  什么是臭老九?那是社会上最坏的九种人中的第九种。除了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之外,就是它了。它是什么?是知识分子。大学生属于知识分子。

  为什么说它坏?因为它有知识。知识多了就爱动脑筋,不听话,不和上面保持一致。所以说,知识越多越反动。

  反动,就要接受改造。所以大学生要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

  榆次印染厂的最高权力机构是革命委员会,简称“革委会”。革委会由五个成员组成,都是工人。主任陈玉,五十来岁,童工出身,此前是车间主任。此外还有两个中年工人和两个青年工人。这叫老中青三结合。

上世纪的印染厂工作剪影(图源网络)

门老头,从文化革命一开始就迷失了方向。两眼黑黑,找不到了党组织,一切都根据自己的判断行事。到了工厂,当了工人,好好干活总没错吧,不管怎么说,也能为国家做点贡献。所以他就一门心思用在了干活上。努力把机器开稳,把颜料用匀,把布染好。印染厂的工人,不分男女老少,他都称师傅,他都尊重,所以混了一个好人缘。上夜班,从晚上十一点到早晨七点,很难熬。特别是下半夜三四点钟的时候,眼皮打架,心里空空,谁都想去睡个觉,可是他不去。想睡觉的工人托他看机器,他就一个人干起两个人的活来。

  一九六九年三月,厂里开始改造库房。旧库房拆掉后,厂子的西南角便敞在了大街上。为了厂内安全,也为了避免丢失建房用砖,每天晚上派一个人值守,从晚七点到早七点,戏称“看砖”。

  厂里派过几个工人,领导都不满意。一过晚上十一点就不见了人影。哪儿去了?钻到了集体宿舍睡大觉。结果,砖丢了不少,丢得革委会主任都犯了愁。一个晚上,竟然能丢一车砖。

  没有办法,陈玉在中层干部会上发了话:“谁去看砖,自愿报名,也就一个多月时间。只要每晚丢砖不超过一百块,授予优秀工人的光荣称号。”

  当时的政策,不允许物质奖励,只能奖个荣誉。谁要进行物质奖励,谁就是在搞资本主义。

  话说出去了好几天,没人报。不要说给一个光荣称号,给两个也没人去。一个看过砖的工人说:“那活不是人干的!”

  多么轻闲的活呀,咋就不是人干的?不就是在那里转一转吗,也不用费力气。不过细细琢磨起来,可不像你说得那么容易。

  一天十二个小时,时间太长不说,那后半夜的时光谁也觉得不好过。在车间里上夜班,虽说也困,可是还有人说话,有机器在转,有事强迫你去干。而在这里,除了砖,还是砖,转来转去,无聊得很。特别是困意袭来的时候,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除了要受这个罪,还有一事很难办。砖垛的东侧是一个胡同,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想扩建住房。扩建就需要砖。都是一些普通百姓,谁家有买砖的闲钱?印染厂有这么多砖,不用花钱又方便。只要看砖头的能够打个盹,几十块砖转眼之间就能飞到他们自己的院里去。

  遇到这样的事,你还不能捉。那样太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愿意去得罪人!

  眼下就是这么一个态势。一宿丢一百块砖就超标,你说这活好干吗?

  当然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这个办法有点笨,那就是人不离砖,砖不离人。人家总不能从你眼皮子下面往家搬吧!

  可是谁能十二个小时不离砖呀?

  “有一个人能。”一位老工人说。他把这个人推荐给了陈玉。“聋子,”陈玉眼花耳朵背,工人们经常和他开玩笑,不称他为聋子,就称他为瞎子。“你去找一个人。我保证,他不会偷懒,不会睡觉,不会离开砖。”

  “谁?”陈玉问。

  “王德有?”老工人说。

  说到王德有,陈玉摸着脑门笑了:“哎呀!我怎么就把他给忘了。早就听说这个孩子挺踏实,咱们这就考验考验他。”

  门老头正在车间上白班,领了任务便到现场去察看。

  送砖的两辆马车来了,门老头的对策也就有了。

  他到主任办公室去提条件。“陈主任,看砖可以,你得给我一盒烟。”

  “你这孩子怎么了,又不吸烟,要烟干什么?我告诉你,吸烟不好。不要为了晚上解睏,养成吸烟的坏毛病。”陈玉说。

  “我有用。快点!快点!”门老头催促着。

  陈玉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不情愿地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来。

