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杂志来稿选登·散文：外婆的鸡爪树丨夏斯

外婆的鸡爪树

文丨夏斯（江西新余）

在纷繁又静谧的岁月长河中，总有一些人如璀璨的星辰，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于我而言，外婆便是那颗最温暖、最明亮的星。

外婆的家，是一座宁静的乡村小院。三间瓦房坐西朝东地排列成一排，房屋齐腰以下是烧结砖，之上是土坯砖，倒是相得益彰。在房前东北角建有一间厨房，坐北朝南，厨房那扇老旧的木门总是在微风中发出“吱呀”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用竹篾作篱笆将前面一块半圆形的空地围成一个小庭院，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春天，桃花、杏花争奇斗艳；夏天，葡萄架上挂满了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秋天，金桂飘香，菊花绽放；冬天，腊梅傲雪凌霜。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我度过了无数欢乐的时光。

房屋后面有一座不算突兀的小山，林木葱茏，大人们说那里是禁山不让我们小孩进去，还说山里面有野兽会咬人吓唬我们。山脚有一条从禁山蜿蜒流出的小溪，流经青砖砌就的一个洗菜池，清澈的溪水哗哗地流淌着，引来老人媳妇洗菜浆洗衣服时的欢声笑语。洗菜池右上方是水井，汩汩流淌的井水常年滋润着这个小村庄几十口人家，右下方挖了一口小水塘，挑水浇菜洗刷坛坛罐罐之类，提供了一个就近的场所。潺潺溪水清澈见底，可观赏游鱼细石，可洗濯脚上的污泥，阳光随着摇曳的枝叶洒进水面显得斑驳陆离，让人赏心悦目。溪水围着墙边自屋后转向屋前，流向前面的池塘和田间。溪水灌溉了人们赖以生存的良田，滋润了地上的蔬菜和豆苗，丰满了生活。夏季水稻双抢时节，耕地的牛在田地里劳作了一天，卸下牛轭以后哞哞地叫着跑向了村前池塘，跳进了水里，洗刷掉一天的疲惫。小孩子拿着竹梢高高地扬起来，对着牛吆喝两声，牛头昂起来好像听懂了小孩的吆喝声，它的头晃了两下驱赶飞到头上的苍蝇，马上又把头埋进水里，当牛抬起头时鼻孔喷出一柱水箭，远处水花四溅，像是一阵急雨而下，又慢慢洇开，弄得小孩们呵呵大笑。牛的尾巴在水面画了一圈，甩向脊背，好像是在拍打苍蝇，又像是在洗濯背部的泥浆。牛欢快地游向水中央了，小孩也脱下裤褂，跳进水里，游近水牛爬上牛背，牛在水中慢悠悠地向前游去，并不反感小孩骑在自己背上，而是半眯着眼睛，脑袋扎进水里又再次露出半个头似是担心背上的小孩会掉进水里，样子憨态可掬煞是可爱，一副牛戏水塘的群乐图让人忍俊不禁。晚霞渐渐褪去，远山也渐渐模糊，黑夜就要降临了。月牙儿爬上树梢，大地朦朦胧胧似有若无地展现了一副写意的山水画，平添了无穷乐趣。此时，大人就在村口叫唤小孩们早点回家吃饭了。

在我的记忆深处，外婆家的庭院里有一棵独特的鸡爪树，是外婆出嫁时从娘家带过来亲手栽种的。后来那棵鸡爪树长得高大而挺拔，枝干纵横交错，犹如龙飞凤舞，形态奇特而美妙，宛如一位慈祥的老人张开的怀抱，它承载着我童年的欢乐与温馨。

春天，鸡爪树吐出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世界宣告着生命的复苏。当春风拂过，小小的嫩叶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春天的乐章。进入5月鸡爪树就开始长出白色的小花，有的呈黄绿色，花季可以持续到7月份，此时正是淅淅沥沥的雨水狂撒不停的梅雨季节，很多花朵在雨水的浸润下纷纷凋谢，但鸡爪树的花朵却有顽强的生命力，任凭风雨侵扰，也能够吮吸大地输送的养分抓住枝条与大树不离不弃，一起面对大自然给自身带来的挑战。

