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宝
文丨张晋宏(山西静乐)
初春时候,邻居王婶去场面抱烧火秸秆,王婶抱起秸杆要走时,王婶差点绊倒,王婶以为踩到了石头,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差点把我摔死。”王婶站稳后,定眼一看是一条腿,王婶心里一紧,用手拔开秸秆堆,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躺在里面,身上裹着黄大衣,脸上还落着几片草叶子,草叶子被风吹的扇动几下,王婶捡起身边一个树枝捅了捅这个人,是死是活,这个人竟然睁开眼,先是一言不发,然后是嘴里含糊不清说着话,王婶看到是个活人,说:“从哪里来的?”这个人又一声不发,王婶见这个人神志不清,便离开了场面,王婶抱着烧火秸杆从场面路过供销社时,对人们说,场面那来了个乞丐,要么不说话,要么胡言乱语。那时,我正好在供销社门口看人们用石子玩“地锅”游戏,油花子和万人精两个人正吵的面红耳赤,听见王婶说来了个外地人,放下手里的石子,两个人也不吵了,‘咱们看走”,油花子一边说,一边把含在嘴里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了一下,烟头被踩进了泥土中,一群人去了场面。那会儿,乞丐已经坐在草垛上,抬头看天空飞过的鸟,头上的草随着风飘动着,仿佛从乞丐头上长出的头发。油花子问乞丐:“你从哪里来的",万人精顺嘴也问道“要到哪里去"。乞丐仍然看着天,天上的鸟飞走了,看天上的云,油花子骂骂咧咧地转头就走,一边骂道:"傻逼"。一群人见是个精神失常的人,便离开了。中午,我听爹和娘讨论着草垛上的人,娘说:“这个人昨天才来咱们村,以前在邻村"。爹说:“以前给王麻子放牛来,今年丢了一头牛,被赶走了。”爹说,听王麻子说,这个人在七十年代考上重点大学,在学校谈恋爱,被对象抛弃,后来就疯疯癫癫的,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后来神经病发作在学校打了老师,被学校劝退了。当时,他父亲去学校接万人宝的时候,抱头痛哭了一场,他娘死的早,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大,功书念字,也算争气,成了个人,却因感情变成了疯子,小山村里出了大学生,他父亲受到全村人的恭维抬举,这一出事,一下子在村里一落千丈,人们也爱理不理,他父亲走路抬不起头,沿着墙根走,气出一身毛病,前年胃癌去世了。他父亲去世后,乞丐真成了乞丐,开始流浪讨食过活,去年王麻子养的二十多头牛,一个人忙不过来,收留了乞丐,今年夏天的一天王麻子回家取干粮,乞丐在汾河里抓鱼,没看住一头牛,牛游过河对岸后,好像从人间蒸发,报了案,直到现在还再侦破中,王麻子一气之下,打发了乞丐。
爹和娘正讨论的时候,乞丐推开大门,拴在院子里的黄狗狂叫不止,爹说娘,你出去看一下。娘说,真会赶饭碗。娘回了家拿了两个馒头,一瓶矿泉水。爹问,给谁呀?娘说,给草垛上那个乞丐,爹说,把这个煮鸡蛋也拿上,我不吃了。娘端着东西放进乞丐的塑料袋里,乞丐瞟了瞟爹放在窗台上一沓报纸,说,给我几张。娘从窗台上抽了两张报纸给了乞丐。娘一边关大门一边说,饭都吃不饱,还看报纸。