  还没等递,门老头抓过来就跑,看也不看。不管是什么牌子,是烟就行。只要人家还没卸砖,那就好办。

  还好,车夫正在饮马,砖还没动。

  快到跟前了,门老头放慢脚步,好像没事人一样,停在了马车前面。“两位师傅好!”他一本正经地给车夫打着招呼。“我叫王德有,是新派来看砖的。二位辛苦,吸口烟吧!”说着,他从兜里拿出烟来,撕开,抽出来两支,一位车夫给了一支。又抽出来一支,叼在嘴里。

  都点着了,门老头开始说话。“师傅,这两车砖卸到最东边去。”他用手指了指胡同口。“把两车砖码成一个垛,比别的垛高出二尺来。”

  “啊哈!王师傅。卸到哪儿都可以,可是不能码成一个垛。”一位车夫说。

  “为什么?”门老头问。

  “你是新来的,可能不知道。我们每车的砖数都是固定的,各码一个垛。横有多少,竖有多少,高有多少,都是规定好了的。不用数,一看就知道这垛够不够。你让把两车码成一个垛,人家点不清了,我们也就说不清了。”

  “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要这样码也不是不可以,那得叫你们领导发个话。数砖的事也得你们自己来。”

  “噢!不是每垛都这样,有一垛就行,其他还照旧。这一垛我给你们打收条,说够两车数。你看行不行?”门老头说。

  “那行!那行!”车夫答应着。

  于是,靠近胡同口就出现了一个又高又大的砖垛。

  该上岗了,晚上七点。三月中的夜晚,风里卷着春寒。门老头爬了上去,把大棉猴往身上一裹,把棉猴帽子往头上一罩,手电揣在袖筒里,高高地坐在砖垛上。居高临下,眼观八方,活像一尊菩萨像。

  快十一点了,上夜班的小范抄近路,不走厂门走豁口,远远的看见砖垛上面有个影。说是树吧,明明是人形。说是人吧,可一动也不动。难道是个鬼?她有点害怕,不敢走了,想绕回去走厂门。正在这时,小李过来了。两个人站在那里,嘀嘀咕咕。返回去,不甘心。往前行,不敢走。

  正在这时,门老头猛地往起一跳,“哞”地一声怪叫。吓得两个女工“啊”的一声,撒腿就跑。

  门老头一听就乐了,原来是两个女娃娃。“别跑!别跑!我是王德有。”他急忙喊,怕把她们吓坏了。

  一听是王德有,两个女工停住了脚。她们想哭,又想笑。“真讨厌,王德有!快把我们吓死了你!”小范抱怨说。

  “真对不起,我以为是偷砖的。”门老头解释说。

  “你在这儿看砖?这个聋子也真是的,就会欺负老实人。”小李有些抱不平。

  “人家是照顾我。你看这儿多好!既不用费力气,还能呼吸新鲜空气。要问缺什么?就是缺个说话的。”门老头调侃说。

  “咳!这好办。我给我们班长说,轮流陪你来说话。你说好不好?”小范说。

  “好是好,只怕让陈主任知道了,这个月你们班的奖金就全没了。我可赔不起。”

  “没事的,他又聋又瞎的,哪就知道了。”

  门老头以为是在说笑,哪知道小范还当了真。隔一会儿工夫,就会来一两个工人陪他聊。有男的,也有女的,有老的,也有少的。听说陪门老头聊天,都愿来。

  这个地方这么热闹,引得一些人很气恼。谁?那些偷砖的。

  从十一点开始,他们就躲在门洞里,不停地往外瞧。按以往的经验,十一点一过,这里就没了人。可今天怎么了,都半夜两三点了,还有人在说话。特别是那个穿着棉猴的大个子,老是坐在那最高的砖垛上,哪里都能看得见,不给人一点空当子。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孩子,没有注意砖垛上,看看四周没有人,跑出了门洞去搬砖。还没跑到砖跟前,一道电光就划破了黑暗,刺向了他的两眼,还听到“哞”的一声怪叫,吓得他连哭带叫往回跑。

  连着两三天没得手,偷砖的熬不过去了,死心踏地去睡觉了。可门老头却不敢稍有大意。困得不行的时候,手里紧紧握着那个强光手电筒。虽然闭上了眼睛,但却竖起了耳朵。稍有一点动静,一道强光立马就能按照方位射出去。

