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亚红|大炮坊(51/140)

文摘   文化   2025-01-08 06:01   陕西  









第五十一章

敬文瑞像一个幼小的幽灵一样在村街里游荡。他迈动的双腿和缓缓拽动的衣摆如黑夜的裙裾,在伸得老远的阴影中间显不出来。这些影子映着黯淡的星光显得格外庞大宽阔:一幢土木结构的旧庙宇,一道被雨水冲刷得豁豁牙牙的土墙,人家院子后沉默的石碾盘和岿然不动的碌碡,一截被雷劈掉了树冠的桐树桩那残废的身躯,还有一只闻声而来的流浪狗。当他跨过自家门槛,轻轻地掩上院门,小小的心脏几乎要跳出了胸口。他抚了抚自己起伏不已的胸脯,悄悄地挪移着脚步。阒静的夜晚似乎潜伏着危险。他走出街巷,巷子口闪现出的一片光亮让他心慌意乱。他赶紧踅摸回来,向街道中间的一条窄巷子里走。这条小巷子穿过街道直向后场。他走到后场里,那里堆满了玉米垛子、麦草垛子。偶尔从柴垛子里传来老鼠撕咬的吱吱声。麦场里的一切他已经厌倦了。呆头呆脑的麦草垛子和温暖的麦草窝里已经没有了一点儿乐趣。但他老远就能嗅闻到麦草特有的味儿。毕竟,他在麦草窝里玩了四年、睡了四年。走过后场,便是一片田地。他准确无误地踏上田间小路。这条小路一直通向残败的玉米地和菜地。玉米收获了之后,有的人就让地歇着,不种油菜。有的人种上了麦子,有的人种上了大白菜。展现在他眼前的是沉睡了的黑魆魆的大地。土地上残留着玉米那清甜的气息。

敬文瑞沿着小路走到一片萝卜地里。田野里可以收获的有胡萝卜、白菜、大葱和白萝卜。借着暗淡的星光他隐隐约约看到了萝卜那肥硕的身体和旺盛的茎叶,萝卜叶子上白色的小刺精神抖擞着。他抬起脚探了探,弯下腰,将手伸向萝卜,手感受到了萝卜叶子上小刺的尖利和萝卜本身的光滑。他拽住萝卜摇了摇。萝卜从泥土里挣扎的声音遮掩住了他咚咚的心跳。他被萝卜叶片刺扎得龇牙咧嘴。他一吸气,一棵沉甸甸的萝卜已经在他的手里了。他闻到萝卜新鲜的气味和泥土芬芳的气味。周围漆黑一片、深不可测,他知道,萝卜们都躺在那一带。他和萝卜们都蠢蠢欲动地充满期待。他用脚踢那条行子里其余的萝卜。攫取的兴奋、偷窃的刺激和占有的满足比萝卜还要沉地塞满了他小小的胸腔。他几乎按捺不住自己扑通乱跳的心脏。走出萝卜地,走向田间小路,他又返回麦场,又一次钻进麦草窝子里。窝洞里黑魆魆的,他的心却是明亮的。他看得见萝卜那青翠肥胖的模样,看得见长满刺毛的绿叶子在萝卜头上支棱着。他心满意足地扯掉萝卜叶子,然后拿叶子在萝卜身上揩擦,擦了一会儿,他又撕了一把麦草揩擦萝卜。他觉得萝卜已经擦干净了,就咬掉萝卜皮。萝卜那略带辛辣味道的甜汁流进了他的唇齿之间。一股占有的兴奋和着萝卜清甜的汁液流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的思维开始活跃了。他咀嚼得很快,和着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地咯吱着牙齿。他似乎觉得周围站满了人,不等他看见或听见他们,甚至在他们透过死气沉沉的尘埃模糊地进入他的视线之前,他已经感觉到他们的存在。那里面有妈妈、爸爸、孙兴,还有哥哥敬文祥、妹妹敬文婷和村里的其他人。他似乎被人们那怒目而视的眼光给镇住了。他呆立不动,呼吸困难,瞪着眼睛,东张西望。他扔了萝卜开始逃跑,心里的恐惧如潮水一般汹涌。他咬牙歪嘴倒抽冷气,直往家的方向跑。踏上了家的房檐台,他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瞪着眼睛,心脏咚咚地跳动,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安然回家。小小年纪,本该躺在母亲身边,甜蜜地做梦而他却游荡在寂静的街道,冷清的田野。

敬文瑞在学校老师跟前表现得很乖觉。他从不和人大声说话,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课间,别的同学在夹暖暖、斗鸡、摔跤,他从不参与,只是远远地看着。老师对他这样沉默寡言的学生不闻不问。班上总是丢东西,学生不时打报告说,不见了铅笔、削笔刀和书。没有人怀疑到他头上。他看起来是那样的腼腆、内向和胆小。

村子里三天两头有妇人骂街。不是丢了一枚鸡蛋,就是丢了一棵白菜。田地里的瓜菜被人偷了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些都是吃嘴人参。这些小事儿在农村经常发生,总有一些小气鬼眼热人家的东西而顺手牵羊的,也没有人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去报案或者找村上调查。他开始撬门入室,拿走了人家的收音机。这是一台红灯牌收音机。他常常偷听这台收音机播讲的小说联播和评书故事。他舍不得弄坏它,也舍不得扔掉它。他怀抱着收音机,躺在被窝里偷偷地听。

敬录善对小儿子敬文瑞的行为早有觉察。但在没有发现重大问题之前,他依然不动声色。听到了收音机的声音,他知道大事不妙。他开始追问:“收音机是从哪儿弄来的?”

