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田向(重庆涪陵)
立秋到来,太阳明晃晃的,多日的高温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街头有空调的商业场所成了市民扎堆避暑的好去处。
华东神经衰弱,尽管晚上开着空调,漫漫长夜里怎么也睡不着,工作上的一些烦心事频频的在脑海里涌现,烦躁不安,直至客厅的自鸣钟敲响了凌晨三点才睡着。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华东的身上,唤醒了他的知觉。
妻子不知何时起床的,房间不见踪影,准是上楼顶侍弄她的菜园了。
今天周六,华东决定不畏酷暑,继续走路,早去早回。洗漱完后,他吃了妻子给他准备的一碗稀饭和半张煎饼,来到楼顶菜园,顿时,一股植物的混合腐烂气息直冲鼻孔。只见角落里盖着发酵沤的有机肥的塑料布被掀开了,妻子戴着草帽,挽起袖子,卷起裤腿,弯下腰身,两手往盆子里刨着平日收集腐烂的果皮、菜屑菜叶、茶叶渣、花生壳、过期食品和春节期间挖红苕时切成短节的苕藤,端着盆子钻进栽瓜、搭棚、立架的菜地里,一把一把的往松了土的菜窝里放,出来时,蓬松的头发里和汗淋淋的脸、颈及衣服上,沾着花粉、叶子、泥土。
二十余年了,妻子对土地具有特殊的感情,在城里当农妇,把那巴掌大块的菜园当成了庄稼地,翻地、播种、育苗、施肥、浇水、锄草,项项赶上时序。菜园一年四季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绿意盎然,黄瓜、南瓜、茄子、白菜、蕃茄、辣椒……令人目不暇接,招人喜爱。家人吃不完,妻子也不拿去街上卖,而是给弟妹们送去,让他们尝尝种的宽心菜,乐呵呵地说道:“城头有块菜地多好的,想吃就摘,方便又新鲜。”
华东劝妻子,城里条件比不上农村,十来平方米的园子,种种玩玩得了,你也别太较真。
“这哪行呢?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妻子认真地说。
“天气炎热,工序能省就省,不要把自己热着啦。”
“这是种懒庄稼?你忽悠它,它必定忽悠你。一会我还要把菜窝的土掏拢来,浇上水,马虎不得哩。”
每天吃着妻子种的蔬菜,华东很是感动。他对妻子说道:“我出去走路了。”
“嗯嗯。”妻子头也不抬,忙她的活路。
这些年来,华东周末坚持去江东滨江大堤走路,来回两小时,一来思考手头的文章,二来锻炼身体,改善睡眠,效果很好,每年体检,身体各项指标正常。只是前年体检发现有九毫米的肺结节,让他思想背上了包袱,妻子专门陪他去大医院拍了CT,医生看了片子没说出啥来。去年五月体检,华东向医生说明情况,麻烦拍片时看仔细点。隔了一周,他去拿体检报告,医生说,你的肺结节没有了。顿时,他的心情比捡了大元宝还高兴,晚上,特意让妻子炒上两个菜,倒了半杯酒,小酌慢饮起来。
华东走到重百步行街,碰见刚进城的老家的表哥长寿。长寿是二孃的长子,年逾古稀,发不白,腰不弯,背不驼。媳妇患病去世二十年了,身边人给他介绍了七八个女子,表哥一一回绝了,“现在的女人很势利,冲着钱的。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可经不起摔跟头,还是自己过活好。”表哥说。
表哥种了一辈子土地,依然放不下陪伴他一辈子的锄头,开有两三分地的荒土,清晨、傍晚收拾菜畦,青菜地、辣椒地、茄子地、黄瓜地……井然有序,棱角分明,看不见杂草,如同干净女人的床一样。城里的儿子、女儿开车下来,摘一根嫩嫩的黄瓜或一个红红的西红柿,直接生吃,脆嘣嘣的,甜滋滋的,再带上大包小包的新鲜蔬菜回去,很快端上了餐桌。