  砖看住了,仓库起高了,四月二十日门老头撤了回来,去找陈主任交差。

  陈玉那个高兴,拍着门老头的肩膀说:“小伙子,真是好样的!咱厂的工人如果都像你这样,利润就能翻一番。我老陈虽然耳朵聋,可说话却是算数的,过几天就给你发奖状。”

  门老头说:“奖状给不给,那倒无所谓,可这工作服磨破了却得补,还是请你批个条子吧。”每天爬砖垛,上上下下无数回,胳膊肘磨出了两个洞。

  陈玉笑着说:“别人补衣服要批条,可我想不会有人向你要。你给梁师傅送去吧,看她怎么说。”

  门老头疑疑惑惑地来到了缝纫车间,梁师傅正在补衣服。

  “德有,听说不用再看砖了?”没等门老头开口,梁师傅先问上了。

  梁师傅,人称梁老太。实际上也就四十多岁,人长得挺年轻,只是资格老,说起话来分量重。

  “墙都一人高了,不用再看了。”

  “前一阵子,后半夜还是挺冷的,也不知道回车间暖和一下,连那些小丫头们都心疼了。”梁师傅笑着说,却没拿正眼看门老头。不知道为什么,说话的声音和平常有点不一样。

  “谢谢大家的关心!离不了人。”

  “哎,也真是的!这看砖也应该轮班才是,哪有让人家一个人一看就是一个多月的?聋子就会欺负老实人,说这是知识分子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上了几年学,好像是犯了错误一样。这叫什么理!”梁师傅说着,把门老头手里的衣服拿了过去,看也没看,什么也没问,就收下了。“放这儿吧,得三天。”

  “谢谢你,梁师傅!”

  门老头出来好纳闷。自己也没说要补衣服,她怎么就拿了过去?两个袖子破了洞,补一下,也就一会儿的工夫,怎么说要放三天?不清楚,也不好问,由她去吧。

  三天过后他去取,展开一看,不是自己的。“梁师傅,拿错了。我的是一件旧衣服。”门老头说。

  “德有,拿走吧,是你的。你看,这不是那两个磨破的袖子吗?”梁师傅说。

  门老头看了看,没错,这两个袖子是自己的。可其他部位,那全然是一件新衣服。他知道了,梁师傅要放三天,就是为了重做一件。“谢谢你,梁师傅!”他感动地说。

  维修车间的王师傅看见了,给梁师傅开起了玩笑:“梁老太,你是不是想要找个北大的女婿呀?可你家的姑娘才多大呀!”

  梁师傅瞋他一眼说:“没正经!你要是每天夜里都坐在那个砖垛上,我也给你做一件。”

  “一言为定,那我明天就去!”王师傅还在和她逗。

  上世纪的印染厂车间(图源网络)

  看砖的任务完成后,门老头没再回车间,留在厂部写材料,还给他配了一个助手,那是小范。

  小范,高中毕业生,在整理车间当工人。字写得不错,长相、身材、神态,透着一股机灵劲,再加上说起话来温顺礼貌,很是讨人喜欢。特别是一些老工人,更是对她钟爱有加。

  给门老头当助手,小范愿意。本来对北大的学生就好奇,再加上门老头的踏实、机敏,自然乐意。

  接触多了,小范给门老头讲了很多厂里的故事,挺有意思。

四月十五日,厂里召开中层干部扩大会,研究五一的活动方案,一些骨干职工也参加了。

  五月一日是劳动节,放假一天。四月三十日,厂里举办活动。

  活动内容共三项。上午十点之前开批判会,十点之后开表彰会,十二点全体职工大会餐。这叫抓革命促生产。

  批判会要批三个人。一个是文革之前的范厂长,那是名符其实的资本家。一个是文革之前的郭会计,那是闻名全厂的老痞子。一个是文革之前的李书记,那是厂里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由门老头和小范组成材料组,整理材料,帮助发言人修改批判稿。这一议题意见一致,很快就通过了。

  表彰会表彰十位优秀职工。条件依旧:一是政治立场坚定;二是任务完成的过硬;三是要有本厂一年以上的工龄。由各车间推举,报材料,由革委会审定。名单确定后,由门老头修改材料,报市工业口备案。这一议题发生了争议。争论的焦点在一年工龄上。

  首先发言的是梁师傅。她说:“哎,聋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的话?”