夏天，鸡爪树的枝叶变得更加繁茂，宛如一把巨大的绿伞，为庭院撑起一片清凉。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我常常在树下嬉戏玩耍，或是躺在外婆的竹椅上，听着她讲述那些古老而又动人的故事。有时，我会闭上眼睛，感受着微风的轻抚，轻嗅着鸡爪树散发出的淡淡清香，仿佛置身于一个宁静而美好的世界。

秋天，是鸡爪树最美丽的季节。树叶渐渐变黄，宛如一片片金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铺满了整个院子。最让人期待的，是那挂满枝头的鸡爪果。鸡爪树为枳椇属鼠李科，落叶灌木或乔木。栽培历史悠久，在我国古代文献中，《诗经》中有“南山有枸，北山有楰”的句子，这里的“枸”即指枳椇。这表明至少在先秦时期，人们就已经开始栽培和利用枳椇了。徐锴《说文解字系传》云：鸡爪树“称作枳枸，皆屈曲不伸之意。此树多枝而曲，其子亦弯曲，故以此名之。”鸡爪果又叫拐枣、长寿果等，果子形状弯曲，犹如鸡爪一般，成熟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李时珍《本草纲目·果三·枳椇》：“枳椇木高三四丈。叶圆大如桑柘，夏日开花，枝头结实，如鸡爪形，长寸许，扭曲开作二三岐，俨若鸡之足距，嫩时青色，经霜乃黄，嚼之味甘如密。”外婆家这颗鸡爪树宽大的树顶高达屋脊，伸向天空，遥看天上的阳光，揽迎八方风雨。高高的树杈之处架有一鸟窝，常有飞鸟栖于枝叶上嬉戏抑或衔食而来喂予巢中小鸟，有的便啄食树上的鸡爪果饱腹一餐。想起颜真卿的诗句“山僧狎猿狖，巢鸟来枳椇”，一幅自然鲜活的画面不免让人产生许多遐想。

小草上挤满了白霜，天气寒冷了下来，鸡爪果被风霜汲取了许多水分，变得干瘦，犹如风干的核桃留下许多皱褶，生涩的果实凝聚了大自然的精华最终成为一串串醇香甘甜的果实。这时的鸡爪果格外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可以尝尽人生的苦尽甘来。外婆会搬来梯子爬上树小心翼翼地摘下一些果实，一部分留着给我解馋，一部分为我制作美味的果酱。那酸甜可口的味道，至今仍留在我的舌尖，成为我难以忘怀的回忆。

有一年，我又来到外婆家。一进院子，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到鸡爪树下，仰着头看着满树的果实，馋得我直流口水。外婆见状笑着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竹篮。

“牙牙，咱们一起摘鸡脚爪咯！”外婆说道。

我高兴地跳起来，外婆搬来一架木梯子靠上树干，爬上梯子后，小心谨慎地把鸡爪果摘下来放进竹篮里。离她远一点用手够不着的地方，用一根小竹竿敲打几下，鸡爪果便纷纷掉落下来。我在下面捡拾起掉在地上的鸡爪果，用一根细绳扎起来，捆成小把，交给外婆一起放进竹篮里。

摘完果子，外婆把一部分果子洗干净，让我尝鲜，另外一部分把它们切成小块，加上冰糖，煮成了甜甜的糖水。喝着那香甜的糖水，我心里美滋滋的。

鸡爪果可以生吃，也可以在火上烤着吃，风味自然不一样。鸡爪果是一种中药材，味甘，性温，入肝胆经，有止咳、祛风通脉、降低血压等效果，还有解酒毒的功能。朱丹溪在《本草衍义补遗》记载了一个病例，“一男子年三十余，因饮酒发热，又兼房劳虚乏。”“必须鸡距子解其毒，遂煎药中加而服之，乃愈。”陆玑《疏义》云：“昔有南人修舍用此木，误落一片入酒瓮中，酒化为水也。”可见鸡爪果解酒毒的事例，古已有之。

冬天，鸡爪树的叶子随着寒风飘落下来褪去了一树的繁华，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它在寒风中挺立着，像是一位坚毅的守望者，又仿佛在等待着春天的到来。每当雪花飘落，它又像是一位银装素裹的仙子，静静地守护着外婆的庭院。