华东挽留表哥上家里吃了午饭回去,表哥连连摆手,称要去农贸市场买萝卜、白菜、莴笋种籽,回去办土,撒籽,准备种秋菜……华东只好作罢。走出几步的表哥,突然折回身子,冷冷地笑了笑,说了一件让他大吃一惊的事:
“你晓得徐子明的事情不?”华东摇摇头,说不知道。
“你的消息可真不灵通啊!”表哥感叹地说。
“我哪里知道,他怎么了啊?”华东不解地问。
“他摔死了。”表哥说。
华东没有想到徐子明突然就死了。华东的心境便焕然一新。也许是蝉停止了嘶哑的聒噪?也许是感觉到清早就热的难受?他现在忘掉了身边的一切,什么恶有恶报,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两眼直直地望着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行道树枝叶簇拥着伸向天空,心随十一棵结了累累小果子的柑橘树惨遭砍伐、扁担乱舞、持刀追赶、土坡狂奔的惊心动魄的场景……热血开始在身上涌流,好像当年的打斗就在眼前。
徐子明是姑爷的兄弟,与华东家是转弯抹角的亲戚,大集体时,两家一度走得挺近。徐子明自家养殖的蜂蜜割蜜时,种植的葡萄、枇杷、甘蔗熟了,都要让女儿给华东的父母送来尝鲜。母亲也要去地头摘些新鲜蔬菜,或揭开柜子舀上一升半升的黄豆、绿豆,作为回礼相送。母亲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人家的好意,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作买卖有所区别。
后来,父母发现徐子明心胸狭隘,自私贪婪,蛮横跋扈,为了一点蝇头小利,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他在队里发生抓扯的不下十人,包括队长,家族长辈,社员;与人吵架斗嘴的就更多了,说话尖刻、刺耳难听,仿佛他家的老鼠都是公的,便与他疏远了。提起徐子明,人们的第一反应都是摇头、叹息、甚至是破口。
徐子明何以恬不知耻,变成了一个很无赖的人,有真凭实据。这里拣大集体时发生的三件事讲。
夏收时节,队长安排男劳力将河边饲养场的粪肥往坡顶的包谷地送。男人们赤裸黝黑的脊背,肩上压着一百四五十斤一挑的粪桶,爬上坡,气喘如牛,汗水直流,裤子都挤出水来。男子汉排着队,半天担五挑。可徐子明第二次送粪肥到地头后,趁队长不注意,溜回了家,掐着时间来走第四趟或五趟。队长气得大声吼叫:
“徐子明,力气使出来,莫梭边边嘞。”
“我没耍哩,在挑哈……”徐子明的声音在喉咙管里打转,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这阵势还是让他有些惧怕。
这算头一件。
要说徐子明扬名,主要还是这第二、三件。
长条形状的小院,姑爷在东屋,他在西屋,老娘跟着徐子明。集体干活,老娘收工回家晚了,徐子明和媳妇、孩子稀饭吃干不吃稀,给她盛一碗稀稀的,剩的端进里屋锁起来。老人双手捧着碗,“呼噜呼噜”地一口气喝完,没饱,上大儿子家吃去,这更引起徐子明对哥嫂的不满。
老人找到队长,要求分家另过。徐子明腾出一间暗黒的小屋给她住,经常趁她不在家时,弄坏板凳、电灯线、锅勺,扯地头生长的瓜秧或蔬菜。老人向两个女儿诉苦,女儿们不相信,怪她话多,处处维护着弟弟。姑爷和二孃更不敢张口,否则会遭到辱骂。
