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文化与官书制度(三):官书与官书制度

文摘   2024-11-22 06:00   湖北  

      史官文化是与民间文化相对而言的一种官方垄断文化。在这种官方文化基础上,产生了官书制度。官书制度,简单说就是官府按礼乐等级分配书籍并垄断书籍的制度。

我国最早的官书,按汉代刘向的分类主要是六艺、兵书、术数、方技等四类。章学诚说:“六艺非孔氏之书,乃周官之旧典也。《易》掌太卜,《书》藏外史,《礼》在宗伯,《乐》隶司乐,《诗》领于太师,《春秋》存乎国史。”[1]太卜、外史、大宗伯、司乐、太师都是周代官员。六艺,原本是从这些官员职守中产生的典籍。章学诚以《周易》为例说:“《易》之为书,所以开物成务,掌于《春官》太卜。则固有官守而列于掌故矣。”[2]《易》是太卜“掌故”,所以先有太卜之官守,然后才有《易》之书。《汉书·艺文志》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3]这也是说,先有史官之官守,然后才有《春秋》《尚书》其书。从六艺产生过程看,都是官守在先,其书在后。再如兵书。《汉书·艺文志》:“兵家者,盖出古司马之职,王官之武备也。” [4]再如术数。《汉书·艺文志》:“数术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史官之废久矣,其书既不能具,虽有其书而无其人。”[5]再如方技。《汉书·艺文志》:“方技者,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 [6]兵书、数术、方技,本来都是不同官员职掌的典籍,它们都是官员根据不同职守的需要,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积累,一代又一代的思考而逐渐产生的。

总之,先有官员职守,后有官府典籍;不同的官员职守,产生不同的典籍;典籍产生以后,又归官员执掌。我国最早的书籍,无不都是官府的“旧典”或“政典”。典籍中的著作,都是官员根据职守需要而撰写的,都是官府的著作,不是私家著作。罗根泽教授有《战国前无私家著作说》一文,可参阅。[7]