那棵鸡爪树，不仅是外婆家院子里的一道风景，更是我和外婆之间深厚情感的见证。每当想起它，我就会想起外婆那慈祥的笑容，想起那些充满爱与温馨的日子。

外婆是个勤劳的人。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小院，外婆就已经在田间劳作了。她的双手虽然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有力，熟练地侍弄着那些生机勃勃的蔬菜和娇艳的花朵。

记忆中的外婆总是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绾在脑后。她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那一道道皱纹，就像岁月的年轮，记录着她一生的沧桑。在外婆三岁尚在懵懂无知的那一年，她的父亲由于积劳成疾去世了。十一岁时，外婆的母亲因生活所迫改嫁了。她没有兄弟姊妹，只有一个奶奶抚养他，无望又无助。当她嫁给我外公时，才十七岁。启程时她泪眼婆娑，望着渐渐迷离的家乡，模糊了前路，也渐渐地清晰了远方。这在当时的她，要离开年老的奶奶，是多么毅然而又难以割舍的决定啊。她嫁给外公时，外公家里也不富裕，只有一间土砖房，一张几块木板搁置的老式的架子床，一张陈旧的安装了两个抽屉的书桌模样的案几，就当是梳妆台了。婚后的生活是艰难的，但外公为人勤勉又悉心地照顾她，让她觉得又是幸福的。

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流露出生活带给她的艰辛，她的眼睛始终闪烁着慈爱的光芒，让人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心。有一次我发了高烧，几天几夜不退，吃了药也不管用。外婆知道后跑过来安慰我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她用热毛巾敷在我的头上降解额头的热量，毛巾冷了又换一条热的，如此耐心又细致的换了几次。她熬制一碗添加了一些鸡爪果的姜糖水喂给我喝，然后用被子盖在我身上，让我出了一身汗，枕头被子都濡湿了。第二天居然高烧退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她常鼓励我要好学上进。小时候我非常贪玩，喜欢跟同伴玩游戏搞一些恶作剧或者引起小摩擦打起架来。看到我如此好动贪玩的秉性她便想努力改变我一点，她抽空去书店里买了几本图画书给我阅读，让我浏览书里的一些故事情节转移注意力，在消磨时光的过程里能够安静下来，如孟母三迁、安徒生童话等，慢慢地启发我接受一些不一样的道理，把我引向了书画世界。懵懂无知的我逐渐地喜欢上了看书学习，喜欢看一些图书、漫画，还喜欢看报纸、杂志甚至大部头的小说，看得有模有样，看得天昏地暗。我带着莫名的爱好，居然爱上了写写画画，有时忍不住会写上几句感悟的话记在作业本上算是最初的习作。有一篇作文在小学五年级作文课上被异常挑剔的语文老师破天荒地表扬了我，说我的作文写得有真情实感值得大家学习云云。当时我五味杂陈的激动地低着头，不敢看向老师，也不敢看向其他同学。我第一次得到老师的赞许那种内心的激动与忐忑无以言表，比小学一年级戴上红领巾后第一次做好事而偷偷地在早上同学还没来的时候溜进教室去擦黑板打扫教室整理桌凳却不想让人知道还要难为情。在外婆敦敦教导又耐心细致的勉励下，我顺利地考上了县城中学，成了住校生。有一次，外婆说学校食堂炒的菜油水少，不利于长身体，她便从家里到县城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学校给我送了几样好吃的干菜让我丰富伙食，有干豆角炒肉、辣椒炒鱼干，还有红烧肉。她做的红烧肉，色泽红亮，肥而不腻。

外婆的厨艺堪称一绝。每到逢年过节，外婆总是在厨房里忙碌着，为我们准备一桌丰盛的美食。那袅袅升起的炊烟，是我心中最温暖的画面。外婆做的饭菜，简单却美味，每一口都充满了家的味道。她蒸的鸡蛋别有风味，在一个海碗里打进两个鸡蛋，滴几滴香茶油飘在水面上泛着光，加几枚红枣，放一调羹白砂糖，上蒸笼蒸一会儿端出来让我们吃，细润的蛋白粘粘的脆脆的半生不熟的蛋黄含在嘴里细腻的感觉犹如神仙飞升一样，不知有多惬意。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品尝着外婆的手艺，欢声笑语回荡在整个院子里。