老人干不动活了,经大队调解,要求两个儿子尽赡养义务。二孃过年一次性将全年口粮称给了她,家里来了客人请她过来吃饭。徐子明嫌她白吃饭,拖着不给口粮,气得她直抹眼泪,拄着棍子找到大队干部。干部对徐子明进行批评教育,宣传法律法规,履行赡养义务,可管不了几天,战争又爆发了。徐子明被传唤至公社接受教育,“不孝之子”传开了。
老人的丧事还是二孃给办的。众目睽睽下,徐子明在灵堂前下跪,口里说道:“妈,你在生我不孝,死了我还是给你跪下……”大家对他这种行为嗤之以鼻。
七队地少人多,人们的日子过得艰难,可入室偷盗事件时有发生。
华东家背后是“半边户”刘云芳家,四间草房,男人在中梁山煤矿上班,一年半载才休假回来一次,平日里就是她和四个年幼的儿子。小偷似乎特别光顾她家,每年进屋一二次,见啥拿啥,有衣物、劳动工具、油盐、家禽和粮食。
一个冬日的晚上,刘云芳家的那条小黄狗叫个不停。有强盗,她在床上不出声。冬季漫长,过了半夜,她实在撑不下去,眼皮一阖,睡了一觉。突然,床前的衣柜门发出声响,她就醒了,见一个人影在屋里走动,一纵身从床上爬起来,拿起枕头边的菜刀,拔腿就往外面追,一甩手,向那个黑影扔去菜刀。尽管天色黑漆漆的,菜刀还是打中了黑影,只听那人“哎哟”一声,又一个趔趄,但还是跑了。刘云芳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追了,第二天一早,去大队报告了晚上有小偷进屋偷盗的事。民兵连长背着冲锋枪,来到徐子明家,察看了他左手背的刀伤,连审带问伤口的由来,徐子明无法自圆其说,招了。民兵连长将其五花大绑地押到公社,蹲“黑屋”。很快,公社开展严打斗争,他和“四类”分子串在一起,巡回各大队游斗“牛鬼蛇神”,一周后才放回来。
华东父母真正与徐子明反目成仇是这件事。
仲夏的清早,空气是清凉的,宜人的。田野里却传来徐子明和姑爷、二孃吵架声,徐子明的嗓音枯涩喑哑。原来,他以二孃地坝下一棵桉树遮蔽了一路之隔的庄稼地的阳光为由,爬上树砍枝桠。其实,这棵桉树离地七八米高的树干枝桠已剔的干干净净,根本遮挡不了庄稼采光,他这是蓄意生事。
太阳升起了,东边的几朵云彩抹上了一层绯红。社员们出工了,装屋打麦场晒包谷。有的将仓房里囤积的包谷用撮箕端出来,倒在坝子上,有的用刮耙、四股杈赶堆积的包谷,摊晒包谷。
姑爷为清晨徐子明砍树的事愤愤不平,与他讲起来:“我家桉树恁个高,碍着你哪点啦?你,你这是欺人太狠!?”
徐子明双手搭了膀子,眨着眼、仰着头,脸上不红也不绿的。
二孃狠狠地跺着地,愤怒地大叫:“头上有老天爷哩,可不能造孽呀!你砍了我家的树就算了吗?哪个敢碰你家的东西?”
徐子明一会两手叉腰,一会又顿足,拍腿,还一声接一声地“呸”,往姑爷和二孃面前吐口水。突然,他举起手中的刮耙打在二孃的头上,二孃“咕咚”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坝子里顿时人声鼎沸,议论纷纷。队长严厉地说道:“徐子明!你凭啥子打人?你晓得不,打人犯法的!”
姑爷勃然大怒,猛地抓起地上一根木棒,向徐子明冲去,但很快被几个男子拉住了。
这时,打扫仓房的母亲出来,看见二孃倒在地上,冲他的脊背大声道:“徐子明,你心就这么狠哟!把好好的二姐打成这样。如果打死了,我娘家人肯定要站出来的。”
况三娘和周大娘忙活着给二孃掐人中,泼凉水,总算弄醒,扶坐起来,喝几口水顺气。人们低声劝道:“好了!好了!大家不要吵吵啦!”“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有多凶狠?”
