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杂志来稿选登·散文：古城老乡（外三篇）丨金成

古城老乡（外三篇）

文丨金成（新疆乌鲁木齐）

在莫（没）钱回，走不脱，一人回乡，乡党同享的年代，武威在古城老乡的心里，就像北京一样，武威曾是他们仰慕的州郡。秋冬，乡党喧谎(聊天)扯出最多的话头还是武威煤油灯里的故事，一个莫佛完(说完)，另一个歪他几句又开始互吹猫尿(信口开河)，佛(说)的都是火车喷着热气也莫法(没法)拉完的事。故乡是相思的炉火，瀚海冰封的陈年旧事，在梭梭柴的烘烤下，相继融化，武威像棵土豆丛，拔起的是半村古城人的经脉。

武威，早在我耳廓里磨出了老茧。“刘军是收成乡的”、“姨夫是大滩的、谢三在苏武乡……”天性开朗的民勤老乡，提及武威就像溅起的火星，故知相依，依旧是乡民报团取暖最好的方式，武威是乡党的根。

有年去敦煌，顺道去了趟武威，坐在腾格里沙包上，遥望大漠落日，武威的太阳和庭州古城毫无二致，此时我脑中的落日是交叠的，茯茶水一般的晚霞，一如古城村俨俨的霞光，古城村或更加散淡，天地流光，牛羊下括，炊烟升腾，暮色甜凉，悠悠炊烟总能晕出淡淡诗意。

暮色中，我仿佛看到了干焦苦盼无法光顾武威的乡党，绝大多数古城乡民，离开故土就没有回过，武威有他们的血亲。武威于我是无根的故乡，于我的祖辈父辈才是他们的根，那才是他们永远的牵挂，故乡的认识在武威发生已发生了时空转换，这让我对老乡的概念有了新的解读，然而新疆的古城早已刻骨铭心。

古城乡情

对于古城的村民来说，抹了蜜的生活是瓜熟了之后。一进六月，古尔通古特沙沿的瓜秧爆发了激情，高傲的藤蔓不可遏制，各色瓜儿披着迷彩网衫滚滚向前。玻璃脆，沙爽甘甜。炮弹瓜，汁红肉丰，“香蛋子”和沙枣花竞香飘出。

苇席上，抖落的瓜籽，黑里嵌黄、红里含黑，纯晶晕莹，似鱼苗游荡，彩蝶翻飞。买卖多以麻袋计，装车则以吨位论，瓜乡声名远扬。瓜地边的羊道说不上是车师古道的辅径，还是新北干道的旁支。瓜棚是最好的驿站，牧民手持钐镰，踩住木柄，一拉一送，瞬间将瓜解分完毕，甚至还会用坎土曼切瓜，那种急不择刀的豪迈，让人大开眼界。棚旁有木架，挂有杆秤，寻常架子就成了拴马桩。人吃瓜，牛马跟着沾光。库斯曼大叔，把羊群往草滩上一撒，打马转回瓜棚，弹指挑瓜切去瓜蒂，擦拭小刀，随后将瓜切成一溜一块细加品尝，这个时常喝得烂醉如泥又爱赊帐的家伙，一天天仿佛就是为了吃几个瓜蛋。

婚宴或割礼，民汉之间率性的交流是坦荡无拘的，微醉之后推诚置腹道出的那种不知是哈语维语还是兑了卡瓦斯的兰银官话，饱含着宽容理解与虔敬，村人席地而坐，毡上摆着馕饼、抓饭、手抓肉，客人一到，铜壶洗手，巴郎一手托瓜一手拿刀，麻利地将瓜牙切到你手上，瓜乡无瓜不成席，瓜连接着远近的朋友，也传递着瓜蜜相黏的情谊，父辈们的乐观豁达融通或许就源自瓜果的滋养。

古城诗韵

四厂湖的微波，鸭子坑的蒲草，湿了我的童年，润了着我的心田。挪开菜缸，“蟋蟀在堂”，翻看土块“伊威在室”，墙根有虫，它们是雏鸡凿开的诗眼。

睁开眼，燕子穿堂过，抬眼望，白蝶破窗来，蜻蜓觅菜花，布谷闹新春，“花开木落虫鸟悲,四时百物乱我思”，蜥蜴、蚂蚱、蛐蛐、蚂蚁、羊奶哥、铃铛刺、苍耳球、骆驼蓬是寻常的意象。喜鹊“梳翎刷羽立高柯”，“斑鸠啼破杏花天”，“布谷鸟啼村雨暗”，“剪绒花勣斗鹌鹑”，它们都是红柳白杨的点缀，都是沐浴霞光迎我归家的精灵。