男孩一言不发,瞪大了眼睛盯着幽暗的灯光下父亲那狰狞的脸。

敬录善丑陋的脸上布满了沟壑,还未到五十岁,两鬓的头发已经斑白了。男孩看不见父亲的眼睛,他习惯了从人的眼睛里看出人的表情。但父亲的眼睛被两团肉疙瘩给填满了。那场大火烧伤了他的眼睑、眼球,脸上的肌肉翻开,眼窟窿被粉红的肌肉塞住了。敬录善直挺挺地坐着。他提高了声音问道:“说,那个收音机从哪儿来的?”

“从同学那儿借来的。”敬文瑞思忖了半会,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话。

“哪一位同学借给你收音机?是谁?”敬录善又问。

“张家的。”敬文瑞说。

“好吧。我明天就领着你去学校找张家的同学。”敬录善的神态镇定、声音严厉。

敬文瑞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对父亲的那句话没有一点儿反应。他的手又一次伸进了衣兜里,那把小刀还在。不知道他从同学的文具盒里偷拿过多少小刀。他将那些小刀都塞进了自家的炕眼洞里。唯有这把小刀,他随身携带着。小刀的柄已经被磨得光滑而明亮,刀刃依然锋利如初。折起来时,小刀像一条小巧的银鱼一样静静地卧在男孩瘦小的右手之中。小刀又像一个等待时机随时冲锋陷阵的勇士,静默着等待主人的召唤。敬文瑞仿佛看见,自己手持小刀,在战场上挥刀杀敌。战火和硝烟弥漫着他的世界,红色的是鲜血,蓝色的是烟火,黑色的是敌人,白色的是自己。在这个战场上,他手中那把银色的小刀,变幻成一把锋利的大刀,银色的刀把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白色的刀刃上,浸染着鲜血。他的手一挥,一颗人头落地,伴随着那颗人头落地时巨大而恐怖的嘶喊声直钻进他的耳朵。他被那巨大的声音吓住了,他想退却,敌人却在不远处摇旗呐喊。他忘记了自己的敌人到底是谁,手中的大刀应该杀向哪里?他的眼前恍然浮现出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火将父亲裹挟着撕扯着焚烧着,父亲那惨烈的声音犹如这把锋利的大刀直入他的心肺。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将刀挥出去,他大喊着,杀呀,忍不住身体抖动起来。他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孩子。

敬录善一早起来,就下了炕。他在水盆子里胡乱洗了一把脸,就说:“走吧。你领着我去你们学校。”

敬文瑞格外宁静老实。他起床,穿衣,整理书包,穿鞋。早上,空气清冽,露珠儿已经在院子里的牵牛花上滴溜滚动。敬文瑞背上书包,出了门,身后,拽着父亲。他不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办,而是将眼神搭在那绛紫色的牵牛花那微阖的花苞上。他看见那花苞在朝阳中变得孱弱而美丽,他的心动了动。他伸出手,手里是已经打开的小刀。小刀如剑鱼一般游离了出去,一眨眼,就像花开的瞬间,又像火柴在红磷上擦着的一瞬,嚓的一声,绛紫色的花朵就落在了篱笆下面。他望着那瘦弱的包在一起的花朵,心里微微冷笑了一下。手中的小刀闪烁着冷冷的白光,他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在刀刃上轻轻地舔了舔。小刀上有露水的味道,有牵牛花的清香,还有的是微咸的铁腥味儿。他极其敏锐地将那复杂的味道吸入鼻腔,然后吞咽下去,让那缕银色的冰冷紫色的芳香和无色的露水味儿在自己的味蕾上驻留一会儿,然后顺着喉管一路蜿蜒向下,直入他的内心。

敬录善在后面喝喊:“你又在捣什么鬼?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敬文瑞的心思被父亲那粗粝的喝喊声给蛮横地拉回到现实。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当敬录善那干瘦的巴掌扇在男孩的后脑勺上的时候,他似乎才想起自己的处境。他拧过身,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跟前。

敬文瑞抱住父亲的腿,低低地啜泣着。他从来没有哭过,即使被其他男孩压在身底下狠揍,即使被父亲那干瘦而凌厉的巴掌扇得站不住脚。他抱住父亲,是因为父亲要去揭穿他的谎言。而这个谎言将被他心爱的老师冯玉侠老师知道。他不能丢这个丑。他那铁一样坚硬的嘴巴终于说了软话:“爸,爸,我错了。我不该哄你。”

“怎么啦?你不是说,收音机是你的张姓同学吗?你怎么错了呢?”敬录善不瘟不火地说。

敬文瑞嗫嚅着说:“爸,不是的。不是借同学的。”

“咦,不是同学的,那是谁的?你说,你说好了,我就不怪罪你。倘若你说不好,你就吃不了兜着走。”敬录善气咻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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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贾亚红,女,笔名丫丫,1975年生于陕西省凤翔县(现为凤翔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开始小说文学创作,先后在《延河》《牡丹》《绿洲》等杂志上发表了小说数十篇,2010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窗外阳光灿烂》。现在宝鸡市凤翔区某机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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