有一次,我从村委会回来,路过供销社油花子正拿着一张纸让乞丐念,我走近一看,是一张英语试卷,油花子为了试探乞丐的真实水平,他把侄儿的一张初中英语复习试卷拿来,乞丐念的有模有样,油花子吐了一口烟,一边说:“人才人才,可惜了"。村里有小孩的家长,要么没念几天书,要么念下个半落子,指导不了孩子做题,经常让乞丐指导做题,乞丐用脏兮兮的手在本子上三两下就做出来了,一个本本上尽是黑印子,后来,人们对这个有文化的乞丐另眼相看,人们和乞丐熟悉后,有些时候,“唉”一声,要么“哦”一声,也觉得不好意思。油花子说,这个人不一般,叫个“万人宝”吧。万人宝从此就成了乞丐的名字。
有一次我见万人宝,坐在供销社的台阶上喝着一瓶啤酒,吃着一根鸡腿,把鸡骨头咬的棒棒响,坐在一边的王婶说,把肉吃了,骨头吐了。万人宝好像没听见一样,把最后一点放进嘴里嚼的津津有味,王婶说,吃了再给你买一根,王婶的孙子小宇正爬在台阶上做数学题,一边抓头一边挠耳,万人宝吃完鸡腿,舔了舔手上的肉渣,用又黑又油腻的手从小宇手里拿过笔,在草稿纸上整整齐齐地写下公式,写下一串数字,两个黑油印粘在纸上,小宇说,真脏。王婶教训小宇说,狼吃的!不好好学习,你和万人宝一样没饭吃,王婶一边骂一边去供销社买了一根鸡腿,万人宝接过鸡腿,两个指头夹着鸡腿放到小宇面前,小宇后退了一步,王婶挡在前头说,你吃吧,他不吃,你吃饱了去草垛里睡觉去吧。
万人宝大热天穿着绵大衣,后来,爹和娘商量,把他穿旧的衣服给万人宝一些,大热天溽出毛病。娘在衣柜里翻了一上午,翻出许多没穿几天的衣服,和不穿的鞋,看那个都舍不得,爹把翻出的衣服和鞋装进编织袋里,扛在肩上朝着场面的方向去了,第二天,万人宝穿着爹给的白色半袖衫,和蓝色运动裤,穿着一双半新的皮鞋,走在街上,头上仍然有几根草叶子,好像一直长在头上,掉不下来,脸被太阳晒的黑里透红,万人宝这几天辅导孩子每天能吃饱饭,而且,有的小孩偷偷从家里拿上一塑料袋花卷,馍头、饼干,让万人宝给做题,一时间,万人宝成了孩子们的救命稻草。
孩子们夏天假期到来的时候,万人宝又开始挨家挨户讨食吃,有时候,村子里人们忙着地里的活,锄地、间苗、垄谷子,还有的人家去庄稼地打农药,村子变得安静极了,人们不在村的时候,万人宝便从人们的菜畦里摘一根黄瓜,或者摘两个西红柿吃,即使人们碰见,也不说一句话,人已经活到这份上,自己总比他强,也不当回事。
孩子们假期作业少,孩子们除了抓鱼,就是掏鸟窝,把万人宝忘到九宵云外了。快开学的时候,孩子们突然想起万人宝,因为假期作业还没写几页,孩子们把万人宝叫到供销社的台阶上,万人宝不支声,孩子们从大人的柜子里偷偷拿几块钱,给万人宝买两个混糖饼,有的孩子给买瓶啤酒,万人宝不说话,一边吃,一边把掉在地上的混糖饼渣子捡起来放进嘴里,喝了一口啤酒,打了一个嗝,孩子们说,该开始了。万人宝接过孩子们的笔一个接着一个,万人宝做完三个孩子的作业就停止了。第二天继续做,孩子们继续给买饼吃,后来,谁给买肉吃,先给谁做。王婶路过时,趋散孩子们,一边赶,一边骂道,不好好学习,不动脑子,就学会抄,能起山了。然后掉头对万人宝说,以后不能给孩子们做题,害了孩子们。万人宝好像听懂什么。再后来,再没见过万人宝给孩子们做题,即使买下吃的东西,万人宝也不搭理。
夏大很快就结束了,时间到了深秋的时侯,早晚天气变凉,草垛里开始变冷,王婶在村南边给万人宝找了一间闲置的土窑洞,门窗完好,以前是王婶住的,由于王婶老伴走的早,儿子和儿媳在外面打工,后来儿子叫王婶过去看门照料孩子,便搬走了。一年到头,只有春节的时候回来五六天,团聚团聚,一整年留下小宇自己照料,没钱的时候打来几千元,生活到是无忧无虑。但是王婶种了一辈子庄稼,舍不得丢下一份地,即使村里种植大户万人精要租地,王婶都拒绝了。地里忙不过来的时候,王婶会叫上万人宝帮忙,王婶早上和晚上让万人宝蹲在窗台下吃饭,中午把干粮带到地里,继续干活,自己回村里给孙子做饭,吃过中午饭,万人宝已经把一亩黄豆,整整齐齐收割好,王婶塞给万人宝一个苹果,说,干的好,一个人顶两个壮汉,吃!万人宝不支声,接过苹果啃了起来。一亩多黄豆像一座座小山一样,堆在地里,王婶叫上万人宝往场面上背黄豆,场面是全村打场用的,面积大,人们把自家谷子、糜子、黍子、黄豆、莜麦放一块垒成像山一样的垛子,孩子们钻进钻出捉迷藏。