  “什么话?”陈玉莫名其妙。

  “你说,谁要能看住砖,就给谁优秀工人的光荣称号。对不对?”

  “对呀!我说过。说话算话!”

  “可是优秀职工必须有一年的工龄,人家德有来了才四五个月,那不明明是要把人家排除在外嘛!”

  “这!这!我说这话的时候,可没有想到要他去呀!”陈玉有些坐蜡了。

  “可是你让人家去了呀!而且人家过硬地完成了你的指标。你说是不是?”小李插话了。

  “那!那怎么办?大家议议吧!”陈玉没了辙,把皮球踢给了大家。

  大家议了起来。有的说,要一年的工龄也是有道理的,那是要看全年一贯的表现,不能把眼光局限在一时一事上。有的说,这王德有来了四五个月,一直表现都很好,不只是看砖这件事。有的说,把工作服磨成了那个样子,那上垛下垛的容易吗?有的说,伙房的梁师傅厉害吧,敢当着你聋子的面闹罢工,说声“老子不干了”,就把菜刀扔到了房顶上。可你听他怎么说,“德有仁义,给个优秀,没人不同意。”

  议来议去,意见趋于一致。什么条件不条件的,给王德有个光荣称号大家都乐意。

  “好了,就这么定了。这是一个特例,不占名额。革委会的成员都在这里了,没有意见就不再审议。王德有的材料由小范整理。谁还有什么要说的?如果没有,这个事就议到这里了。”陈玉乐得有这么个结果,不然的话,他还得落一个“说话等于放屁”的臭名声。

  “陈主任,还有一个问题。”小范发言了。她从来不称陈玉为聋子、瞎子什么的,说起话来总是恭恭敬敬。

  “你说。”

  “你当时可没有说是‘优秀职工’,而说的是‘优秀工人’。所以,门老头的材料里和奖状上都应该写‘优秀工人’。你说对吧?”小范说。

  “哎呀!你这个小小的知识分子也抠起字眼来了。‘优秀职工’和‘优秀工人’不是一回子事吗?反正都是‘优秀’就是了!”陈玉说。

  “哎呀!那差别可大了。报上不是说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吗?你总不能改成职工阶级必须领导一切吧!又说了,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你总不能改成接受职工阶级再教育吧!陈主任总是说一不二的,说是‘优秀工人’就是‘优秀工人’,你说是不是?”小范认起真来。

  “行了!行了!我说小机灵,我个大老粗的,辩不过你。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吧,只要是‘优秀’就行。”陈玉有点不耐烦了。

  “好了,陈主任!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小范得到了尚方宝剑,很是得意。

  会散了,小李问小范,为什么非得要写“优秀工人”。小范笑了。说厂里一旦给了德有“优秀工人”的称号,就不但承认了他是工人,而且还承认了他是工人中的优秀分子。从此他就不再是臭老九了,也不用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了。一听这话,周围的人全笑了。

  门老头听到这个故事也笑了。“范师傅,怪不得人家都叫你小机灵。这下我可领教了。”他说。

  “哎呀,德有!听你叫我师傅可难受了。叫小范就可以嘛!干吗非得带个‘师傅’呀?我告你,咱厂的年青工人都不愿意听你叫‘师傅’,你不看大家都叫你‘德有’嘛。那多亲近呀!你能不能改改口?”

  “我是臭老九嘛!等你把我的臭老九帽子摘掉后,我就叫你小机灵了。你可别不高兴哟!”门老头又调侃起来。

  小范高兴了。“一言为定!不准反悔。”

  不过没等四月三十号的表彰大会,门老头就称小范为“小范”了,因为全厂的人都是这么叫的,他本来也喜欢叫别人名字的。

  四月三十日,对门老头来说,是一个难忘的日子。

  十点前开批判大会。

  会前革委会委托门老头宣读了上面下来的一个文件,任命陈玉为榆次印染厂临时党支部的支部书记。榆次市革命委员会工业口临时党小组下的文,盖得是工业口的章。厂革委会有两个党员,陈玉自己不便于念,另一个老工人认字不全。门老头是党员,又是材料组的,所以他就扮演了宣读的角色。