“你又怎样?——未必你敢摸我一下?要动手今天就试一回!……我不怕你帮忙,你们打架要来就是了!”徐子明带着挑战的口吻,毫不在意地说。
母亲气的脸色发青,恼怒地说:“我家的人自小就没有挨过别人打的。你把她打死了,我们自然会站拢来的!”
出工的大表哥和二表哥,急得抱着奶子(妈),一个劲地哭……
在家做作业的华东,听见装屋吵嚷嚷的,还有母亲的声音,便跑去,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到了,眼里满是愤怒的神色。
三年后,二孃的仇让表哥、表弟给报了。
那天下午,徐子明割地里红苕藤,硬说有几窝红苕被二孃家的小猪崽给拱了,与邻近田坎上除草的姑爷、二孃吵了起来:
“放猪崽拱几窝红苕能把我整背时?真是笑话。”
“我家猪崽这几天一直圈里关着的,没有放出来。”姑爷狠狠扭过头。
“黑天白日放出来,啃地里红苕,又可以少添几瓢包谷面了。”
“是我的猪崽拱的吗,有哪个看见了哎?”二孃斜了他一眼。
“还不晓得是哪个黑心肠给害了呢?”
“别胡咧咧,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是不是黑心肠,各人心里明白?”姑爷在急促的呼吸中说完,胸脯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连续咳起嗽来,他的哮喘病犯了。
“要害庄稼,我们大家都放猪儿出来……”
“老天作证,你莫冤枉好人。”二孃怒气咻咻,提着锄头,背起背篓,上前搀扶起姑爷回家。
“哼!你以为你能得逞?”徐子明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屑。
此刻,二孃家的老二、老四回家来,结婚分家另过的老大有事赶来,顿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三兄弟先是质问,见徐子明胡搅蛮缠,便不说黑白,一人拧着胳膊,一人卡住脖颈,将他摁倒在地。老大瞪大双眼数落:“我两个大人被你欺负,我弟兄五个从小拿你打起,真是太可恨了。告诉你,我们长大了,不怕你了……”老四跑回家,拿着一把篾刀奔来。徐子明闻声,怕了,却硬着嘴壳子说道:“长寿,你砍了房子保不住哦!”“房子在那立起的,你有胆量就去烧?”老大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老四手举篾刀,照着他右大腿连砍两下,然后,三兄弟将他推下两三米高的土坎,痛得徐子明直喊娘……他媳妇彭安兰连忙上门求人,抬他去医院救治。
像是冤家对头,细数起来,华东跟徐子明结的梁子多了去了。
华东有上下两块田地,都挨着他的庄稼地。地沟里一排长得茂密旺盛的李树、灌木和水蒿,修长的青竹,一簇又一簇的刺丛,还有车前草和铁线草,重重枝桠、根茎,曲曲弯弯,深深浅浅,盘根错节,缠绵交融,向上伸延,连成一个又一个墨绿的方阵,严严实实地遮没了大半块水田。只有正午的炎阳挂在正中,树木与庄稼的影子都短了,太阳煎饼似地摊在水稻上,但年年稻谷减产。还有,华东家稻田里灌满的水,夜晚被他偷放了。
华东决定先礼后兵,上门找到他,轻言细语,劝他行善积德,心胸开阔些,念及邻里之情,别做损人害人的事,把不管钱不管米的树子砍了,不要影响庄稼收成。
徐子明粗鄙、庸俗,仰着脖子,看也没看华东一眼,丢下一句:“不砍!”抓起锄头径自走了。
华东一股怒气从心里升腾起来,平生头一次产生了想要揍人的欲望,真想按着徐子明的头一阵猛揍,打得他满地找牙。
如果说水沟里的杂树、灌木和水蒿,阻挡了华东下面那块稻田里的霞光是他无意,那么接下来他的举动便是刻意的害人了。
一天晚上,徐子明将一株枝叶繁多的柑橘树移植进紧挨着华东上面那块稻田的地里,细密的树杈网住艳阳,影响水稻生长。
父母多次与徐子明交涉,要求他砍树,“你这一定是在心里早就暗暗地谋算着、策划着……是见不得天的。”
徐子明见这事儿露了馅,转过身默立片刻,脑瓜里一转:有了!先前本打算糊弄过去的,现在,狼子野心被戳穿了,他转轴了,冲父母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说道:“这个数!”心想,你拿钱我就移树,还不把你们吓跑?
