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亚红｜大炮坊（59/140）

第五十九章

一个多月后，薛玉翠背着晒干了的草药下了山。她去县药材公司卖了药，给儿女们买了些吃食和生活用品、文具后，回到了申家村。她身在山里，心里却牵挂着几个娃娃。她将自己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儿给了孩子们，一半儿给了孙兴。她担心敬录善的身体。她不在家，他们到底是咋样生活的？敬录善能给娃做饭不？娃娃的衣服谁来洗？女儿文婷的头发谁来梳？她一想到娃娃，就火烧火燎地迈动着脚步往家赶。山庄里生活单调，她也不愿去人家屋子里游门子。只有和孙兴说说话。走到路口，她看见申家村的人就大声问候。

薛玉翠跨进门槛，看见敬录善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大声叫：“他爸！我回来啦！”

敬录善听到喊声，忙站了起来。他摸索着向前迈了几步，探出手，想抓住什么，可是脚下不稳，身子晃了一下，差点跌倒。薛玉翠跑过去，抓住男人的手。两个人相互握住了手，继而搂抱在了一起。

快到中午了，敬文瑞和敬文婷放学回来了。敬文婷一见母亲，就飞奔过来，张开双臂扑进了母亲的怀抱，“妈妈、妈妈”地叫。敬文瑞也跑过了，搂住母亲的腰，偎住了母亲的身子。薛玉翠将一对儿女搂在怀里亲。敬录善呵呵笑：“你看，好像走了十几年似的。快做饭。吃了饭再说话。”

一家四口吃完饭，坐在院子里说话。敬文瑞问：“妈，山里好么？山里都有啥？”

敬文婷睁大了眼睛问：“妈，山里有狼么？”

薛玉翠呵呵笑着，说：“山里没有狼，但山里有野猪呢。秋天一到，野猪就会出来拱玉米，会把玉米糟蹋得不成样子的。”

敬文瑞说：“那咋不打野猪呢？”

敬录善笑了：“打野猪可不是轻巧的事情，没有枪，怎么打？”

薛玉翠将女儿搂在怀里，说：“乖乖，你好好念书，放了假，跟妈进山里去，山里有水，有果子，还有花。”她给家里人述说开挖荒地、播种玉米、挖草药、晒蘑菇的事情，还说了那十亩地上长出了胖嘟嘟的玉米苗。柴捆子大得能压倒人，摞成了院墙，冬天就能遮风了。

敬录善说：“山柴好烧么，架在锅眼里就不用风匣，不一会儿，饭就熟了。过去，割一趟柴不容易，人都将山柴攒下，过年时节烧，不用拉风匣。”

薛玉翠说：“你看，你爸就是个细详人，山里的柴多得是，就是不好往回拉。”

敬录善说：“下一次，叫他爸爸给咱捎一车，冬天了烧炕，要多暖和就多暖和。”

晚上，薛玉翠睡不着。她在被窝里辗转反侧、难以成寐。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男人的踏实和安然。没有男人在身边，她觉得空荡荡的，一点儿都不安全。她见女儿睡熟了，就悄悄地下了炕，拉开门，进了闲房子。她将小儿子敬文瑞往旁边挪了挪，钻进了敬录善的被窝。

敬录善根本没有睡。他白天里迷迷瞪瞪的，晚上灵醒得像只夜猫子。他为自己的家打算着：十亩地玉米需要多少种子、多少化肥，秋上收获了还得再叫些劳力。一亩玉米能打多少斤？山里的玉米瓷实，粒大身重，或许能够卖个好价钱。一亩到底能卖多少钱？因为从未种过山地，他对山地的产量摸不准。平川里一亩玉米最多能打八百斤，刨掉化肥、种子等费用，落个三百元。按三百元算，十亩就是三千元，再多养些牛、打些核桃，一年收入一万元没一点问题。敬录善是村里有名的铁算盘。他算账根本不用笔和算盘，嘴里边念数字，脑子一想，结果就有了。他为自己家将有这样一个收成而欣慰。孙兴种啥，都会拿到这个屋里，交给女人薛玉翠的。他越想越激动，甚至连一点瞌睡都没有了。当女人的腿塞进他的被窝的时候，他浑然未觉。女人伸手搂他，他才抖抖索索地转过了身子。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发抖。女人身上淡淡的体味儿飘进了他的鼻子。女人那光滑的腿与他干瘦的大腿一挨，他不由得叫了起来：“他妈！”

女人炙热的情绪如吹胀了的气球，将房间里幽暗的气氛染成了粉红色。

敬录善搂住了女人冰凉的身子。女人又像鸟儿一样偎进了他的怀里。他搂紧女人的身子，在女人的肩膀上、脖颈上不停地闻嗅着。女人身上散发出的味儿很纯正、很浓烈。这种味儿他好久都没有闻到了。他半带慌张半带惊喜，颤抖地问：“你咋来了？”