天鹅漱玉，鹿鸣呦呦，野鸭振羽，四时都勾画着“落霞与孤鹜齐飞”，这类绝代佳句。太白的“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子美的“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都是我伴嘎嘎惊叫的母鸡一起仰脖读过的清辞丽句。“柴门闻犬吠”诗味淡了些，“穷巷牛羊归”意境白了些，“鸡鸣桑树颠”平仄俗了些，风雪夜归，穷巷狗吠，鸡飞高枝算不得经典珠玑。

最让人惊奇的是，祖辈住了三代的土屋柴院，竟是震铄古今的北庭都护府所在，散落的土丘，太爷用绳索捆绑过，爷爷用杨木棍支撑过，庄户人家的羊驴竟然卧在大唐辉煌的历史深处，多少年，自己竟与一位才智绝伦的边塞诗人相伴行走了一段不凡的历程。村外升腾的粉尘竟是汉唐车骑碾过的风尘，生养我的古城村竟如此的深厚高贵！令人敬佩的是我祖辈和盛唐安边的神武志士诗意栖居，竟选择了相同的用武之地，他们竟与贞观唐宗有着若合一契的眼界与心胸。

遗址扩建后，古城村整修一新，成了旅游特色名村。庭州遗址，千佛洞是先祖馈赠，沙漠猎场、庄子游园是天之所赐，天地园、北庭园是当世经典，五彩湾、卡拉麦里，沙漠石油基地也顺次张开了热情的双臂，古城迎来了最好的发展新机。

古城遐思

对于土生土长的古城人，沙漠不足为奇，但偶尔的一次奇遇，我还是被沙漠南缘的一方池水打动了，水清凉瓦蓝，沙地气温40度，碧池就成了一方天水，圣水，游人往来于此，无不下水避暑，仰卧泳池，蓝天白云，黄沙细浪，红柳摇曳，梭梭簇拥，这是多么快意奢侈的享受，沉浸其间，闭目遐思，群集的意象仍是汉唐版的，沙碛白草梭梭老驼鹰隼，排空送来苍劲的诗行，斜倚凉亭，游目驰骋，过往的记忆会风卷而来。

多少年了，都不曾忘记赶着牛车从古城穿越盐碱荒滩到农场卖瓜菜的情景，极目萧条三两家。漫长的空寂穿越，是父亲留给我刻苦铭心的生存、生命教育，是一次对浪漫理想年少轻狂的透析与放逐，那条路，让我意识到了卑贱者的高贵，也感到了父辈的坚韧与担当。无数次随父兄挖苁蓉、锁阳，我们沙鼠一样地凿洞而栖，卧沙而憩，干粮皮衣，风餐露宿，归来后唇裂身馊，浩瀚的沙漠悄然滋补着贫瘠的坚守者，年幼的儿子曾戏言我们破坏生态，固然有理，可他哪里知晓沙包生存的艰辛。一家几代，向沙而活，卧沙而眠，这是以身相托的大爱。与伟人同时代的太爷，历史性从腾格里走向通古特，这是家族对沙漠浸入血脉无法言传的挚爱。

俯视脚下的大芸，野驼基地，远眺成片的梭梭、红柳、胡杨、沙拐枣，真有沙场点兵的豪迈。生态工程启动后，借助新型起垄器、划线器，沙障机，开启了机械化治沙模式，黏土、棉秆、梭梭芨芨草形成草方格、塑料网格沙障。固沙长廊形成了一道道亮丽景观，农家乐竞相开放，一文不值的沙包已成了村民脱贫致富的摇钱树。

古城小曲

姨父一度很不受我家待见。那些年，姨父着了魔似地沉沦在曲子戏里。家人曾视其玩物丧志。姨父多才多艺，诙谐幽默，到那都是笑声一片。姨父也是苦孩子，从内地飘到北庭，家人见他才智出众，才破例答应了婚事。右派政策落实后，姨父联系了内地一家高校，县文化局破格提拔他当了文化馆副馆长，他咬咬牙还是留了下来，以我对姨父的了解，留下他的定然还有曲调明快，气息浓郁的曲子戏。在姨夫的引导下剧团整理出了《沙窝人家》《红柳恋情》《尕妹子》等曲目，如今在闽福建援助下，盖起了曲子戏传习所，散落在羊圈棉田的曲目、曲调才被保存下来。直到后来曲子戏被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儿子结婚，我又见到了久违的姨父，婚宴中，将近八十岁的姨父清唱一曲：举案齐眉同心结，执子之手永不变。鸾枕双凤衾软，宝帐流苏金炉暖……五婶、表嫂也纷纷舞动起来，姨父让我看到了曲子戏凝聚亲族娱乐身心的妙处，也感受到了地方曲与生活密不可分的关系，更为姨夫倾尽一生，执着守护文化家园的毅力所感动。

作者简介：金成，在天山雪水流淌的岸边出生，被盆地绿洲最纯正的果蔬养大，接受过最悠闲自在的教育，遇见了最好的父母弟妹，余生愿意在父母留下的老磨盘上磨出岁月的精粉，在灰色的键盘上敲出灰化土赐予我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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