好个狗东西!母亲愤愤的回击道:“多少?两百块!你栽的树,把我的谷子给祸害了,反而要我拿钱移树,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你还有没有良心,提个棍子抢人家去嘛,不怕牙碜!”
“咦?不干拉倒!”徐子明硬邦邦地顶道,转身就走。
母亲气的直哆嗦,骂开了:“徐子明,你记住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就你今天干这些缺德事,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
听了父母的讲述,华东所有的怒气全像碰在一堵弹力很好的橡皮墙上,恨得牙痒痒的。
这年夏天,父亲去田里看水,看到人家的水稻金灿灿,沉甸甸的,而自家两块稻田因缺少光和作用,叶子还泛青,稻子干瘪着,便忘记了自己平时处处留心保持着的教师的“风度”,彻底被激怒了,回家拿来篾刀,砍了柑橘树面向稻田的几桠枝杈,捆成小捆,放在路边。徐子明外出回来,见树枝被砍了,这一切是这样突如其来,先是一怔,跟着,脸略微有些发白,咬着嘴唇,眨着眼睛。
第三天下午,华东的母亲在屋背后土里间苗。徐子明急眼了,拿着篾刀,摸到他家院坝下,砍倒两块地头的十一棵柑橘树。
“徐子明,你猪哩,哪个托生的你呀?你前辈造了孽。”母亲站在坝子上,脸上没了血色,声音都变了。“你还是人吗?树子故意不砍,害得我每年的谷子减产,看在左邻右舍的,我没找你赔了。这回,我砍你几根枝枝,我栽了七八年的十多根结起果的橘子树你给砍了,……你有本事就光明正大的来砍,偷偷摸摸的不算男人。”
此时,华东下班回家,见此情景,顿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来,向着二三百米的徐子明的房屋开骂:“徐子明,你个龟儿子,老子今天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徐子明一声不吭,估计意味理亏。
华东把想要用在拳头上的力量全都压进了这最简单的几个字:“太可耻了!”赤手空拳的到他家说理去。
“你凭啥子砍我的柑橘树?!”华东两眼“喷火”,铁青着脸,又咬着牙,真有几分叫人畏惧。“到底是哪个在惹事?”
面对华东的质问,坐在连接灶房和里屋的门槛上的徐子明及媳妇、女儿和他大姐很诧异,大概从未看见过华东这样凶过,一时都愣住了!屋子静得离奇,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仿佛一点就炸。徐子明用眼角扫了扫华东,明明看见了他,却把眼光挪开了。
“是你先砍了我的树?”徐子明也丝毫不退让:“别以为我怕你,要为你砍树、移树。”
“你少给我猫念藏经!走,到村上给我说理去,看究竟是哪个不对?”华东很愤怒,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交织着痛苦、气愤、焦急,却没有怯弱。
“这……”徐子明用毛巾擦了一下他那煞白的脸,略显尴尬,嘶哑着声音叫道:“我为啥子听你们的?”