女人说：“我睡不着。”

敬录善的心似乎要跳出胸腔。自从孙兴来了之后，他死死地遏制住自己的欲望，身体的残疾和内心的创伤让他痛苦不堪，更让他是痛苦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女人在别的男人怀里睡觉而没有办法。女人日夜和年轻男人在一起，他的心里像被无数的蚂蚁啮咬着，痛苦万分却无能为力。他无数次想象女人在年轻男人的揉搓下呻吟喘息。他一次次想象孙兴那如木橛一样的阴茎在原本属于他的地方捣弄。他的浑身血脉喷张，牙齿咬得咯吱响。他猛然坐起来，要冲出去。当他坐起来的时候，他清醒了，他是个瞎子，就是个废物。他连自己的命都拉扯不起，还有什么资格睡女人？他已经成废人了。他想流泪却没有了泪腺。他颓然倒下，眼泪在腔子里汩汩地流。他伸手摸，摸到的是一团粘稠的黑暗。他用手砸自己的脑袋，抠自己的眼窝。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将心里的苦水向肚子里咽，他睁不开双眼，就是睁开又有何用？他毫无办法。他一个瞎子能做什么？他根本不配有女人，更不配有健全的性爱。他真是该死。可是，他死不了，他死了，娃娃们就没他爸了，就更可怜了。敬录善被一双大手揉搓着心灵。痛苦咬噬着他的心智。他无数次地用意识将勃起的阴茎弄软，等他想起自己还是个男人的时候，他却阳痿不举了。

他一手搂住了肌肤光滑富有弹性的女人，一手攥住他那软塌塌的玩意儿。他努力地扫清着堆积在意识里的房间里那些垃圾和尘土，试图给他的思想打扫出一个宽泛的空间以搁置他的欲念。欲念如春寒料峭中包在硬壳中的胚芽一样要破茧而出，需要的不仅仅是胆识和勇气，还有伦理。敬录善从他的伦理意识上一跃而过，赤裸着久藏的欲念面对曾经拥有的女人。女人那香喷喷的味儿不时飘进他的鼻子，进入他的身体。他的精神和肉体开始较量。他一面劝慰自己的心，一边抚慰自己的下体。毕竟，是他自己生生扼杀了欲念。他终于可以完整地拥有女人了。他紧紧地搂住女人，似乎要将她搂进身体里。这个想法兴奋着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心理上的兴奋比肉体的愉悦更持久更广泛更纯正。

女人转过身，攥住了他，低声问：“你怎么啦？不想要吗？”

他说：“想么。想得很。可是，就是不行。”

女人和男人在一块儿有十五年了。十五年足以让一棵幼芽长成一棵根深叶茂的参天大树。女人和男人相濡以沫，彼此早已成为对方的一部分。是儿女，是生活将他们牢牢拴在一起挣脱不开的。薛玉翠搂住了男人的腰，在男人身上忘情地抚摸。对于她将身体和精神搁置在两个盘子里献祭给两个男人的苦楚来说，男人在肉体和精神上受的苦楚更大。她紧偎住男人，只想好好安慰安抚他。她将脑袋埋进男人的颈窝里低声啜泣着。

女人那秋雨般的低泣声惊醒了紧挨着她的小儿子敬文瑞。敬文瑞先嗅闻到了暖烘烘的人体味儿。他闭着眼睛伸手一摸。他摸到了母亲那光洁的肌肤。他将胳膊探过去，伸手一抓，就抓住了母亲那柔软的奶头。他向母亲的身边靠了靠，屏住了气，感受着母亲。他听到母亲的啜泣声，他第一次发现，女人那秋雨般的啜泣声更能撩动人的心弦。他叫了一声：“妈。”

儿子那低低的呼唤让女人惴惴不安。她又转过身，一把搂住了小儿子。母子的心在顷刻间又相通了。敬文瑞又一次品尝到了母爱的温暖和馨香。他的小手在母亲的身上轻轻地抚摸，当他摸到母亲的乳头时，就捂住了。这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敬文瑞再不用握着小刀睡觉，再不用黑天半夜里从炕上溜下去在院子里，在街道里，在麦草窝里，在柴垛子里睡觉了。他是一个流浪儿，终于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孩子紧紧偎住母亲，进入了梦乡。

薛玉翠在申家村待了七天。这七天里，她几乎将能干的家务活都找出来干了。她拆洗了被褥，给大人娃娃从头洗到脚，磨了两袋子面，蒸了一笼屉馒头。这七天，敬录善感觉到了过年的气氛。他终于卸掉了生活的重担，不用为柴米油盐而煎熬了。他不用听那个人的话语、咂摸人家话语里的味儿。女人和孩子欢声笑语，他在不远处晒太阳。他的心里和太阳光一样暖融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