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曾经写过一篇《王忠祥:从“华大“到”华师“的亲历者》,讲述王忠祥在百年学府历史变迁中的“典型”或“标本”意义:他1949年考入私立华中大学,到1953年从华中师范学院毕业,四年经历了四所大学(准确说是四个校名,即私立华中大学—公立华中大学—华中高等师范学校—华中师范学院)。其实,这样的亲历者有学生,也有教师。中文系石声淮先生就是有相似经历的教师代表。
对石声淮先生的个人经历,网上有“百度”词条的简略介绍:
1938年考入湖南省国立蓝田师范学院国文系,以学生身份兼任助教,师从钱基博、马宗霍、钟泰诸先生。钱师重其德才,择为佳婿,成就“金玉良缘”。1943年毕业留校任教,1946就聘于华中大学,随后并入华中师范学院,1950年受聘为副教授,1980年受聘为教授。
《石声淮文存》
书中的石声淮简介
这个简介大体不差,但也有不精确之处,如华中大学之分私立公立、评教授的时间等。最近因写作《周振甫年谱》,周老后人提供的石声淮致周振甫书信中,涉及石先生的个人简历,且对百年学府的来龙去脉有所勾勒,十分珍贵。这封写于1993年10月23日的信函中,石先生有这样一段话:
国庆日之后为华中师范大学校庆。前武昌美国、英国基督教会所办文华书院文学部,于1903年10月2日招收文科第一班(相当大学文学院)学生。文华书院遂以10月2日为院庆。民国初文华大学更名为华中大学,亦沿旧例以10月2日为校庆。1952年,华中大学与在武汉之数高校合并为华中师范学院。1982年,华中师范学院更名华中师范大学。今年10月2日,华中师大定为了九十周年校庆。弟非华中大学学生,唯出自1946年丙戌至1952年壬辰弟在华中大学忝居教席,为华中大学承认为华中大学校友。凡华中大学纪念日有纪念聚会,弟必参加。
石先生自述除了有一两处小的不精准之处,较为完整了勾画出了百年华师的历史主脉。从文华书院大学部(不是“文学部”)到文华大学,再到私立华中大学,继而公立华中大学,而后成为华中师范学院—华中师范大学。只是在公立华中大学和华中师范学院之间,还有一个过渡性的华中高等师范学校,尽管这个名字仅仅使用了一年时间;至于“学院”更名为“大学”不是1982年,而是1985年。我们从石声淮先生的历史档案查询所得:他1938年12月至1943年1月就读于国立师范学院国文系,这个“国师”起初在湖南安化县蓝田镇,因此现在还被简称为“蓝田国师”,该校1944年迁到了湖南溆浦县。石声淮在国立师范学院就读时兼做助教,是钱基博先生帮助自己欣赏的弟子解决生活困难建议学校聘用的。他1943年初因成绩优异毕业后留校工作,担任助教直到1946年7月。
石声淮先生讲话
说起石声淮、钱钟霞的“金石良缘”,坊间有种种版本,多不实之词。石先生的硕士弟子傅道彬教授所记当较为可信。他在《东风化雨昙华林——我的导师石声淮教授》一文中写道:
1985年5月,我陪先生去湖北天门参加“竟陵派文学研讨会”,晚饭后陪先生散步,先生深情地讲述过在蓝田的那段往事。师母暑期来探望在蓝田任教的父亲,在钱老先生的书房里第一次见到了娴雅端庄富有书卷气的师母,先生说,那一刻我竟说不出话来。回到家里,先生与自己的母亲说起老先生的女儿,母亲怂恿先生说:“那你赶快向老先生求婚啊。”当先生红着脸向钱基博老先生求婚的时候,钱老先生沉吟良久说:“我并无准备,容我想想。三天以后告诉你。”三天以后,老先生说,“我同意了。”先生说,他老人家对我是大恩德啊!上课的时候,先生每每引用钱基博先生的观点,总是称呼“他老人家说”,言语之间饱含深情。
石声淮与钱钟霞成婚是在1945年秋,准确说是那年的8月15日,一个很特殊的日子。那一天,日本鬼子投降,艰苦卓绝的抗战终于取得了胜利。这时候石声淮、钱钟霞都已是典型的晚婚大龄青年,新郎32岁,新娘也已29岁。
石声淮先生的岳父钱基博先生和内兄钱锺书先生
1946年下半年,从云南喜洲复原迁回武昌的私立华中大学聘请钱基博为国文教授,年轻的石声淮带着新婚妻子随岳父加盟华大,担任讲师。钱老先生终老于华大(华师),1957年去世,享年70岁。石声淮先生则从此再未离开华大—华师所在的昙华林和桂子山。据石先生的档案记载,他于1946年8月以讲师身份入职华大(私立),1950年被聘为副教授,时年37岁。此后不久,进入改制后的公立华中大学(从1951年8月起),再到华中高师(始于1952年8月),其个人填写的履历表中还有“1952秋—1953夏 华中高等师范学校副教授”字样;最后为华中师院(1953年10月更为此名)—华中师大(1985年更为此名)教师。石先生五十余年与这所历史悠久、饱经风霜的高等学府不离不弃,直到1997年去世,享年84岁。可惜的是新中国成立后,长达二十多年高校没有再评职称;因政治运动不断,正常的教学科研工作被打乱,他也无可奈何地耽搁了许多宝贵的读书治学时间。石声淮这个副教授一当差不多就是30年,直到1979年12月他66岁之时,才终于有机会评了教授。是改革开放让石声淮先生焕发了学术青春与创新活力,他陆续撰写和发表了多篇极有分量的学术论文,编纂出版了多种著作,主编的“语文新四书”广受社会欢迎,流播甚广;他还连续招收了数届古典文学硕士研究生,为国家培养了一批杰出人才。1981年5月27日,石声淮先生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6月初,他满怀激情地填《满江红》词一首:
顾往瞻来,倾不尽,满怀衷曲。天霁也,河山弥望,纷红骇绿。四海五湖春意旺,千枝万叶生机足。九亿人,为四化宏图,争迟速。 三十载,受培育,深沾溉,久濡渥。虽七十幡然,未甘蜷伏。老子犹堪绝大漠,愚公自许移王屋。看新兵,今跃马横戈,效驰骤。
石声淮先生在写作