他说得有理,但并不气壮,惴惴不安和一本正经在他脸上拔河。
“为了整倒我家,你可真是不择手段,费尽心机呀!你今天要不把这十一棵树子给我赔了,我跟你没完!”华东跳到徐子明面前,手指几乎点着他的鼻尖了。
在华东厉声发问下,徐子明恼羞成怒,摆脱被妻子和大姐紧紧攥着的手,几大步跨到月牙形的灶台取火柴,欲点燃手中一个雷管引线。此时,华东瞪大了燃烧着火样的眼睛,面孔扭曲,七窍要喷出火来,屋子的空气似乎要跟他一起燃烧。他摸到斜倚在灶房门框的一根扁担,双手握住,揪准徐子明回过头来看他的一瞬间,猛地抡起扁担,使出全身力气,双臂一伸一收地朝徐子明的头上连砍了三下,发出“呯呯呯”响声。徐子明惨叫一声,忙用手捂住,血却顺着指缝直流出来。“啊?开瓢了”,华东丢下扁担撒腿跑开了。
傍晚时分,沸腾的村子沉静下来。天色依旧明亮,黄昏拖曳得越来越长,蜂蜜色落日在村子尽头的大树后平静地停留,隐身的群鸟像突然接到神秘讯息,一起从树枝深处弹出,向着远处的落日飞去。
徐子明恼上加恼,拿着一把篾刀跑来,摆开了要与华东决斗的架势。华东在红苕土坡里跑,他在后面追。华东这体格,他那年龄。徐子明哪是华东的对手,很快被甩开了。父母怕华东吃亏,拿根扁担追着徐子明,边追边与他争执。最后,双方都住进了医院。
经乡公安员调解,两方均有过错,医药费自负。
从此,华东看见徐子明,不仅不顺眼,而且恨不得咬死他的心都有。
七队地处库区,近年来滑坡,政府在城郊为十多户房屋受损的村民解决了安置房。徐子明三个儿女的户口未迁移,分得三套房屋。
就在队里七八家房屋未受损的村民为徐子明搬迁而感到高兴时,他和老伴却不走了,为何?原来,徐子明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前几年队上响应政府号召,实施退耕还林,地头种植了慈竹、方竹、黄竹,每到春季,一笼笼竹子的脚下冒出许多的笋尖。
徐子明在半坡幽暗的铁路隧洞口旁用石头砌了一米多高的矮墙,围成一间仅有四五平方米棚户,侧面还有一个用塑料布围的简陋的鸡舍,棚户周边竹林下种上蔬菜,还有桃子、枇杷、樱桃等果树。只有他一户人家,通水电就是不通公路,条件艰苦他俩也不离开,往往几个月都不会有其他人来。
春天来了,他与老伴一早背着背篓,扛着锄头,满坡挖笋子,一锄头一个,很是可爱。从老家到城里,有七八公里,三轮车每人收费三元,他只给两元,结果沿途的三轮车都不载他,他硬是背着六七十斤的笋子走进了城,半天时间卖有一二百块。
一天,岩上的牛儿下来挖笋子吃,被徐子明看见了,破口大骂,阻止他挖,要撵他走,两人差点动起手来。这件事,立刻在全村传为笑谈。
其实,徐子明老两口生活简朴,他多年就穿过四套衣服——夏天是灰色衬衣,春秋分别是淡灰色和深蓝色上衣,冬天是一件黑色棉袄,没穿过一双皮鞋,可是也舍不得买;难得个把星期吃回肉打牙祭,饭馊了还在吃。儿子有次下来看见了,劝他们不要吃馊饭,会坏身体的,回城里买台冰箱送下来。
这些年来,徐子明卖蔬菜,卖水果,卖鸡鸭蛋和鸡鸭,手头有了钱,只是把这些钱攒着又攒着。大女儿买房周转不过来,向他开口要过一次钱,他没给;幺女儿的儿子考上大学,女儿带着儿子下来给外公外婆报喜,临走,他一个子未给外孙,气得女儿直流泪,表示再也不回来了。老伴与他吵了三天,“这几个钱我有用处的。”原来他是给孙子留着。儿媳妇小梅经常下来,以儿子、女儿上学开销大为由,向公婆要钱,徐子明掏空腰包也乐意。
今年六月,三孃满八十,华东和妻子下去,邻居都来帮忙。快入席时,华东突然看见徐子明挑着水桶,与老伴走来,老两口头发花白,脚步蹒跚。徐子明背驼了,古铜色的皮肤,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衣,脚汲着一双脏兮兮、断了绊带的拖鞋。
多年未见的徐子明,难道现在懂得人情世故,肯上门帮忙了?可三孃家吃的泉水接进屋的,不需要挑水呵,华东不解。
在一阵轰隆隆的鞭炮声中,中午第一轮席桌随着宾客吃饱喝足之后散席了,几名大姑娘、小媳妇忙着收拾桌子、碗筷。忽然,徐子明与彭安兰一人提着一只水桶,穿梭在一片窄窄的坝子上,端起桌子上的盘子、海碗,将人们吃剩的、或未动过筷子的蒸、焖、煮、炒、煎荤菜,还有四个素菜四个凉菜,“哗哗”倒进桶儿,米饭倒进准备好的塑料口袋。不一会,徐子明挑着水桶往窝棚里走去。
这时,表妹走来,气鼓鼓地对队长周五说道:“我给徐子明说,没吃的肘子、烧白、粉蒸肉、清蒸排骨莫收了,我还有用的。他说,‘恁个多,你吃不赢,我不倒,别个还是倒了’,边说边往桶里倒。别个倒?只有他两个才在收。”
周五不屑地说道:“队上哪家做事,他两口子不倒席上的东西,不把随的礼钱讨回去?”
