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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薛占胜（陕西定边）
1
甲辰冬月的最后几天，陕北黄土高原的天气好得出奇。尽管前一阵子曾下过两场小雪，但高原上并不多见积雪。除了背阴旮旯处还偶尔能看到被风掠积起的一些残雪外，大部分地方都泛着夕阳余晖的光芒。那光芒是属于黄土地纯粹而安详的颜色。
黄土地上的农人们这个季节都已忙完了地里的活计，男男女女们也有些闲暇的时间和恬淡的心情去欣赏被他们忽视了的色彩了。这个时候，他们才感觉到，黄土地其实也还是有着几分姿色呢。只是，他们自己没能顾得上去好好享受罢了。
此刻，正是老人们常说的“二九三九冰上走”的节令。这一段日子里，对于三边高原上的仓房梁村女子们来说，却没有一丝冰的冷彻和寒的凌冽。相反，阳光明媚，天蓝得干净爽亮，就若妻刚刚用柔软的毛巾一寸寸精心揩拭过了一样。在这个数九寒天，仿佛有一抹阳光映射到她们的心房里，让她们有一种满满得暖意。
妻就是仓房梁女子。好几天前，我就看到她有些神采奕奕的，若又买了一件中意的新衣般陶醉。而且在电话里，她和妹妹一轱辘话拉来拉去不歇。甚至手机挂了，笑声依然回荡。自从岳母去世后，她们姐妹这一年里都难得能有这样开心的时刻。
我倒有些奇怪，从她和自己妹妹的电话里隐隐听得似乎有一件什么事让她们很期待。是什么事呢？能让她那么上心，那么用心，那么操心......看到我的诧异，妻神密一笑。她的笑意有一丝的诡谲。仿佛是故意要留一点悬念给我。
可是，妻的个性终归耿直得就和仓房梁生长得红柳一般，直凸凸地梗硬。她毕竟还是心里装不住事。看到我故作淡定地神情，妻反而自己沉不住气了。她又开始给我絮叨起来。妻说：“村子里邀请我们出阁的女客们元旦回家相聚呢！”“朱红斌支书还专门建起了一个‘仓房梁女客群’，群里已经有二三百人了！”
听得出，妻的言语中多少还包含着一些得意与自豪。
的确，被人惦记是一件幸福的事。尤其是一个已经出嫁几年、几十年的女子，猛然间受到村子里隆重的邀请回家，能不激动！
然而，我这个“知天命”的男人总是不解风情。不够聪明不说，但够固执。见惯了不少以“聚会”的名义糟践聚会，尤其是烦腻了许多的形式主义。听到妻的一席话，不假思索地以为这个聚会概莫能外。于是，给妻泼了点凉水：“何必要那个形式呢，我们不是随时都能回到村子里的家中去住么？”
岳母去逝后，悲恸的妻子受不了这个打击，便经常从县城到她的老家仓房梁村去住一段日子。妻说，睹物思人，老家的一草一木、一碗一柜都能给她一种恍若母亲依在的慰藉。恰好这一年我也离岗，便陪着她住了下来。所以，听了妻子的话，便不以为然地回她了一句。
“不一样呢。这不是简单回家的事，这是一种让人心里感觉到有些舒适的形式。”妻似乎对着我特别强调了“形式”这两个字。或许，她是不满于我对这种形式的不屑吧。
细细分析妻的话，我也觉得不无道理。的确，回家于妻而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是，还有许多离家多年，如今却难以寻找落脚之地的女子们呢。村上这一邀请，不正是给她们搭建了一个温馨的平台么！那些女子们在乎的一定是那种形式。只有舒服的形式，才会有幸福的回家。
妻子给我上了一课——只要“形式”不成为“主义”，也不见得就那么惹人讨厌。有时，还会觉得有一种温馨的舒适呢！
我为自己的固执和执拗而羞愧不已。
2
毕竟已是数九寒天。可境由心生，我相信，此刻不仅仅是我的妻子，走出仓房梁的所有女子们心里都是春光明媚的。
眼看着就进入农历腊月了。往年这个时候，女人们已经陆续忙活开来。她们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开始打扫卫生，什么时候准备年货，什么时候杀猪宰羊，什么时候打扮自己......整整一个腊月，女人们总有着操不完的心。
年末，当意外地收到了朱红斌支书发出邀请回家过节的“江湖帖”后，她们就把那些颇有些眼花缭乱的盘算暂时搁置了下来。
好多仓房梁女子连着几日都失眠了。
她们的耳畔又萦绕起往昔姐妹伙伴们的嬉笑声，她们的思绪里满是家乡人物风情的变化，她们的脑海中镌刻着小河流水人家......然后，她们枕着家乡美好的记忆入眠。再然后，又在满含期待的笑意中醒来。
失眠，入眠。折腾得让仓房梁的女子们兴奋不已。
仓房梁，是陕北三边高原接壤毛乌素沙畔的一个村子。九十年代伊始，我从部队复员后安置在时堆子梁乡（后改为镇）政府工作。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便被分配到仓房梁村驻队。在我的印象中，村南、村北、村东、村西，只要不是农田，便到处长着红柳。那时和村干部们走村入户，总要穿过一些红柳林。从曹庄到席庄，从一队到二队，那些红柳或一株株，或一簇簇，或一片片，仿佛把整个村庄都裹挟了起来。
