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太阳躲进乌云里面去了。北边天上布满了铅色的疙瘩云。云层像水墨山水画一样在湛蓝色的天空翻腾,晕染出层峦叠嶂。西边的太阳发出耀眼的金光,让人不忍觑视。在金色与铅色接壤的地方,阳光给浓重的云朵蒙上了一层紫罗兰般的色泽。大伙儿本应是午休纳凉的时候,现在却密匝匝地聚集在皂荚树底下,不一会儿,黏黏稠稠的暑热将因紧张而鼓闲劲的人被团团围住了,围观的人眼看着一锅沸腾的水渐渐冷下来,也就不想再看热闹了。大家都汗流浃背,都像看了一场趣味十足的马戏,咂巴着干裂的嘴巴,慢腾腾地挪动着脚步,疏散开了。蒲宽良吼了一声:“走,他娃将来有人教训呢。我教训他给他教了乖了。走,都散了。”
庄稼人的步子也黏黏稠稠的,在一个肚子都混不圆的岁月,人们的嘴巴里是寡淡无味的,肚子时常咕咕叫,心里的喜气就没有多少。看着家家为吃、为穿发生口角,大家先是看热闹,后来,想一想自己的嘴巴里也寡淡寡淡的样子,就沉默了。在那个年月,有人偷人家的玉米,有人多拿了生产队的豆子。人人为了一张嘴费尽心思。敬文瑞被打,就是乡村闹架事件中一处很平常的戏剧了。这出戏剧给平淡乏味如一头四肢慵懒的老牛一般的乡村带来些微的震动。看热闹就成了他们寡淡生活里有滋有味的调料。寂寞的天空像一个硕大无朋的老瓮一般寂寥。滚滚的黑云绸缪着,似乎有一场大的阴谋将要上演。村庄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呆板的面孔。热闹毕了,他们拖曳着萎靡不振的脚步踩踏着乡村土路上车辙里的面面土,一边回味刚才那新鲜又刺激的一幕,一边教训自家的娃娃:千万不要去生产队里的西瓜地里偷西瓜。
人都走了,只有蒲克义和孙兴、薛玉翠还站在那里,他们静静地看着这个已经长高了的少年,希望从少年脸上看到一点儿内疚和悔愧。他们失望了。他们看到的只是少年的漠然和毫不在乎。孙兴甚至从继子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略而过的侥幸和窃喜。他不明白,被众人那七嘴八舌头的责骂攻击了半会儿、被火辣辣的目光聚焦了好久的少年眼里竟然会有一丝兴奋。他扬起那树枝般僵硬粗糙的手,欲扇少年一巴掌,他眼睛的余光又在女人薛玉翠的脸上扫视了一下,女人那可怜而凄楚的神情像蜜蜂一样蜇了他一下。他猛然感觉到刺痛,那只高高扬起的手在微微地哆嗦。他只做了一个要打的动作而将手无奈地搭在了蒲克义的肩头。他看着蒲克义真诚而热切的眼睛,心里难过极了。他只在蒲克义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然后长叹一声,就转身离去了。
薛玉翠站在儿子跟前,看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儿子,手臂无力地搭在儿子的肩膀上,她的身子像寒蝉一样觳觫着。环境犹如透明的大缸,将她和儿子严严实实地罩住。人世的冷暖就在刚才那一张张麦色、褐色或古铜色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涂抹着。她看到远远近近的土屋、土墙,或者泥皮斑驳的炮坊。她惊异地发现,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就是眼前这个黑瘦黑瘦的男孩。她缓缓地抬起干瘦的手,在儿子的头发上、脸上、坦露的胸脯上轻轻地抚摸。她哆嗦着将儿子的脑袋揽到自己的怀里,放声而哭了:“娃呀,你怎这么不省事啊?你不知道,为了咱这个家,妈快将心操碎了呀。”母亲那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儿子的肩膀上、胸膛上。儿子也哭了,他偎进母亲的怀里,一遍一遍地说:“妈呀,你甭哭了,我错了。”