真可谓老骥伏枥,壮心不已。晚年的石先生把更多时间和精力用于培养年轻教师与学生。大学期间,石先生没有给我们中文系81级上课,但讲授先秦文学的温洪隆老师课堂上经常提到石先生,言辞间满是钦佩与敬重。那时候,石先生已经很少给本科生授课,却不时到教室听课,悉心指导中青年教师。我1985年读研究生时,同届的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同学阮忠、伍福美、熊开发、王丽洁几位还曾每周乘车去石先生昙华林的寓所听课。可惜我那时候散漫偷懒,什么课都不愿上,居然从没想到也去旁听几回老人家的教诲。如今,后悔也晚了。
石声淮先生和学生在一起
春秋代序,岁月如梭。一转眼,石声淮先生离开我们快30年了,学校也已度过了121岁生日。石先生博闻强志,古代典籍烂熟于心,有“活辞典”之美誉。他的从教经历、学术生涯对于百年华师来说,无疑具有“活化石”的标本意义,值得纪念。
2024年10月14日
附记
文章写就,交师友传阅。老朋友阮忠教授有如下留言:“范兄笔下的石声淮先生,写得极为生动,勾勒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让人回味。我、伍福美、熊开发、王丽洁1986年从桂子山去武昌昙华林石先生家上古典文献的课,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上先生家的小楼,先生坐在书桌前,摊开一部发黄的线装书,娓娓而谈。最后一次课的时候,先生看着我们四人说了一番话:我这一辈子靠记忆吃饭。随后先生举了两个例子:一是一个班三四十位学生,我点三次名就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对得上号。我以为别的老师也是这样,后来才发现我是这样。二是要问我什么问题,我可以告诉你这个问题在哪本书、哪篇文章、哪一页,甚至哪一条注解。这让我惊叹不已。先生说完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记忆这个东西靠不住,说走就走,你们要锻炼综合思维的能力。石先生当时年过七旬,可能已经感觉到记忆力衰退,有感而发。而先生说的:你们要锻炼综合思维的能力,我理解就是要锻炼写作能力,唯有写作最能体现综合思维。几十年来我一直记得先生这句话,至今都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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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迎春】
作者简介
范军,湖北省荆门市人,历史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化传播学博士点负责人,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华中师范大学国家文化产业研究中心兼职教授,文化传播研究中心主任,武汉商学院特聘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曾任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总编辑、社长、董事长,华大鸿图文化事业发展公司董事长,《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主编等。主要社会兼职有全国高等学校出版专业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新闻史学会编辑出版研究会副会长,韬奋基金会学术委员会委员,湖北省中小学学校文化研究会会长,湖北省编辑学会副会长等。
出版个人论著有《中国出版文化史研究书录》《中国出版文化史论稿》《出版文化散论》《中国古代诗歌编辑专题研究》《中国共产党出版史研究综论》《文化软实力“力”从何来》《中国现代书业广告二十家》《岁月书痕》《苏东坡的人生哲学》等;合著有《商务印书馆企业制度研究(1897-1949)》《出版文化与出版产业专题研究》《历代笔记小品》;主编有《中外大学出版史论》《中国近现代出版企业制度研究》《崇文书局及晚清官书局研究论集》;另有散文随笔集《桂子山语丝》《桂子山夜话》《桂子山随笔》行世。在核心期刊发表专业学术论文100余篇,其中论文50多篇次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报刊资料等二次文献转载、摘编。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国家科技支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等科研项目多项,研究成果获湖北省社科成果一等奖、武汉市社科成果一等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论文奖等。个人获得第五届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湖北省新闻出版系统先进工作者、首届湖北出版政府(人物)奖、省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大学出版社首届高校出版人物奖等荣誉,入选湖北省宣传文化系统首批“五个一批”人才、第二届“湖北文化名家”、国家首批“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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