“这些挑回去,还要吃吗?”华东有些疑惑。
“烧白、夹沙肉、酥肉、清炖鸡、肘子、鱼香肉片这些放冰箱里,慢慢吃,素菜凉菜米饭先吃,实在有馊味了,倒给几十只鸡鸭。他的鸡鸭每天在空气清新的竹林里找食吃,长得快,下蛋多。徐子明有钱得很嘛,光一年的杂七杂八收入就有三四万……他要做起恁个样子。”
“他性格收敛些没有?”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队上的竹笋,他俩包了挖;这几年周边去城里住的人多了,房前屋后的香蕉、柑橘、李子、桃子熟了,他先下手,天没亮打着手电筒去摘,然后背进城里卖了。”
“他有多大岁数?”
“八十二三了,身体好,没病。大家不喜欢跟他来往,他是厚着脸皮说话。”
周五的话,令华东五味杂陈,人活到这个份上,有意思吗?
第二轮快开席了。堂哥招呼华东快去围坐一桌,准备吃饭。可还缺一人。
正等着,徐子明挑着空桶来了,他把水桶放在坝子一角,不知是没看到,还是假装没看见,径直来到华东这张桌子,坐他的对面。真是冤家对头。华东心中的仇恨就像火一样熊熊地燃烧。他暗自观察徐子明,矮矬老头,几颗零零碎碎的牙齿,微胖的方脸渗出了汗珠,一绺白发披散在额前,睁着浮肿的眼皮,脸部、颈部的肌肉松弛,满脸的皱纹,干瘪的嘴巴两侧稀疏的灰白胡子,随着咀嚼食物而微微颤抖。
华东的心像拉洋片样,思絮飞回到三十多年前的复仇之夜……好言相劝砍掉树子,他置之不理;砍几根柑橘枝桠,他毁我十一棵柑橘树;月光下,土坡里,上演一场动魄惊心的追逐大战。在时间似乎停滞的一瞬间,华东对面那团模糊的身影变成打碎的玻璃四散开来。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玻璃片重新聚拢成他灰白瘦削的脸庞,一切都呈现出那种事物老态龙钟的颓势光景。
“兄弟,喝酒哟!”堂哥一声招呼,华东回到了现实中,不经意间又看了一眼徐子明,端起酒杯,与兄弟们就着凉拌鸡块和猪耳朵、花生米以及素菜下酒,摆龙门阵,却不动又腻又闷的肥肉。热闹的氛围,丰盛的菜肴,徐子明不停地往嘴里送着软烂脱骨、香味四溢的大鱼大肉,连干三碗饭。
散席了,华东坐在屋檐下。只见徐子明快速地扫了一眼身边几张桌子,提着桶儿站在中间,左右开弓,先是将没动过筷子的烧白、猪蹄、坨子肉、粉蒸肉,一股脑儿地倒进塑料袋里,打上结;其次是动过筷子的清蒸鱼、夹沙肉、爆炒肉片、卤猪头肉、花生米,还有甲鱼汤、酥肉汤、萝卜炖牛肉,倾进了桶儿。老伴提着另一只桶,穿梭、忙碌在另一头的几张桌子间。一会,徐子明挑着两个水桶,彭安兰提着两包白色塑料袋装着的米饭,脚步蹒跚地回去了。
天上几朵云影一丝一丝的,像泼墨似的别在天边。斜飞而来的一对燕子,在小区楼宇间亲昵的追逐、低飞、鸣啭,然后箭也似的向远方飞去!