  念完了,李书记把文件要过去,看了老半天。

  批判大会开始了。五个革委会成员坐在主席台上,三个批判对象坐在侧面的三把椅子上。三个发言的按着稿子念。

  批判范厂长几十年当老板,喝尽了工人的血与汗。公私合营后仍然本性不改,不劳而获,领取红利十几年。

  批判郭会计一把贱骨头,浑身流氓气,张嘴就是黄段子,引诱青年想美女。不走正道走邪路,满脑子封建迷信旧东西。

  批判李支书文革前执行修正主义路线,利润挂帅,经济领先。文革中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镇压革命,阻拦革命大串联。

  范厂长最老实,说什么就应什么。自己确实是个资本家,虽然起家也并不是很容易,但毕竟几十年来吃香的,喝辣的,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现在工人阶级掌天下,批批自己也是应该的。该知足了,连共产党的干部都一个一个倒了下去,挨打的,挨斗的,蹲牛棚的,住监狱的,有的是,而自己却有工作干,有工资拿,还有什么好说的?

  郭会计不服气,批判他的稿子刚念完,他就开始为自己辩。“我姓郭的活了一辈子,一个破鞋没搞过,为什么说我‘一把贱骨头,浑身流氓气’?再说讲那些黄段子,也不是我情愿的。下班都老半天了,一帮小青年缠着我,不讲就不让我回家,我又不能给他们发脾气!”

  “姓郭的,批了你三年了,你还是顽固不化,不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你就不想想,人家怎么就不去缠别人,而偏偏缠着你!”革委会青年成员小李子说话了。

  “为什么要缠着我?这不能问我,得问你。那天领着一帮小年轻不让我回家的,不就是你吗?”郭会计开始反击。

  “你也别管是谁领着,关键在于为什么不缠别人却缠你?还不是因为你有满肚子的臭东西!”小李子说。

  “我肚子的臭东西只能臭我自己,你们要不把它掏出来,也不至于受到毒害,躺到床上去想美女?”此话一出,哄堂大笑,连小李子也笑了起来。

  李书记的对策是你讲东她讲西。你说她这路线那路线的,她虽然不否认,但却理也不理。批判稿刚念完,她就转了话题。“陈玉,我问你。刚才那位小同志念的文件有没有法定效力?”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陈玉没听懂。

  “我说那文件合法不合法!”李书记很不耐烦地重复了一句。

  “上面下来的文件怎么能说不合法?”陈玉反问道。

  “上面是谁?是上级党组织,还是上级行政机关?”

  “当然是上级党组织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究竟是哪级党组织?”

  “不是写得很清楚吗!工业口临时党小组。”

  “九大党章你看过了吗?里面有这么一级组织吗?”

  陈玉被问住了。九大党章刚发表,他学了,但并没有细细琢磨,更没有注意到有没有“党小组”这级组织机构。

  “我作为一个中共党员,只知道中共基层组织有党支部、党总支和党委会,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党小组,更没有听说过它有任命党支部书记的权力。更让人震惊的是,任命中共党支部书记,竟然盖着榆次市革命委员会工业口的章,以政代党。这是党纪、党性问题,是不能允许的。我是中共榆次印染厂的党支部书记,这是中共榆次市委组织部任命的。你们可以批判我,但却没有权力罢免我的党内职务,更不能以那个什么小组的名义再任命一个党支部书记。你去告诉那个什么小组,它的任命是无效的!”李书记越说越激动。

  “好了!今天的批判会就开到这里。我们批判过去,是为了开辟未来,为了把我们厂的革命和生产推向一个更高、更好的新阶段。李书记有什么意见,可以向上面提,有些事不是我们自己能解决的。”陈玉这几话讲得还挺得体。前两句是小范给他准备的,后面这句却是他自己的。

  不管怎么说,会议准时转入了下一个议程,表彰职工。

  这个议程与上一个的气氛大不相同。“表彰大会开始”的话音刚落,锣鼓就响了起来。

  印染厂的锣鼓队在榆次闻名,经常受请参加其他单位的庆典活动。遇到了本厂如此重大的事情,自然要大显神手了。你看那小李子,真是如痴如疯。上身脱得精光,毛巾缠在头上,手中的金镲飞舞,镲上的红绸翻卷,看得人眼花缭乱,敲得人浑身震颤。

  敲到了这个分上,想让他们自己收住,根本就不可能。小范受命让他们稍停,大会要宣布优秀职工的名单了,可是他们连呼喊的声音都没有听见。要不是陈玉连嚷带骂,亲自把在空中飞着的金镲抢到了自己的手中,小李子他们可能会一直敲到明天去。