那个时候仓房梁村很穷，东滩地区的一条排碱壕横亘而越。可是，碱壕并没有几里路便到了尽头。于是，仓房梁村成了上游几十里地排过来盐碱的“伫足码头”，到处白茫茫一片。只要略一起风，仓房梁村便会笼罩在黄沙和盐碱的白色蓬松粉末中，若一幅黄沙夹雪的怪异景象。记得那时风调雨顺了，粮食亩产才能苟且达到四五百斤，村民们勉强能解决个温饱而已。都是盐碱给闹得。
当然，红柳是不怕盐碱的。那时我曾想，要不是那些无处不在红柳的风情点缀，村子在一片盐碱的覆盖下恐怕只能留给人惨不忍睹的萧瑟了。
仓房梁的女子就是一株株亭立的红柳，她们用青春和浪漫深深遮住了毛乌素的荒凉，阻挡着盐碱的肆虐！因此，仓房梁村当然不能忘却她们了。
更何况，仓房梁村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好今的仓房梁，和往年不一样。三十年的沧桑，三十年的聚变。毛乌素绵厚的细沙覆盖住了贫瘠的盐碱地，沙漠甘泉涓涓润泽着茂密的青纱帐，纵横交错的乡村水泥路宛如一条条飘舞的彩带，绕过村庄的铁路上相向而行的列车若一路飞奔的欢歌，常年不熄的天然气仿佛农人们高举着的焱焱的火把......这些乡村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又怎么能不让仓房梁的女子们去自豪呢！
回娘家吧，看一看家里的变化，品一品妈妈的味道。这里有自己魂牵梦绕的记忆！
3
元旦前一天的早晨，村支书朱红斌就迫不及待地带着村班子成员，在通往村部的水泥路两旁的太阳能路灯下高高悬挂起了“欢迎女客回家”的彩旗。仓房梁村的秧歌队也早早都穿上了色彩艳丽的服装进行着彩排。一时，欢歌笑语，锣鼓连天，震得黄土地冰冻的衣衫裂开了围脖的纽扣，渲染得毛乌素沙漠都僵直地竖起了自己的耳朵倾听。这一天，满村子都洋溢起了欢快的节日氛围。
女儿就要回家了，温暖的重逢与心灵的归宿即将如潮水般奔涌而至，仓房梁村怎么能不心潮澎湃呢！
更是那些傲立的红柳，冬日暖阳下，被映照的如猪血一般的赭红灿然。它们默默地拥挤在道路两旁，仿佛一个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尽显她们的妖娆和妩媚。让人看着不由怦然心动。
这些夹道迎客的主人们，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是的，仓房梁女子血性而柔情。她们的禀性就和红柳一样——生于沙漠，长于盐碱，抗于艰难，灿于四季。
红柳梗硬。任凭一年四季风吹雨打寒风酷暑，长在地里埋在土中，即便干枯了也不会酥脆，更不会像杨柳那般被虫子蚀得没有了筋骨。红柳更不易被折断。就是去折一根小拇指粗细的红柳，也须用一只脚踩实了一头，然后用力一掰才能裂开。而且红柳杆断筋连，没有一根会是齐茬。
红柳烈焱。将红柳柴禾引燃放在灶膛中，会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火苗呼呼半天不灭。熊熊烈焰让一锅肉不多时便会四射出诱人味蕾的袅袅香气。毛乌素沙畔的人都知晓，再硬的牛头，也经不住红柳火焰的烘烤......
仓房梁的女子，生生秉承着红柳的这些个性。她们吃苦耐劳，热情耿直，不畏风霜雨雪，灿然喜怒哀乐。她们强悍干练，清冷淡雅，矜持脱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仓房梁女子更以自己似红柳的风骨而傲娇。
往事悠悠。当初离开家的时候，红柳迎着刺骨的西北风直立相送。岁月蹉跎。那些饱经风霜的姐妹们再次回家，红柳依然如故相迎！
带着久违的思乡之情踏上了归途。穿过已经遮掩住曾经熟悉乡间便道的水泥路，忽然间，扑扑得心房忐忑不定起来。每一位踏上回乡之路的仓房梁女子，心中那份对家乡的眷恋愈发浓烈。
当目光落在一幅幅“欢迎女客回家”的彩旗上时，不禁眼前一热——家乡，我回来了！我看到了那一路缠绵的红柳，我感受到了故乡热情的炽烈，我嗅到了母亲袅袅的炊烟。
明媚的天气就和被母亲打扫干净了的房屋一般敞亮。天空，亦仿佛被铺上了一块澄蓝色的床单一尘不染。仓房梁村庄的道路两旁，也早就清扫得干干净净......
陆续踏上归途的女子们目睹着爽心悦目的村庄，互相耳语着：“真得感谢朱红斌支书。一个大男人，不知操了多少比女人还细腻的心思。”
说着，她们的心瞬间变得心无旁骛起来。敞开心扉地说，淋漓尽致地笑，无拘束地唱......不用虚与委蛇地故作矜持，不用设防生活中的种种无奈。这时，她们也才感觉到，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那份对故土的深沉情感与无尽眷恋早就镌刻在了自己的骨子里。
这种感觉让她们的心顷刻静了下来。惟独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仓房梁的女子，村上欢迎你回家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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