徐子明死了!华东走路回来,站在小区绿荫下,阳光和树叶的阴影使他的脸有些斑驳。想着表哥刚才告诉的消息,那一对花白的头发和蹒跚迈步的老人不时在他脑海中活动。华东想起了徐子明橫行乡里的情景,想起了他让女儿送来尝鲜的蜂蜜、葡萄、甘蔗,想起了他夜晚偷放稻田的水,想起了他砍伐的十一棵柑橘树,想起了自己那时年轻气盛,心性不成熟,做出了极端的举动……华东怀着一种严肃的,深沉的思绪,又一次整理心中的记忆。
“是的,忘记是一样好东西,它能使人们变得轻松起来。”华东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生产队,挨门接户,鸡犬相闻,低头不见抬头见,现在已是耄耋老人了。经历了人生的种种沧桑后,我们之间应该没了芥蒂,多了一份宽容和理解。俗话说,冤家宜解还不宜结呢,得学会容纳仇恨。上了年纪的人,苦日子过怕了,打包带走餐桌上的美味,你能说他有错吗?如果,村民们不嫌弃他、孤立他,帮助他克服缺点,改掉毛病,走得端正一些,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二孃和姑爷多与他沟通、交流,给予亲情关爱,教他做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我父母思想变得深刻些,鼓励他内在得到升华和扩容,做一个身心健康的人!我懂得宽容,与他携手共进,培养正源力量,提升自我,做一个格局和气势强大的人……那些刻骨铭心的恨,那些难以忘怀的情,都在时光的长河中沉淀,化作永恒。如今,我霜侵两鬃,更不似年轻时候,忘掉过去,放下恩怨。华东忽然感觉对徐子明恨不起来了,他心里的结打开了,感觉身子轻了,走路有力了。
第二天的午后,华东顶着骄阳赶去殡仪馆,悼念徐子明。参加吊唁的人不多,队上来了两三户人家。华东的到来,让彭安兰及子女很是意外,紧紧与他握手,冲茶,敬烟。华东安慰他们节哀顺便,不要太难过。
建忠毫不掩饰地讲了父亲离世的经过:“我们兄妹多次对他讲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挣得到钱,劝他不要有贪念之心,种点蔬菜,养几只鸡,权当锻炼身体。”
“前天中午,太阳火辣辣的。他感冒去村医拿了五毛钱的药,返回路过五队吴明的家,看见屋后几根香蕉树结的香蕉个大,金黄,熟了,便有了想法,在旁边大桥头蹲着。太阳落了坡,吴明家人还在楼顶聊天乘凉,……他心里发慌,桥头走动,突然头昏眼花,一头栽进桥下的乱石丛中,当场死亡。昨天一早,有人发现桥下躺着一个血糊糊的人,不知啥情况,赶紧报了警。我们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赶了回来。”
悼念活动开始,华东走到徐子明的遗体前,他躺在殡棺里,脸干干净净,显然做过整容,身上盖着白布。华东行了一个礼就走了。
2025.1.1
作者简介:田向,本名秦廷相,重庆市涪陵区作家协会会员,涪陵区第三、四届科技拔尖人才。曾是媒体记者、编辑,有近20件新闻作品获得全国地市报和重庆市好新闻奖。现从事自由写作,文学作品见于《辽宁文学》《家乡》《秦嶺文化》《乌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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