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法庭调解一宗经济纠纷案。姐弟俩面对面而坐,我坐在中间,忽然,卷宗上一行熟悉的地址窜入眼帘,宏远镇石窑村。莫非是他?黑痣?我这才审视起眼前的这一对兄妹。女的六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男的五十多岁,微胖,右眼皮的有一颗大黑痣,王承!是他,就是他!我差点儿叫出来,思绪的帷幔再也拉不住。
村子很小,祖辈们依山而居,中间一条不规则的大沟把村子一分为二,村里人隔沟相望,孩子们顺着脚窝爬下沟再翻过沟就可以在一起玩耍。在我的记忆中,沟发过一次洪水,洪水翻卷着巨浪呼啸而下,浊浪中漂浮着烂鞋、烂布条、枯树枝和各种废旧杂物。
洪水退去,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人去请教老王神医。老王神医平日穿一身深蓝色中山装,露出白森森的衬衣领子,整洁干净,白净的脸只有在城里才会见到。平日男人和妇女扛着锄头铁锹下地干活,也几乎见不到老王神医的身影。洪水过后,村子里便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树有眼睛,凡是做了坏事的人,老天就会主持公道。从此,村里人对王神医的话深信不疑,村里赌钱玩乐的年轻人也收敛了许多。
老王神医家世代行医,是村里少有的大户人家。据说他们家有祖传的秘方,曾经给清朝的一位官员治好了肝病,那官员就送他们一块匾,到底有没有扁,我们这些小孩当然是看不到的。十里八乡但凡有疑难杂症的乡亲都来找他看病,村里的第一辆小汽车就是省城来看病的人开的。洋玩意第一次在山村出现,村里人像看稀奇古怪一样把汽车团团围住,有大胆的年轻人就探出手来,轻轻摸着那黑油油的车头和车身,直咂嘴,眼里放出的光比小汽车还要亮。
老王神医死后,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衣钵。
王神医虽说名气大,但老婆那个肚子却一点儿也不争气,她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儿。王神医终日阴沉着脸,眼看着祖传的秘方无人继承,在众人的怂恿下,夫妇俩就抱养了一个男孩,也就是王承。王承和我同班,我是班长,早晨,我常常在他的喊声中极不情愿地爬出被窝,他就站在门外一直等到我出来。他为了抄袭我的作业,兜里总能摸出一两颗糖果来,有好些东西是我从未见过的,他偷偷嘱咐我不要给别人说。
谁料几年后,王神医老婆的肚子又隆起了,这一次居然生出一个牛牛娃来,也许是希望他将来能继承自己的医术,王神医给他取名叫王继。自从有了王继,王神医老婆走起路来身子挺得直直的,头昂得高高的,仿佛自己生的就是太子。王神医两口将他视为掌上明珠,在家里无人敢惹。自从王继出生以后,放学后王承找我玩的时间越来越少,时常见他脸上有伤痕,不是指甲印就是牙印。我问他,他说弟弟不懂事挠的,王继四五岁的孩子了还吊在他娘的蔫奶头上吮咂着。
八十年代是王神医事业发展的鼎盛时期。村里谁家男人和媳妇打架了,女人哭哭啼啼地跑去找王神医,出来时她们总是神色和悦地手拿着一个小药包,妇女们给它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顺气丸。邻里之间因为地界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滚成一团,气势弱的一方肚子里窝了气,也去找王神医,出门时眉毛上扬,似乎王神医真给他出了恶气。
找王神医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他家门口在凌晨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们或站或蹲,坚定的表情中写满了对王神医药到病除的笃信。后来,王神医干脆把村委会旁边的几间闲置房租赁下来,办起了乡村医院,天南地北不同口音的人们都来看肝病,外面的风第一次吹进了小村庄。
那时候,父亲承包了村砖厂,村委会大院是一个门字形的建筑,正中是一排大房,两侧是矮一点的瓦房。我们住在村委会侧面的房子里,王神医就在我们对面。放学后一有空我就跑到村委会大院,那里人多。我趴在门槛上看王神医看病,他总是和颜悦色,慢条斯理地询问着,和病人絮叨着,一只手按在病人的手腕上久久不移开,一会儿让病人仰头张嘴,一会儿又去按压病人的腹部。凡是来看病的人都知道,王神医看病没有个把钟头不会结束。几间不大的屋子塞满了病人和家属,村委会大院终年飘荡着一股股草药味,俗话说入兰芝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渐渐地,我竟然能从中草药的苦涩味儿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
王神医的病人中有一对老年夫妇,那老太婆干瘦干瘦,却挺着个大肚子,在院子里走两步就得停下来歇歇。干瘪的脸像一张揉皱了的纸,一片蜡黄。王神医第一次大出风头的情景至今我记忆犹新。
那天,我在家做作业,忽然听见后面院子里敲锣打鼓,我撇下作业撒腿就跑去看热闹,咦!这不是我们班上悬挂的流动红旗吗?不对!它比流动红旗大多了,是暗红色的金丝绒面料,王神医笑眯眯地接过旗子,呵呵地笑着,送旗子的不就是前几天那个大肚子老太婆吗?“妙手回春”这字我倒是认识。
从那以后,王神医的名气越来越大,有人说王神医能包治百病,村里的太婆婆说她已经到阎王爷殿门口了,稀里糊涂听见王神医唤她,转了一圈又被王神医拉了回来,人们对此半信半疑,但对王神医的敬畏又从此多出几分。
小村庄已经容纳不了外面的世界。于是,王神医的诊所开到了镇上。两年后,我和王承也到镇上去上中学。三年中,我无数次地经过王神医开的医院,我看着他的门面房从两间变成五间,门头招牌上的几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