  名单读完后,锣鼓又响了起来。在惊天动地的锣鼓声中,门老头第一个走向主席台,从陈玉手中接过了一个大大的奖状,上面写着大大的四个字,“优秀工人”。其他十名“优秀职工”和他一起向群众鞠躬的时候,大家都笑了。笑小范的机灵,笑陈玉的宽容,笑得真是开心。要知道,在榆次印染厂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优秀工人”的称号,门老头是第一例。更有意思的是,同时发奖,两种称号,其中的奥妙只有榆次印染厂的工人们知道,连决定称号名称的革委会主任陈玉本人都被蒙在鼓里。

一九七〇年的一天,革委会主任陈玉找门老头谈话,说:“厂里的技术员调走了,你来干吧!”

老头说:“恐怕不行,印染技术本人一窍不通。”

陈玉说:“不要一口回绝,给你一天时间,想想再说。”

第二天又问门老头:“一天了,可以吧?”

门老头说:“领导的信任,本人领了。可是这关系到全厂的命运,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另请高明吧!”

陈玉不高兴了,说:“臭老九,架子还挺大!去把手头工作移交一下,明天就接手。”

第三天,见门老头没动静,陈玉急了,说:“王德有,看你挺老实的一个后生,怎么就不听从组织分配呢?”

门老头说:“主任,你就不看看,我是学文的,当得了技术员吗?这赶着鸭子上架,能上得去吗?”

陈玉说:“怎么就上不去!你不看,人家樊汝珍(调走的技术员)是女的,你是男的;人家是中专毕业,你是大学毕业;人家连大学的门都没进过,你还是北大的。人家干得了,你怎么就干不了!你明明就是看不起我们工人阶级,不想服从我们工人阶级的领导!”

哈,帽子都给戴上了!

办公室门口堆了一大堆人,大家都在劝老头。

看着大家期盼的眼神,还说什么?老头只好硬硬头皮说:“好吧!那就试试。”没想到话刚出口,陈玉马上就变成了笑脸,说:“德有真是好同志!”并紧紧握住了老头的手。

于是门老头在印染厂又做了两年技术员。依靠高中学的那点有机化学,凭借技术室留下的资料,上天保佑,没出人命!

回顾四年的工厂历程,也有收获,那就是了解了工厂,了解了工人。

一九七二年教育回潮,老头调榆次二中当了一年政治教员。

榆次二中旧影(图源网络)

一九七三年抽调老头到榆次市委农村整党办公室,下乡搞了一年整党。第二年整党结束,正式调入榆次市委宣传部任理论教员。

了解农村和农民,了解工厂和工人,对理论教员的工作还是很有帮助的。因为授课对象都是基层听众:机关干部、工厂和农村干部。如果按照理论系统讲,那些“学生”不睡觉才怪。要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着你,让他们的神经跟着你的语言节奏跳跃,就必须联系他们的日常生活。此处仅举一例。

一九七五年“三秋”之后,榆次市委举办农村三级干部培训会,总结今年,筹划明年。还有一个议程,就是理论学习,提高思想认识,安排门老头讲“党的三大优良作风”。地点,榆次市委办公楼顶层可以容纳三百人的大会议室;时间,上午九点至十一点,之后征求授课意见。

三大优良作风是什么:大家都很清楚,就是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批评和自我批评。当讲到“实事求是”的时候,前排一个年轻的大队干部举起了手,想要提问。老头请他讲。他说:经典著作中说,实事求是的“是”是规律性,看了多少遍,也弄不明白。老师是不是给我们解释一下。

哈!这年轻干部一定是位知识青年,要不怎么会提出这么深刻、这么难解的问题?

