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课闹革命——门老头自传之三

文摘   2024-11-11 06:00   湖北  

一九六六年的六月五日,两辆大轿车停在北大第一体育馆外面。一帮土里土气的人,带着他们的行李下来了,是门老头和他的同学。刚从乡下回来,太仓促,宿舍没有腾出来,只好暂住这里。半个月后才搬回了三十八斋。

他们正在乡下搞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快一年了。北大的一张大字报掀起了狂风,把他们给卷了回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里是地震的中心。也就两个多月,风暴便席卷了全国。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北大大饭厅的东墙上贴出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在干些什么?》署名以北大哲学系党总支书记聂元梓为首,共七人。

宋硕,何许人?北京市委大学部副部长。

陆平,北大党委书记兼校长。

彭佩云,北大党委副书记。

一九五七年,右派都没敢指名道姓地指责党委领导人,而这张大字报却指责他们在搞鬼,说他们想把革命的群众运动纳入修正主义轨道,执行的是十足的反对党中央、反对毛泽东思想的修正主义路线。

这还了得,不一会儿就出现了批判这张大字报的大字报。再过一会儿,大字报便铺天盖地了,以大饭厅为中心,延续开去。支持聂元梓的有,但不多,绝大多数都在批判聂元梓,说她是叛徒,是反革命,是右派,是赫鲁晓夫式的人物。还有人发表演说,要人们提高警惕,不要忘记一九五七年右派向党猖狂进攻。

这天晚上大家也就不睡觉了。中共中央华北局、北京市委、国务院都有领导来调查。北京大学半夜召开全校党团员和学生干部大会,北京新市委书记李雪峰在会上讲话,要求党员遵守党纪,内外有别,不要把党内的问题公之于众。

连着五六天,北大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一样,燕雀乱飞,花草乱摇,昏天昏地,人流如潮。不过真正的海啸发生在六月一日。

六月一日晚上八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的头一条,全文广播了北大七人的大字报,随后就播了一个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北大一下子就沸腾起来了。有人打电话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质问他们为什么要广播这个大字报,什么人叫你们广播的,你们到底代表谁。而绝大多数人,以中央台的声音为党中央的声音,表示坚决支持。停课闹革命,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白天晚上连轴转。学校专门树起了很多很多大字报专栏,提供贴大字报的糨糊,供应写大字报的大纸和笔墨。从此,北大就乱了。

面对这样的局面,门老头很茫然。

学校进驻了工作组,代行校党委职权,领导运动。哲学系比较特殊,以聂元梓为首的党总支领导运动,工作组配合。门老头参加了系里的资料组,整理“黑帮”的材料,撰写批判文章。

六月底,《北京日报》记者来采访,给聂元梓一个特写镜头。聂元梓拿着门老头的批判稿,对系工作组的组长说:“看来,同学们还得再学习,再提高,他们对黑帮的反动本质还不认识。”

聂元梓

王德有

能认识得了吗?哲学系的黑帮有十几个,其中就有四五个是门老头他们班的辅导员和教师。从迈进北大开始,这些辅导员和教师就给他们灌输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黑帮”?就整理的材料来看,他们的言行,没有一件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门老头的认识模糊,门老头写的批判文章上不了线,一次又一次地过不了关。

六月底,同学们在讨论清华附中红卫兵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万岁》。这篇文章说,敢想,敢说,敢做,敢闯,敢革命,一句话,敢造反,这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最基本最可贵的品质,是无产阶级党性的基本原则。不造反就是百分之一百的修正主义。门老头不同意。他认为,革命的首要问题是分清敌我。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连这个前提都没有就造反,那是造谁的反?造资产阶级的反就是革命派,造革命者的反就是反革命。

门老头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造反精神,因为他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所以,他不能不当保守派。

不过,门老头却不承认自己是保守派,同时他也不认为自己是造反派,他给自己的定位是革命派,而且是对革命高度负责的革命派。他写了一篇长长的大字报《论共产党员如何在文化大革命中起模范带头作用》,用了十九张纸,贴在大字报专栏中足有十几米长,引来了一层又一层的誊抄者。他还在反对工作组的浪潮中支持工作组,在江青、康生主持的七月二十六日的万人辩论大会上发言,认为工作组的大方向是正确的,虽然犯有错误,但却不是西安,而是延安,赢得一阵阵热烈掌声。