春秋以前,“学在官府”,政治与教育合一,官员与教师不分,结果是,著作与典籍都归官府所有,不同典籍分别属于官府不同部门执掌,私家没有著作,民间没有典籍。所有著作与典籍都在官府产生,又都在官府典藏,在官府传承,所以官府可以将典籍轻而易举地全部控制在自己手中,完全垄断起来。既有“学在官府”,必有书在官府。书籍被官府完全垄断,因而书籍事业完全从属于官府政治,从属于君权,它不可能成为社会上一项具有独立地位的文化活动。
史官文化是一种官方文化,是官府完全垄断的文化。官府为了完全垄断文化,必须垄断教育,垄断学术,也必须垄断书籍。所谓书在官府,其实是史官文化的必然结果。前面谈到的畴官制度,对官府完全垄断文化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对官府完全垄断书籍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对于官书制度,有必要注意两点内容。
首先,官书制度,简单说就是书籍国有制,或书籍君王所有制。当时,国有制与君王所有制是一个意思。西周天子按礼乐等级分封诸侯时,也向诸侯赐赠典籍。
凡书籍都有这样那样的使用价值,早期书籍也是如此。所以从有书之日起,就存在将书籍如何分配的问题。西周书籍不能按现代方式进行社会分配,因为西周书籍都是官书,所有权属于天子。天子视全国土地为己有,也视全国文化为己有。天子按礼乐等级分封诸侯,在分封土地、分封人民的同时,也赐赠包括典籍在内的典章文物,赐赠巫史官员。现在所说书籍,当时是典章文物的一部分,通常称典籍、典策(典册)、坟籍,或篇籍、图籍、籍、编等。
西周初年,成王封周公之子伯禽于鲁,为鲁公,《左传》记封册如下:“分鲁公以大路、大旂、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虚。”[8]从上面记载,知伯禽封鲁,天子除封赠土地与人民外,还封赠文物器具,如名车(大路)、旗帜(大旂)、宝玉(夏后氏之璜)、宝弓(封父之繁弱)、青铜器皿(彝器)等。此外,还封赠了一批典籍与宗教文化官员,即“备物典策”与“祝、宗、卜、史”。在伯禽封鲁的同时,周成王又封康叔于殷墟,唐叔于夏墟。[9]康叔、唐叔都得到了土地,得到了人民,没有记载赐赠“备物、典策”与“祝、宗、卜、史”。与其它诸侯相比,天子赐赠鲁国的典籍与宗教文化官员最多,因而在诸侯中,鲁国典籍最丰富,文化最发达。
王室是典章文物的最大拥有者,也是最大垄断者。天下典章文物包括典籍,都集中在王室。天下文化,唯王室最盛。天子按礼乐等级向诸侯分配包括典籍在内的典章文物,诸侯拥有什么典籍,要按礼法规定。像《商颂》,全国只有两部,一在王室,另一在宋国。宋国是殷商后裔,要祭祀先祖,故而允许宋国有《商颂》。到后来,宋国《商颂》“废坏”,只能到周王室,找王室的乐官大师校定[10],因为其它诸侯都没有《商颂》。按礼乐等级分配典章文物,乃周代制度。谨遵礼乐制度,诸侯珍藏并传承各自的典章文物,不准随便复制,更不准公开流通。像鲁国典籍最多,仅次于王室,然而不准其他诸侯复制鲁国典籍,据为己有。吴国公子季札于公元前544年聘于鲁,“观周乐”之后说:“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11]吴国是春秋时大国,吴国当然也有礼乐。然而,从季札的话可以看出,周初分封数百年之后,吴国仍旧没有鲁国那种无比美妙的诗乐。西周天子赐赠鲁国的诗乐,数百年之后为什么还没有传入吴国呢?原因在于天子赐鲁国的诗乐,不准吴国也不准其它诸侯复制后据为己有。公元前540年,晋世卿韩宣子聘于鲁,“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韩宣子赞美说:“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12]晋国为唐叔之后,也是春秋时大国。晋国有太史,晋太史府也有藏书。而且,韩宣子聘鲁之前,晋文公威振中原,称霸华夏。可是从韩宣子这番话,知称霸后的晋国,在典籍方面仍不如鲁国丰富。晋国与鲁国地理上相距不算远,鲁国的典籍为何不能流布晋国呢?周天子赐鲁的典籍,经数百年之后,为何其它诸侯仍不能拥有呢?关键在礼乐制度。僭越礼乐,乃大逆不道。
东周以来,随着王室势力衰落,王室典籍不断悄悄流到诸侯手里。公元前519年周景王去世以后,周王室出现多年内乱。在争夺王位中遭遇失败的王子朝,带领大批王室官员逃离洛阳,并“奉周之典籍以奔楚”。[13]王室拥有的典籍,一概不准外传。王子朝“奉周之典籍以奔楚”,使王室大量珍贵典籍流入楚国,成为轰动全国的大事件,故而史书记下这件事。王子朝是周王室的王子,他这种特殊身份可以将许多珍贵典籍带到楚国。楚国本是夷蛮之邦,文化落后。王子朝带来的大批典籍,使楚国文化走上繁荣之路,最终成为可与鲁国、宋国相提并论的文化大国。尽管诸侯的典籍越来越多,王室的典籍仍旧很丰富。《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说:“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14] “论史记旧闻”的“论”,是编纂的意思。孔子撰《春秋》之前,不能不到周王室观书,编纂“史记旧闻”,说明春秋末年的藏书仍以王室最多,诸侯无法相比。
其次,产生书籍史上罕见的官书制度,客观原因很多。从经济制度看,源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15]这种无所不包的国家所有制;从政治制度看,源于世卿世禄这种贵族世袭制;从文化制度看,源于“学在官府”。“学在官府”,意味着官府完全垄断教育与文化,这是维系官书制度的重要条件之一。
周代教育分国学与乡学两类,以国学为主。国学是中央官学,乡学是地方官学。国学,设在天子王城或诸侯国都,规模最大。春秋以前的教育,只有国学与乡学,私家与民间没有学校。当时,学校与官府、与宗教,混沌不分。譬如,明堂既是国学的学宫,全国最高学府,又是宗教祭祀的太庙,是献俘、飨射的重地。天子召见诸侯,常常也在明堂。明堂的多种用途,说明学校教育一方面与官府合为一体,另一方面与宗教关系密切。这也说明教育在社会生活中,尚未成为独自存在、独立发展的一项社会事业。
周代主管教育的部门,一是大司徒,另一是大宗伯。大司徒,是掌管国家土地与人民的行政部门,它属下的教育机构有师氏、保氏等。大宗伯,是掌管宗室与宗教祭祀的行政部门,它属下的教育机构有大司乐、乐师、大胥、小胥等。大司徒属下的师氏,本是统兵之官;保氏,本是武备之官。大宗伯属下的大司乐,本是祭祀的礼官;乐师,本是宫廷乐官。他们都是王室官员,兼做国学教师。除了现职官员,年老退休官员也担任国学教师。总之,所有教师都是官员,亦官亦师,官师不分。
学校教育只有官学,没有民间私学,这是官方可以长期垄断文化、垄断书籍的重要原因。《中国教育通史》说:“中国奴隶社会的土地占有形式,是奴隶主阶级的‘国有制’,这反映在教育制度上则是‘学在官府’。在夏、商、西周三代,始终没有私学的地位,这是世界教育史所仅见的。”[16]与古希腊发达的民间教育相比,我国在春秋后期以前没有民间私学。究其原因,世卿世禄这种建立在分封基础上的官僚世袭制度起了重要作用。周代官学是完全为世卿世禄服务的贵族教育。官学中的学生都是贵族子弟;贵胄子弟上学,目的是为了学习做官,继承世卿世禄。官学的唯一目的是为世卿世禄培养接班人。只有做官才能读书,做官又是贵族的特权,所以只有贵胄子弟才能入官学,不是贵胄子弟不准入官学。章太炎说:“《曲礼》:‘宦学事师’,言仕者又与学同。《说文》:‘仕,学也。’明不仕则无所受书。”[17] “不仕则无所受书”,不走仕途就没有书可读。换言之,平民永远无书可读,无学可上。所以,官学不可能将文化传布到民间,官学中也不能派生出民间私学来。“学在官府”的结果是,民间没有学校,民间没有学术,民间也没有文字著作,只有官府才有文字著作。有著作才有书籍。所以,“学在官府”是官书制度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维系官书制度的重要条件。
对官书制度的冲击,是从出现民间私学开始的。到春秋后期,孔子在民间办私学大获成功。孔子办学之所以成功,除了靠他非同寻常的学识、胆量与能力,另有一个客观原因就是,孔子所处时代,世卿世禄制度已经开始瓦解。受官学的影响,孔子办学的宗旨是读书做官。孔子弟子没有贵族身份,他们纷纷到诸侯那里做官,最能说明世卿世禄已经开始瓦解,任用官员不必受世卿世禄的严格制约。如果世卿世禄仍旧巩固,私学弟子就不能做官,孔子的私学也就办不成了。世卿世禄瓦解之前,私学无法产生,产生了也无法长期存在,官书制度也不会受到很大冲击。
民间私学对官书制度的冲击,主要是通过民间著作与民间书籍。私学中产生的著作都是民间著作。有民间著作,就有民间书籍。官府可以完全控制的是官府著作与官府书籍,无法控制民间著作与民间书籍。一旦民间学术与民间著作发展壮大起来,足以与官府学术相抗衡,官书制度的丧钟就敲响了。从历史上看,孔子在民间办学是官书制度从兴盛走向衰落的转折点。