门老头怎么解?他满可以就理论解理论,说“‘是’就是客观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所以是‘规律性’”。这样解一点错也没有,只是解了等于没有解,人家还是不明白。因为你又给埋下了一个新问题:为什么“是”就是客观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

老头没有这样解,而是打了一个比方。他说:这个问题还真是比较难理解,我也考虑过很长时间,今天咱们在这里探讨一下。

比方说,今天大家要去割麦子。出发前队长问,大伙都是拿的镰刀吗?大家说“是”。这时候,这个“是”代表了什么意思?代表了一种农具。这个农具有一个一尺多长的木把,前面横着按了一个一寸宽三寸长的刀头,使用的时候,低着头,一手捋着麦杆,一手握着木把,用刀头顺着麦杆斜着往自己怀里搂。所以,这时候,这个“是”字就包含着这个镰刀的结构,这个镰刀的性能,这个镰刀的功用,这个镰刀的使用方法,总起来说,也就是包含着这个镰刀和种种事物的内在联系。“内在联系”就含有规律性。所以说它是“规律性”。

讲到这里,他接着说:这个解释不知道大家听懂了没有。下面我们接着讲。

“接着讲”?没人听了!当他说到“规律性”三个字的时候,会场突然一阵哄动,交头接耳。有说笑的,有拍手的,有拍腿的,还有隔桌传声的。全场嗡嗡,老头说的话谁也听不清。

“请大家安静,咱们继续往下讲!”

“请大家安静,咱们继续往下讲!”

“请大家安静,咱们继续往下讲!”

门老头连着说了三遍,没有用处。

主持会议的是榆次市委党校的校长老孟。眼看这课讲不下去了,他站了起来,拍了几下掌,说:大家请安静!大家请安静!说了几次,嗡声这才慢慢减弱下来。他接着说:大家对讲课有什么意见,十一点之后集中提。现在还是请王老师把课讲完。

好了!门老头继续讲课,没有谁起哄,没有人睡觉,都在瞪着眼睛听。

十一点,课讲完了,门老头撤出。听取意见,老师回避,为了让大家畅所欲言。

门老头回到一层宣传部,办公室只有主任郭志芬一个人在。她见老头悻悻而归,无精打采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德有?没讲好?”

老头说:“砸锅了,哄起来了。要不是老孟镇住,就讲不下去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解释实事求是,可能是解的不对,突然就哄了起来。”

“别往心里去!等老孟回来,看他怎么说。”郭志芬安慰说。

一会工夫,老孟进门了。满脸笑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到底怎么了?德有说哄起来了。”郭志芬急切地问。

老孟却是不慌不忙,走到老头跟前,拍着老头的肩膀说:“不愧是北大的高才生!”

老头说:“当校长的不能讽刺学生!”

老孟说:“不是讽刺,一片赞扬声。我问了,大家哄哄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不是哄,是兴奋。这么多年解不开的问题,人家王老师几句话就解开了。以往问到这个问题,老师们总是说,要理解意思,不要抠字眼。实事求是,就是一是一,二是二,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走样。谁都不给讲‘是’为什么是‘规律性’。王老师一讲,心里一下子敞亮了,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不由自主就议论了起来。请转告王老师,我们愿意听他讲课。”

哈!这下可把老头乐坏了,立刻变了一个人,牛了起来!这时候他突然悟出了一个真理,人都喜欢听表扬,连门老头这么豁达的一个人尚且不能脱俗,何况别人?哈哈!有意思。

理论教员!理论教员!终于被学生们认可了,当然也在宣传部有了小小的一点名气。可是老头的心里却越来越没了底气。

你想想,大学原本是五年制,上了两年就不让上了,三年的学业都荒了。多亏近年抽空啃下了马列八本《选集》,不然的话,怎敢瞎嘚嘚?可是还是差得很远,那三年的空档总得补起来吧!深造!深造!急欲深造。

老头挺有福,想什么就来什么。感谢我们的国家,一九七八年恢复招考研究生制度,老头有幸返回北大去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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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德有,编审,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原副总编辑。北京大学哲学史专业研究生毕业。曾任第四届中国编辑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第一届国际易学联合会理事兼编辑委员会主任;东方国际易学研究院学术委员;第二届到第六届全国出版系列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评委。从1992年开始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2002年获第四届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称号。

多年来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尤着力于道家和老庄。主编《中国文化百科》、《中国哲学小百科全书》。主要著作有:《道旨论》(获第三届“全国优秀图书奖”);《老子演义》《庄子神游》《列子御风:无拘无束的自在人生》、《玄学漫话》(一套四本,作为“慢生活主义丛书”,获第五届中国出版集团出版奖“综合奖”。其中,《老子演义》有日文版、韩文版、中文海外版,《庄子神游》、《玄学漫话》有中文海外版;《以道观之》《智慧论》《老子指归译注》《老庄意境与现代人生》《严君平评传》。小说《从未说过一句话》,2014年4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秦雅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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