高中毕业后,王承去了西安一所中医学院。四年后,我成为了镇上派出所的一名民警,我和王承逐渐失去了联系。
王神医依旧在镇上行医,只是店面比原来减少了一半,零星的病人让他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因为他为人和善,除了肝病,头疼脑热、妇女月经不调也去找他。他租赁的房屋在镇上,镇上的人很快和他熟络起来。谁家的婚丧嫁娶都离不了他,而且他又常出手阔绰,随的礼金是其他人的两倍,主家也常因为他的到场而倍感有面子。
有一天,王神医突然来派出所找我。说他儿子王继的事希望我能帮帮忙。我这才想起前两天处理的一起学生打架斗殴事件,为首的就是王继。看着王神医蹒跚离去的脚步,我这才明白,当年那个法力无边的王神医正在逐渐的老去。
我接警的第一个受害人竟然也是王神医。当我匆忙赶到事发地点时,王神医颓唐地坐在那里。
被两个人拉住的怒气冲冲的小伙子一边跳一边叫骂:“狗屁神医,骗子,我要去告你,你耽误了我妈的最佳手术时间……”小伙子越说越气愤,如果不是劝架的人多,小伙子的拳头说不定真会落在王神医头上,突然,小伙子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带我妈去市医院看了,她……已经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活不了几天……”旁边劝架的几个妇女听他这样一说也眼眶发红,唏嘘不已。
“叔伯婶子……有病咱就去大医院诊治,仪器检查最准确……”
“……对不起……”王神医嗫嚅着,“自从你上次来告诉了你妈她的病情后,她的心理支柱就倒了……”王神医颓唐地嗫嚅着,几缕稀疏的白发凌乱地贴在前额,他真的老了。
人群散去,王神医拉住我的手,我看到他眼角浑浊的泪花,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我只能安慰他几句。
经过小伙子这样一闹腾,王神医本就不多的病人急剧减少。不久,我拿到了律师证书,离开了小镇。父母亲随我一同进城居住,我回老家的次数愈来愈少。
偶然一次回家,看见王神医坐在村口的一块大石头上,花白的头发被秋风吹得如蓬草一般东倒西歪,他目光呆滞,朝着村口的方向张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我这才知道他已经不再看病了。听父亲说小儿子好像不怎么听话,我心中泛起一丝惆怅。
后来,关于王神医家的消息大多来自于父母亲的闲谈。
“老王人好,就是娃娃不争气。”母亲叹着气说。
“王继还不是他惯坏的?”父亲反问道。
“败光了家产不说,年纪轻轻……可怜……”母亲絮叨着。
“谁叫他不走正路?吸毒过量,这下要了命……”
我浑身一怔,忙问母亲,才知道,王神医的小儿子因为吸食毒品过量而猝死。
村子里的年轻人燕雀一样飞出去了,有的在大都市安家落户,即使飘着的也不愿意回到小村。村子就像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失去了原有的活力。村子但凡有红白喜事也大多是银发一族的老人,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过许多年轻而陌生的面孔,我忽然发觉我和村子在渐行渐远,回去已经有很多的不适应。就像小时候的美味现在再吃,却发现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味道了。
王神医真的老了,银亮的白发、步子蹒跚,但依然红光满面。他又开始在老家坐诊。他看一个病人的时间大概是医院大夫的几倍,他把把脉,听听胸腔,细细地询问,悠悠地叮嘱着,沉思好久,才慢慢地开出药方。村子里出出进进的人逐渐多起来,偶尔也会有外地车牌的车子驶入村庄。他家对面居然还开了一家小饭馆。老人们从心里感念王神医又一次给村子带来了活力。
春节过后刚上班,我在卷宗中发现了一份起诉书,王承的四个姐姐起诉王承高价变卖了父亲的秘方。
几十年不见,我和王承竟然在法庭上见面了。南方的水土让他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
“你把咱爸留下的秘方卖了多少钱?”他六旬的大姐声嘶力竭地喊道。
“没有,根本就没有秘方……”王承摊开两手,苦笑着。
“没有秘方年能在广州开诊所?”姐姐哼了一声,满脸狐疑地冷冷地说,“哄谁呢?”
“南方人喜欢中医,注重中医养生。”他慢悠悠地说着,“女儿现在学的是心理学,这下总算是圆了咱爸的心愿。”他缓缓地说。
“你胡说,秘方也有我们的一份。”姐姐愤怒地站起来,用手指着王承,“你本来就不是我们王家人,你得把卖秘方的钱还给我们。”说完竟然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在此之前,我从父亲口中听得,村里人传言说王承将秘方卖了一百多万,有人说卖得更多。
“哪有什么秘方?三分药,七分心理暗示……”王承苦笑着说。
他拿出来一沓厚厚的发票,票面的纸质已经发黄。
“这是那年咱村上建学校,我爸爱面子,捐了一万元。这一张是99年那会儿,村子铺路,捐款3000……”他一样样翻看着,说着。
说明:图片来自网络,只起示意作用。
作 者 简 介
靳秀萍,女,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宝鸡市作协会员。作品发表在《西安日报》《文化艺术报》《宝鸡日报》和《羊城晚报》《芜湖日报》《娄底晚报》等纸媒。2017年编剧并饰演的微电影《暖流》荣获宝鸡市中小学微电影大赛三等奖;2018年编剧并饰演的微电影《向阳花》荣获陕西省中小学微电影大赛一等奖;2024年出版散文集《一缕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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