王婶家快收完秋的时候,我家还没收完,爹让娘去找王婶,挪几天,让万人宝帮忙刨几天土豆,娘去找王婶,其实王婶早就不想管饭了,王婶满口答应。早上和晚上娘把饭端在院子的磨盘上,万人宝饭量大,一次能吃十个肉包子,娘几乎蒸一锅包子,两顿让万人宝就吃完了。娘后来蒸莜面,莜面耐饥,中午吃上一顿,晚上也不饿。爹让娘改善改善伙食,每天吃莜面谁能吃的消。娘去超市称了五斤猪肉,买了十斤鸡腿,娘每天要么鸡腿炖土豆,要么猪肉炖粉条,爹让娘,给万人宝盛饭的时候,鸡腿多点土豆少点,猪肉多点粉条少点,爹说,要吃就让吃好。爹喝酒的时候,会把万人宝叫到家里,让万人宝喝上两盅,最让娘嫌弃爹的事,就是把万人宝请到炕头上喝酒,万人宝把草叶子和泥土落了一炕头,两只黑呼呼的手还要弄脏炕围,娘脸色一变,爹说,人不像猫有九条命,人就一条,说什么时候没就没了,人最可怜。
秋收快尽的时候,下了几场大雨,汾河的水涨了许多,会从上游漂下几个木盒子,或者几个瓦罐,还有几根木头下来,有些时候还会漂下几只羊,洪水再大点的时候还会漂下年代久远的棺材板,听说年代久远的棺材很值钱,能用来制作古琴,油花子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汾河边捞木头和棺材板,顺利的时候还能捞住一两只羊开开荤,今年油花子又去汾河捞木头,先涉水的时候,水齐腰深,以多年的经验,这点水难不住油花子,油花子继续往深处走,远处漂来一个棺材板油花子顺手抓住,可水越流越大,油花子觉得不对劲了,已经站不住了,河水淹到了他的脖子,漂了起来,油花子顺势爬在棺材板上,两只手紧紧抱住棺材板,一边喊着:“快救我,快救我"。堤坝内翻地的父亲听到叫喊声,一边往堤坝上跑,一边叫万人宝放下手里的活,万人宝也跟着跑,俩人踉踉跄跄在堤坝上追着河里的油花子跑,爹一边跑一边急切地说:“完了,油花子完了"。爹对万人宝说,你别跑了,快回去——快去——叫人,记得——拿——绳子。万人宝飞快地往村里跑,像正常人一样能听懂话,还不忘回头看看河,看看河里的油花子。爹吼道:“快点!人命关天”。万人宝跑的更快了。
万人宝跑过供销社喊道:“油花子让水冲走了,油花子让水冲走了"。供销社聚集的人都往堤坝上跑,万人宝一直点跑到油花子家喊醒油花子的哥哥和油花子八十多岁的老爹,万人宝说:“油花子冲走了,绳子"。油花子的哥哥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骂道:“喊个毛,你又发神经了"。万人宝不停地说:"冲走了,绳子绳子”。油花子的哥哥向远处望去,见人们都往堤坝上跑,油花子的哥哥心里一紧,万人宝今天没发神经,穿了个鞋,一边跑一边扣鞋后跟,让万人宝去土豆窖解篓头上的绳子,自己拿了另一条十多米长的绳子往堤坝上跑去,万人宝解下绳子也跟着跑。跑到堤坝上聚集了许多人,油花子被河中的一个小土丘截住了,油花子坐在土丘上不敢动弹,为了减轻身体重量油花子脱掉上身衣服和裤子,只留下一个红裤头,堤坝上的人让油花子的哥哥把绳子拴在腰上下水去救人,堤坝上的人拿着绳子,油花子的哥哥刚趟进水里就被冲倒了,油花子的哥哥也不敢下去,万人宝从油花子的哥哥手中拿过绳子,系在腰上,扑腾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扎进去的地方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过了一分钟不见人影,堤坝上的人们说,快拉绳子,万人宝也让洪水冲走了。