外婆还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她会用针线缝补衣服，会织毛衣、手套。小时候，我穿着外婆织的毛衣，心里总是充满了自豪和温暖。她在山脚下种植了数畦茶叶树，每到春季采摘茶业时，她早出晚归变得非常的忙碌。她把最新制作的茶叶泡给我喝，让我品尝，我学着大人的模样呷了一口，茶香漫过嘴唇，沁人肺腑，自制的茶叶竟然有这么香，让人回味无穷。

外婆的笑容是我童年里最美的风景。她的笑，如同春日的阳光，温暖而慈祥。每当我犯错或者遇到挫折时，外婆总是用她那温暖的怀抱和鼓励的话语给我力量，让我重新振作起来。

如今，我已经长大，离开了外婆的小院，离开了外婆家的鸡爪树，但外婆的爱却永远伴随着我。每当我感到疲惫和迷茫时，只要想起外婆那充满爱意的眼神和温暖的笑容，心中便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外婆的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她的脚步变得蹒跚，眼睛也不再那么明亮。那一年她得了一种罕见的病而住进医院，躺在病床上一个多月，肌肉开始萎缩消瘦下去，皮肤暗淡没有光泽。病房里灰白的墙壁映着白色的床单，在白色的灯光照射下，显得更为苍白。窗户被窗帘遮掩着，有一丝微风吹进来，给室内带来一点新鲜空气，吹淡了空气中的沉闷。长长的走廊两旁，放置了盆花，各种颜色的花卉给沉闷的时空增添了少许亮色。下课后，我奔向医院去看望外婆，长长的奔波后我有点头昏，身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巡查病情，表情严肃地询问用药时间、效果、症状，随后护士测量了一下血压，默无声息地走了。从窗户的缝隙间丝丝缕缕地飘进来被隔断的阳光，我问外婆“你感觉还好吗？”“还好，让自己忘却，就不会有痛苦和烦恼了”她说，“一辈子的努力和坚持，只有吃饭、睡觉是最真实的了。”她闭上眼睛，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慢慢的流出来。泪水昭示了她此时最真实的想法，生活的美好让她有许多不舍，也许她在惦记鸡笼里需要喂食的小鸡、猪圈里饥饿的嗷嗷待食的小猪仔、要浇水的菜地。她睁开眼，望向窗外，也许晨光初露透过满天的云雾，定会使人怦然心动，新一天盼望的到来总让人产生许多遐想，外婆坚持心中牵挂的日子会让她延续更多一点的生命时光。

闹钟滴答作响敲击着行色匆匆的脚步，难耐的寂寞在房间里肆意乱串，打乱了医生写在医案的计划。在亲人朋友还没在病房意识到的那个夜晚，在雷雨交加的时刻，在灯光被风吹的恍惚迷离之际，她的呼吸停止了。她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地用裤腰带勒紧自己的脖子咽气了，她预感到她的疾病难以治愈，即使她积极地配合医生的治疗，也无法改变命运的结局。每一次治疗带来的痛苦，每一次希望落空后的失望，都在一点点地消磨着她的意志。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眼中的光芒也渐渐黯淡下去。看着镜子中憔悴的自己，想到未来可能永远都要在病痛中度过，她感到了深深的绝望。冰冷的药水每天灌进自己的血管，又苦又涩的药片，让她难以承受。亲朋好友无尽的支持和鼓励给她带来些许安慰，但又恍若过眼云烟。她想起不幸的童年，忙碌且温馨的婚后时光，怡然自得侍弄儿孙的晚年，她的嘴角淡然的一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吧。

如今，外婆已经离开了我，但那。它见证了岁月的变迁，也承载着我对外婆深深的思念。每当我回到外婆家，看到外婆亲手栽种的那棵鸡爪树，往昔的美好时光便会浮现在眼前，让我的心中充满了温暖与感动。

外婆，您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永远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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