北大的运动发生了地震般的变化,表面起因是“六·一八”事件。

以河北省委副书记张承先为首的工作组进入北大后,强调运动秩序。按系、班组织系统往下布置运动任务。有组织有计划地进行学习、揭发和面对面的批判斗争。可是六月十八日却出了个大大的意外。一些系的学生不经请示便游斗“黑帮”,并在三十八斋入门的高台上进行侮辱。揪头发,脆板凳,戴高帽,抹黑脸,甚至把厕所的便纸篓扣在“黑帮”的头上,触摸女人的下体。游斗了十几个人,涉及好几个系,引动观众的阵阵吼叫声。

三十八斋是门老头的宿舍楼,老头没有目睹,却亲耳听到了被辱女老师的哭诉。

门老头在做什么?在哲学系资料组整理“黑帮”的材料。

当时哲学系的办公楼是南阁,资料组在会议室。正在整理资料的时候,听到过道里有人大声哭。出来一看,是本系的一位女老师。她向赵正义老师哭诉了受辱的全过程。

赵正义(后排)

 那位女老师哭诉说,有人摸她下体了。赵正义安慰她,说群众运动起来了,难免出现过火行动,要她正确对待。她毕竟是“黑帮”,善良的赵老师尽管同情她,也不能说什么温情话。

“六·一八”事件破坏了北大运动的正常秩序,北大工作组认为是坏人操纵的反革命事件,要求全校师生以此为鉴,提高警惕,加强纪律性,有序闹革命。有些学生认为“六﹒一八”事件是革命的事件,工作组的要求是压制群众,不让革命。由此学校的整个气氛转入工作组在执行什么路线的辩论中。

七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连续两个晚上,江Q、康S、陈BD和中央WG小组的成员,在北大东操场主持召开上万人的大会,就北大工作组究竟执行的是什么路线进行辩论。

江Q走上台来,高呼:“向革命小将们学习!向革命小将们致敬!”操场上报以热烈掌声。可是门老头却觉得,上来的不是自己头脑里的江Q。他没有见过江Q,可在什么书里看到过一个外国记者对江Q的描写,温柔,娴静。而眼前的江青却是另外一个样子。穿着军装,却在脖子上搭着一条围巾;不伦不类且不说,七月的天,也不合于季节。没过一会儿,她呼叫上来一个中学的女红卫兵,拥抱,亲吻,佩带上了这个女红卫兵献给她的袖章。特别是她在二十六日的讲话,让门老头大吃一惊。不是因为她说工作组镇压了革命,这个结论门老头有思想准备,从二十五日康S的开场白中就听了出来。有准备你还上台支持工作组,不是自找倒霉!是自找,因为他的确是这样认识的,而且是出于革命的“责任心”。他不讲,自己心里过不去。让他吃惊的是江Q点了几个人的名,其中竟然有毛岸青的妻子和毛岸青妻子的母亲,说他们都是坏人。是不是坏人,门老头不知道,可是把毛家的家事搬到万人大会上来讲,和WG混在一起讲,而且讲得声嘶力竭,门老头很难理解,很难接受,很是痛心,大失所望。

门老头完了,在革命浪潮的冲击下迷失了方向,找不到了党的组织。

第二天,三十八斋外面就贴出了炮轰王德有的大标语。

门老头有早晨跑步的习惯,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到“五四操场”跑四圈。

七月二十七日是门老头的阳历生日,一九六六年的这个生日过得最特殊,最有纪念意义。

哈,一出楼门,围绕着三十八斋的墙基,整个楼圈,贴满了大标语:

“炮轰王德有!”

“王德有必须触及自己的灵魂!”

“王德有该是回头的时候了!”

“王德有是修正主义的苗子!”

……

半张纸一个字,大大的,一个口号就有好几米长。

门老头看到了,不过他还是到“五四操场”跑了四圈。时间还早,批斗他还不是时候。

回到宿舍,洗脸,刷牙,吃早餐,然后就是坐在宿舍等。等什么?等批斗。

同学们一个一个都起来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看他一眼,笑笑,没有一个人拉他,斗他,指责他。真是怪事!