这件事关系重大,孙兴不得不将情况说给了敬录善。听罢孙兴的话,敬录善头脑里的火苗闪闪烁烁,不一会儿就剧烈燃烧起来。他站起来,他摸到了那根冷冰冰的三角带,将它拿在手里紧紧地攥着。他脸上那如沙漠般荒凉的表情,让他的脸看起来狰狞而古怪。他叫着:“过来,臭小子、王八蛋,你快点过来。”他的叫声弯弯曲曲,像一根绳子一样抽在了正在门外徘徊的薛玉翠的心上。她叫了一声天哪,就捂住嘴啜泣起来。
敬录善浑身不住地发抖,他恨不得冲出门去,给在门外的儿子迎头一击。
女人拉着儿子的手进了门。当她听到男人大声咳嗽时,就看了儿子一眼。正与儿子的眼神对接在一处。敬文瑞的眼里满是恐惧。薛玉翠的眼里满是忧戚,她忍不住抓住了儿子的手。孩子的手汗津津的,他的身子也汗津津、潮溻溻的。
“过来,往我这儿走!”敬录善大吼。
敬文瑞听到这声怒吼,身体颤栗了一下,他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进来。你再不进来我就出去了。”敬录善的声音里有浓厚的火药味儿。听见吼叫,孙兴也抬脚进来了。孙兴劝道:“哥,你消消气。给娃好好说啊。”
敬录善向门口走来,大声吼道:“狗日的,你再不进来,我就出来了。你们别的人都走远,走开!”
敬文瑞彳亍着上了房檐台,慢腾腾地跷进了门槛。敬录善一把抓住儿子,生怕他逃跑了似的。他将敬文瑞拽到身边,举起三角带就打。那三角带一忽儿像条游动的火蛇,一忽儿像出海的蛟龙,一会儿又像暴风雨来临时的闪电,不停地啮咬着敬文瑞单薄的身子。敬文瑞的身体也随着扭动,一会儿像麻花,一会儿像蚯蚓,一会儿像逶迤着的藤萝。在他的眼里,父亲的身子像用纸壳剪的纸人一般,轻飘飘的,在浮尘中不停地舞动。那三角带打在他身上,就像铁锤子打在了土坯上,发出通通的响声。声音急一阵,慢一阵,三角带越打越疲软,像老女人那软绵绵的裹脚布,只是搅动着房间里的细尘在疯狂地飞舞。孩子的身子先还反抗着、挣扎着,渐渐的,当鞭子持续不断落下时,他忘记了事因,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数着,低声地嘟哝着数字。孩子由原先的疼痛变得麻木了。他变成了木头、石头,变成了一根柱子、一座石塔,他身上有感觉的部分就像隐士那样坐在塔里凝神入定、羽化升天了。
“打死你我也不解恨!杂种,狗日的,嫖客日的。不是你野汉日的我能有今天?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真是绝灭我的。无冤仇不结父子。”敬录善悲哀地说。说话时手不停,但是手上的力度明显减弱了,他累了。好久不干体力活儿,他的身体已经疲软得像一块烂抹布。三角带也疲软了,它与儿子黏糊糊的脊背接触着,发出的响声破烂不堪。敬录善愤怒得不可忍受,心里像硌着一块尖利的寒冰。他的手停了下来,产生了说话的欲望,嘴巴裂开,愤怒的话语像机关枪一般扫射着眼前的儿子。那些话语将他积攒了几十年对生活的愤怒宣泄了出去,他怨恨生活,怨恨世道,怨恨人心,怨恨家人,尤其怨恨儿子。自己落到这步田地,都拜儿子敬文瑞所赐。他当初怎么不把这狗日的坏种害人精淹死在尿盆里,或者摔死在炕跟前。他辛辛苦苦养活一家人,没有人体谅他的苦心。他诅咒着老天,变得仇恨无比,随着儿子那如石头一般的沉默,他的愤怒变得愈加强烈。他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滚,滚出去!”
敬文瑞听到父亲的怒吼,仿佛得了赦令一般,他缓慢地从火热的现场抽身而退,缓缓地跨出门槛,目光掠过母亲凝固了的脸和如被暴风雨击打了的树叶般瑟瑟发抖的身体。他的身体如一枚惨遭碾压的枯叶,早已是血水淋漓、伤痕累累,没有一丝力气了。他身上的肌肉不停地痉挛着,心脏还在有力地跳动。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骂了一声:“狗屎。”然后从院门里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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