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整洁简朴的房间充盈着早晨清新的气味。窗边，微风轻轻地吹拂着白纸糊就的木格子上的红窗花。窗花是鱼儿摆莲，鱼儿肚子上那块小玻璃还是敬文瑞在学校的垃圾堆里捡到的。白色的粗布门帘儿随着微风浮动而送进了炊烟和柴草的气息。一根三角皮带静静地躺在父亲的手里。麦包和玉米袋子挤在墙角。四方形的土地面上被麦包和杂物挤占得没有多大空间。剩下的地方被薛玉翠打扫得干干净净。洒过水的地面上潮漉漉的，一股股泥土的芳香不时地飘进敬文瑞的鼻孔。他如木鸡般呆立不动，思绪随着窗外的炊烟飘向了远方。
敬录善早已静静地坐在炕边耐心等待。敬文瑞一进门，眼前的一切如油画般展开在他的眼前。敬录善手中那根三角皮带突兀在那个清晨。若干年后，记忆如镌刻般清晰，即使二十年后，记忆仍然相信，这一天，是敬文瑞的成人礼。他忘不了自己只有十三岁，还有那台红灯牌收音机。那个能听广播剧、小说联播、小喇叭的黑色小匣子。那个因了美妙的音乐而被他搞到手的黑匣子让他挨了父亲一顿皮鞭。
首先，从记忆里钻出来的是那根结实坚挺的三角皮带。孩子带着惊惧的神情瞅着威严的父亲。他看见父亲的手挪动着，握住了三角带。他准备往出跑。敬录善站起身，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地抓住了他。
孩子没有从父亲扬起的三角带下钻过去。鞭子的气味和使用者发出的味儿相似，一股干硬如硬柴棒儿的味道戳破了屋里的沉寂。
敬录善冷冰冰地说：“把裤子脱下来。”
孩子站在那儿，裤子落到了脚面上，两条瘦长的腿露在了短小的衬衣下面。他静静地站着，身材瘦小但腰板挺直。皮带落在身上，他只是抖动了一下身子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似乎毫不畏怯，没有痛苦，眼睛紧紧地闭合着不让父亲那狰狞的面目闯进自己的心海。他凝神屏气，像画面里打禅的老僧。
敬录善慢条斯理地挥动着皮带，似乎那皮带是手臂的一部分，皮带上凝聚着他全部的愤怒和激动。那鞭子有条不紊地举起、落下，一下一下地落在敬文瑞单薄的身上。敬录善既不激动，也不发火，从他那丑陋的脸上很难判断那一刻的表情和内心。他全神贯注地抽打着儿子，仿佛要将自己身负的灾难和屈辱通过皮绳输送给儿子，手臂下落时的狠劲又仿佛要给儿子烙下记忆的印痕。他那笨拙的极不灵活的动作，像是费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敬文瑞带着成人般的隐忍和冷漠神情看着气急败坏的父亲。父亲在等待着儿子求饶。儿子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听到了鞭打声，薛玉翠从灶房里撵了出来。她那急促的脚步声将地面踩得咚咚直响。她一踏进门，见敬录善还在执拗地扬起手臂，准备将皮鞭落在儿子那单薄瘦小的肩头。她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问道：“怎么啦？为啥打娃娃？”
敬录善的气正咕嘟咕嘟往出冒，儿子的闷声不响让他一腔怒火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正好，女人来了。他大声吼叫着：“怎么啦？你说怎么啦？你不管教儿子，让他小小年纪就学坏。你当他妈哩，就不问你儿子在学校表现怎样？学习怎样？”他摸到那个收音机，递给薛玉翠。接着说：“你说，这个收音机是从哪儿来的？你个狗东西硬是不说。让你上学去，你就学到这个瞎本事吗？啊！”敬录善越说越激动，巨大的气愤让他的胸脯起伏不定，胸腔几乎要憋炸了似的。他越想越生气，又一次扬起手中的鞭子。
这时，孙兴刚拉了一架子车土回来了，他听见房子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吆喝，就赶紧放下架子车进来了。他一把抓住敬录善扬起的手臂，说：“哥，你先甭生气！到底为了啥这样打娃娃？”
敬录善哀叹了一声，颓然跌坐在炕边上。他那狰狞丑陋的脸上像戴了一个魔鬼面具，表情和内心活动都被厚厚的面具给罩住了。孙兴几乎看不出敬录善脸上的表情。他又转过身问女人薛玉翠：“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玉翠就将那台收音机递给孙兴。孙兴一看便明白了几分。他站在敬文瑞身边，在他的脑袋上一遍一遍地抚摸。良久，他俯下身，盯住孩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娃呀，文瑞，你犯下大错了。你一定要改正自己的错误！你的错误可不是一般的错误呀。长此以往，你是要犯罪的呀。娃，你知道吗？”
敬录善一听这话，心里像针扎似的疼痛。儿子那倔强劲儿与他是一脉相承，难道说这小偷小摸的毛病都是一脉相承不成？
薛玉翠转身出去了。孙兴拉住敬文瑞的手欲走出去。“他爸爸，”敬录善叫了一声。孙兴停住了迈出去的脚步。他转过身，注视着敬录善。他的脸庞上充满着期待的表情。“哥，你说。”孙兴说。
敬录善又叹了一口气，说：“你今后要多管一管娃哩。他也是你的娃。”敬录善结结巴巴地说出了这句话。说完，他伸手摸炕头的旱烟袋子。孙兴抬起手，将旱烟袋子递给敬录善，说：“我知道。你放心，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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