当时那个年代,说错一句话,读错一句报,就拉去批斗、游街示众的有的是,且不说那大字标语满墙都是了,不斗你斗谁?

门老头的这些同学也太不像话,怎么不按规矩出牌呢?

等到中午,吃饭,睡觉,一切如常。

后来门老头想明白了:

二十六日晚上,大会散后,门老头虽然遭到当头棒喝,还是壮着胆子回了宿舍。不知为什么,208房间里一个本宿舍的人都没有,只是坐着一个人。那是谁?贺三喜。

贺三喜是谁?学生党支部的副书记,门老头的入党介绍人。他是调干生,入学的时候就比一般同学大五六岁。新生里有四个党员,组成一个党支部,班主任兼党支部书记,贺三喜任副书记。在同学们的眼里,他就是人生前进的指导员。

这指导员,精心培育了两年,在下乡搞四清的前夕,终于培育出了一个新党员,这就是门老头。可这门老头今天却闯下了天大的祸,竟然与中央WG唱反调。真是要命,他这个入党介绍人也得担当责任。

没办法,他必须找这老头谈谈。于是208的同学全都离开了,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等,等那个不要命的门老头回来。

门老头回来了,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回去睡觉?

贺三喜一脸呆板,说:今天晚上还想睡觉?你能睡着吗?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傻!康S的开场白倾向是很清楚的,你听不明白吗?为什么要往火里跳?

门老头说:你不是经常说,党员要襟怀坦白,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一切从党的根本利益出发,对党负责吗?今天不就是考验自己的关键时刻吗?明明看着不对,不说那叫什么?

贺三喜苦笑一下,站起来走了。临出门时留下一句话:等着吃苦果吧!

所以第二天就出现了满楼圈的大标语。老头琢磨,这可能就是贺三喜他们一晚上不睡觉的杰作。不过没有一个人透露过,这大概也是纪律。

门老头没有挨批斗,正是这些大标语的成果。你想想,门老头闯下这么大的祸,没人批他能行吗?谁在包庇他?自然是培养他的人。与其让别人批,不如自己人先下手。批得狠一点,别人也就无话可说了。至于斗不斗,不忙,看看再说。没几天,大家都忙着串连去了,谁还惦记着门老头?

哈哈,真是高手!

门老头没挨斗,除了这些兄弟变相保护之外,也与他没有得罪过人有关。他当班长的时候,不管出身好的还是出身不好的,都很亲近。在他的头脑里,阶级界限从来没有划到同学们身上。和他最要好的两个同学,一个是富农出身,一个是伪军官出身。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同学们只是标语声讨,没有触及他的皮肉,也没有用大字报批判他。没过几天,大家的目光就从他的身上移走了。

虽然同学们没有触动他,虽然他还是一个普通的革命群众,但从聂元梓这个派系来说,他已经没有什么作为了。

这个“标杆”,这个“苗子”,在WG中什么都跟不上。不但跟不上,还站出来为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工作组辩护,这让聂派的脸上甚是无光。

不可能有什么作为了,外派吧!于是他便随着解放军进驻了河北医学院。

把工作组赶走之后,北大成立了以聂元梓为首的文化GM委员会。可是不管什么委员会,都控制不了局面了。八月十八日,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了百万红卫兵,至十一月底,又先后七次接见,引动了全国大串联。坐火车可以不买票,吃饭可以不花钱,谁不出去呀?北大校园人流如潮,但北大的师生却很少,绝大多数是外地串联的,斗、批、改难以进行。于是中央于十二月下文,停止全国大串联,要求大中学校的学生回本校“复课闹革命”。还决定派解放军进校,对学生进行军训。

解放军进入学校,任务是军训,不介入两派斗争。可是界限很难划分,不介入是不可能的,于是中央又于一九六七年的一月二十三日下达文件,要求解放军支持“左”派。这时,北大的军训已近结束,解放军奉命撤出,到其他地区“支左”。解放军“支左”没有经验,请求北大派学生随军协助。于是,门老头和北大的一百多位学生便随军走了。

一九六七年的二月一日到四月一日,门老头在河北医学院协助六十三军支左。当他重返本校的时候,北大的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

以聂元梓为首的北大文化革命委员会在运动中一碗水端不平,学生分成了两大派一。派支持聂元梓的,称新北大公社;另一派反对聂元梓的,称新北大井冈山兵团。两派文攻武卫,折腾了一年多。一九六八年三月底真的打了起来。