参考文献

[1]章学诚:《校雠通义·原道第一》,章学诚著,叶瑛 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951页。

[2]章学诚:《文史通义·原道中》,章学诚著,叶瑛 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2页。

[3]《汉书》卷30,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715页。

[4]《汉书》卷30,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762页。

[5]《汉书》卷30,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775页。

[6]《汉书》卷30,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1780页。

[7]罗根泽:《罗根泽说诸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7-76页。

[8]《左传·定公四年》。

[9]《左传·定公四年》。 

[10]《毛诗序》:“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父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大师,以《那》为首。”  

[11]《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12]《左传·昭公二年》。

[13]《左传·昭公二十六年》。

[14]《史记》卷14,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09页。

[15]《诗经·小雅·北山》。

[16]毛礼锐、沈灌群主编:《中国教育通史》(第一卷),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年,第47页。

[17]章太炎:《检论·订孔上》,《章太炎全集》(第3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23-4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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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光裕(1936—2024),江苏武进人。1959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留校执教。1970年,借调至山东省委宣传部工作。1973年,回到山东大学,任《文史哲》编辑部副主任,全权负责复刊等事务。1975年初,重回山东省委宣传部。1978年,任山东省委宣传部理论研究室副主任。1979年夏,再次回到山东大学,出任《文史哲》编辑部主任。在他主持刊物期间,《文史哲》的发行量跃居全国同类刊物之首。1984年冬,他辞去行政职务,回中文系教书。1996年退休。刘光裕先生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知名的、具有广泛影响的编辑学专家和出版史名家。他关于编辑概念的论述引发学界广泛关注与长期讨论;他是《中国出版通史》的发起人;他的中国古代出版史研究具有开创性,在出版史学界产生强烈反响。在经学、柳宗元研究、汉字文化等领域,刘光裕先生的研究也产生过重要影响。半个多世纪的学术生涯中,刘光裕先生出版了《编辑学论稿》(山东教育出版社,1989年);《柳宗元新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中国书籍出版社2017年再版);《编辑学理论研究》(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历史与文化论集》(中国文学出版社,2004年);《先秦两汉出版史论》(齐鲁书社,2016年);《蔡伦造纸与纸的早期应用》(齐鲁书社,2021年)等著作,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其中数篇文章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刘光裕先生两度主持《文史哲》的工作,对《文史哲》的发展做出过重要而突出的贡献。

【责任编辑:柴旭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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