当要拉绳子的时候,万人宝从水里钻了出来,头上没有了草叶子,脸上的黑被水冲的干干净净,我是第一次见如此干净的万人宝,而且长的非常帅气的万人宝。万人宝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绳子嗖嗖地变短,又把万人宝拿的绳子接上,万人宝游到了河的中央走到土丘上,等河水回落了,万人宝紧紧抱住油花子,在水中一步一步挪动,生怕一松手油花子又回到水中,让冲走。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折腾,油花子终于上了堤坝,顿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油花子的老爹坐在村口的大树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道:“天塌了,天塌了,把你爬棂的冲走了,我咋活呀”。万人精从堤坝上返回村口时喊道,别哭了,人救上来了。
从那以后,万人宝受到人们的尊敬,时不时,有人拿着理发推子给万人宝理个发,还有人拿个剃头刀子给刮乱胡须,还有人扛着一大包衣服送给他,自从万人宝从河里出来后,人变得干净多了,手上污腻也没了,万人宝像个正常人一样。
农历进入十一月的时候,爹让我和他,给万人宝送去一个旧火炉,四节烟筒和三推车炭,爹说,土窑洞冬暖夏凉,火炉以备遇上恶寒天气时侯,生个火暖暖家,三推车炭足够用了,爹把炭垒的整整齐齐放在门口。我和爹把烟筒架起来,墙上钉了一个铁钉,用细铁丝拴好。万人宝看看火炉,看着烟筒,又在院子里看着飘落的叶子,仿佛一只鸟,飞来飞去,停不下来,风又刮起,凉飕飕的,刚才那片叶子被刮到了远处,又有几片叶子飘到万人宝头上,又落在地上。爹安顿万人宝说道:“天冷的冻手的时候,把火生上”。万人宝仍然没支声,看看远处的天空,好像在思考什么,又想起什么。
我和父亲给万人宝送火炉和炭没几天,万人宝从村里消失了,爹去过土窑洞看过火炉和炭还是原来的样子,据村里人说,万人宝背着一个编织袋,穿了一件新绵大衣从村口朝着县城的方向去了。据万人精说,他看到过万人宝回来过,后来让两个长头发戴着墨镜身上有纹身的小青年驾到面包车上带走了。还有人说,万人宝以前的恋人来找过他,恋人开着豪车,接走了。万人宝失踪的事情众说风云。
作者简介:张晋宏,笔名:太阳红鸟,山西静乐人,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1999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发表在《星星》、《黄河》、《延河》、《山西文学》、《天津文学》、《上海诗人》、《散文选刊》(下半月)、《散文诗》、《牡丹》、《骏马》、《岁月》、《雪莲》、《东方青年》、《伊犁晚报》、《都市》、《五台山》、《躬耕》、《中华日报》副刊(泰国)、《越南华文文学》(越南)等国内外报刊杂志,文学作品曾获都市文学优秀奖,并有诗歌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黄土风》、《消退的村庄》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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