二十九日深夜,老头睡得正香,突然被楼道的呼叫声、奔跑声惊醒。只听得有人喊:快点!快点!新北大公社攻打三十一楼。

老头住在三十八楼208,同宿舍的一位同学猛然跃起,抄起一把笤帚就冲了出去。

三十一楼是学生宿舍,虽说学生们照常居住,照常生活,但是其中的几个房间却是新北大井冈山兵团的一个聚集点。它的总部设在二十八楼,新北大公社不去攻打二十八楼,攻打三十一楼干什么?不得而知。

老头是逍遥派,不去管它,合眼再睡。

第二天起来,去吃早餐,三十八楼北侧的学生第六食堂关门。吃不上饭,老头只好悠闲悠闲转转,看看经过战斗洗礼的北大校园成了什么样子。

还好,虽然地面有零散的棍棒、笤帚、被子和破布,倒还没见血迹。

转了一会儿,看见北面来了一群人,由北向南,越走越近。

看清了,并排走在前头的是聂元梓和北京卫戍区副司令员李钟奇,后面跟着几十号看热闹的学生。

北大半夜大规模武斗惊动了北京卫戍区,李钟奇一早就来视查现场,聂元梓陪同。

学生第六食堂坐北朝南。它的东北角,不足五十米,就是三十一楼的西南角。三十一楼坐西朝东,它的背后是学生第三食堂,中间夹着一条五六米宽的柏油路。聂元梓和李钟奇就是顺着三十一楼背后这条路、由北向南走过来的。

走到学六食堂东侧,离门老头还有十多米远,他们站住了,向三十一楼和学三食堂方向比比划划,大概是在分析攻楼部队的行进路线。这时候,跟着他俩过来的学生们将他们围住,要讨说法。

看样子,这些学生大多是井冈山的,他们认为聂元梓是挑动武斗的元凶,所以学生圈里群情激愤,时不时地发出怒吼:“聂元梓必须低头认罪!”“老佛爷(老聂的绰号)罪责难逃!”聂元梓却是一脸无辜、茫然不知的样子。

李钟奇向大家摆摆手,劝大家不要激动,有什么情况慢慢说。

就在这个时候,聂元梓“嗷”地叫了一声,猛然抱住李钟奇的脖子,脸蹭着李钟奇的面部而过,躲在了李钟奇的背后,李的脸上立刻现出了血印,是聂元梓给蹭上去的。

聂元梓面部受伤,不知用什么捅的,也没看见是谁捅的,赶紧去医院,众人一哄而散。

聂元梓受伤了,不论轻重,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刺杀”,新北大公社的大喇叭开始声讨,整个形势从追查武斗元凶转向了追查谋杀凶手。

北大武斗从此开始。饭都吃不上了,还呆在学校做什么?门老头把行李寄放在人大同学刘真文那里,当晚就坐火车回家了。家在山西榆次,一住就是好几个月。

七八月份,8341部队和工宣队进驻北大,接管政权,延续了几个月的武斗也才停止下来。门老头受召返回学校“复课闹革命”。

十一月份中央下文,68届毕业生分配工作,门老头离开北大。此前此后再也没有见过老聂,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一九六八年三月三十日是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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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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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德有,编审,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原副总编辑。北京大学哲学史专业研究生毕业。曾任第四届中国编辑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第一届国际易学联合会理事兼编辑委员会主任;东方国际易学研究院学术委员;第二届到第六届全国出版系列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评委。从1992年开始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2002年获第四届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称号。

多年来从事中国传统文化研究,尤着力于道家和老庄。主编《中国文化百科》、《中国哲学小百科全书》。主要著作有:《道旨论》(获第三届“全国优秀图书奖”);《老子演义》《庄子神游》《列子御风:无拘无束的自在人生》、《玄学漫话》(一套四本,作为“慢生活主义丛书”,获第五届中国出版集团出版奖“综合奖”。其中,《老子演义》有日文版、韩文版、中文海外版,《庄子神游》、《玄学漫话》有中文海外版;《以道观之》《智慧论》《老子指归译注》《老庄意境与现代人生》《严君平评传》。小说《从未说过一句话》,2014年4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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