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候,那颗星星是清醒的。它无端地笑了一声,把周围的云彩笑愣了。
“抽风哩?”
“不是。”
“发神经哩?”
“不是。”
“那么是做梦哩!”
“也不是,也不是。”
……反正全不是。
然后就不说话,只瞪了眼睛看。
看啥哩?不知道。
星星是一只大眼睛,天空也是。
它们都在看。
它们看啥哩?不知道它们自己知道不知道。云彩是不知道,于是便发着愣,心就一下一下地满了。
羊看着云彩。羊看云彩时,一直是发愣的样子。
羊是大眼睛,里边绕着不少环。那些环是死的,显得羊总是发愣的样子。
羊看着云彩,还咧了咧嘴,那两三颗牙就露了出来,上面沾着草屑,草屑是羊的记号。草天生是给羊做记号的,就像星星是天空的记号一样。
“看我干啥?看我干啥?”云彩恼了。
羊还在看。羊没听懂云彩的话,更不知道刚才是星星和云彩说话哩。
二
每天遇到的一个熟人一样,就又遇到这个夜晚了。
一袋烟的工夫,或者一袋烟抽完以后不久,天就开始被染上颜色了。
一直灰着,是烟初起的样子。
再抽,层层叠叠的灰就渐渐黑了,让人觉得,那天是被人抽烟抽黑的。
乡村的夜晚,是“官厅”的味道。村子里一大半人都吸“官厅”。偶尔有几个吸“迎宾”的,那味是争不过“官厅”的。也有抽“紫云”的,大致是随了什么礼,花了几百块钱换来的——不去吧,总是抹不掉面子的;去吧,终是心疼那钱,就一直吃一直喝,恨不得都吃回来。哪能吃回来呢?心就一直疼,会疼好长一段时间。
据说老早以前,夜晚的村里都是“羊枪”味。一根完整的羊腿棒子,肉啃完了,放干,找一根铁丝放火炉子里烧红,“刺”地在中间烫个洞。在骨棒大头儿的凹陷处安个子弹壳,就成了。——这就是“日子”了。踞在炕头,或蹴在街边,把烟丝摁进子弹壳那小小的坑,拿一根冒着草烟味的艾草腰子凑近,一吸,一吹,“羊枪”的味道就出去了。艾草腰子是早准备好了的。艾草长出来,除了端午节要插在门头上,便是男人们编艾草腰子了。屋檐下的房柱子上,挂了锄头,挂了镰刀,再就是一长条一长条的艾草腰子,比电视里清代人后脑勺上的辫子还要长好多哩。听听,似乎远远近近都是一吸一吹的声音。夜,也便是那么个味道了。后来,夜还是那个夜,人却是一茬一茬地说不在就不在了。似乎“羊枪”也跟着最后一个吸“羊枪”的人一起,没了。好像最后还吸了一下,又吹了一下——是弱弱地吸,那一吹却就一直悠悠地停在一个什么地方,成了上了一点儿年纪的人的梦魇。
烟抽完了,指头一弹,就把夜划了一道痕。
“动吧?”
“动吧。”
“刀还快吧?”
“行吧!”
“刀得快,最好给个痛快。一下子的事,一闭眼就完了。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是哩,是哩。喂了几个秋了,出出进进的,是有点儿不忍心!”
“也是没办法的事,都得活哩。你喂了它,就是让它反过来喂你哩。”说着,想笑,终是没有笑出来。
“是这么个理,但到了这个时候,也是心里有点儿啥哩。”也想笑,也是没有笑出来,脸上就浮出那么一点儿不知道是啥的东西。
“盆备好了?要接血哩。”
“备好了。”
“绳子备好了?要吊起来剥哩。”
“备好了。年年都是个这,去年的还在哩。”
“确实,年年都是个这。都是为个嘴。你们也是一春一夏地没亏待它们啥,尽往草好的地方赶,是为让它们吃得兴头哩;夜里还加料,是新鲜的玉米吧?还有麸子吧?”
“是哩,是哩,就怕它们饿了肚子。反正是,想让它们吃个肚子圆哩。”
“动吧。前年是个这,去年是个这,终究是个这。有那几个啥时髦词,是轮回,也是宿命哩。这是它们的宿命,哪有躲得过去的理?”
“嗯,嗯。”仿佛嗓子里堵了啥,竟就没话了。
三
羊们呢,还在发愣。
随着门“吱呀”的声音,院子里就响起了脚步声。
它们就都扭过了头。是来添料了吗?是玉米还是麸子?谁知道呢?就都看。
它也在看。它看到啥了?莫名地,它看到了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是看得到的。它不知道为啥,它看到了自己的心跳。而看起来,它便是那样呆呆的。
“那个。”他说。他用手指了指,便进了圈。羊们就围了上来。它们都熟悉他的味道,他的味道就是好草的味道、玉米的味道和麸子的味道。它没有围上来,却是躲着。它不知道它为啥莫名地想躲,它意外地没有闻到草、玉米和麸子的味道。摇了摇头,它还是没有闻到。
“哪个?”另一个他说着,也跳了进来。它们就都躲开了另一个他。另一个他身上的味道不是它们想闻到的,它们就躲着另一个他。
他终究揪住了它,先是尾巴,接着是腰上的毛,后来就掐住脖子了。
“是它?”
“是它。”
他和另一个他就扭了它往外走。
夜里,其余的羊们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草的味道、玉米和麸子的味道,疯了般在它们周围弥漫。
四
“再喂点儿麸子?”女人抽了抽鼻子,声音低低地问。女人不像是问谁,像是问这个黑夜。
“喂啥喂?喂也没啥用了。”
“要不喂点儿玉米?”女人弱弱地说。
“喂喂喂……”是不耐烦的样子,却真就从一边的袋子里抓了玉米出来。是今年的新玉米,闪着光哩,十分饱满的那种光,是含了春天的雨、夏天的阳、秋天的风的那种光。好玉米和好羊一样,是一眼就能从上面看出许多东西的。
羊看看玉米,又看男人。羊从男人那里把目光收回来,看女人。羊最后就直直地看着女人,嘴动了一下,鼻子抽抽,竟没动那玉米,眼睛则又呆呆地朝天上看。
总是有点儿不忍的。日日里看着,日日里喂着,就这么……
“羊的命,就是个这,迟早有这么一刀子。”男人的话里突然就有了硬硬的东西。
知是都有些不忍,女人就不再搭话。男人拿起刀子,指肚子在刃上蹭蹭,吐一口唾沫在上面,看到了上面的光,是那种贼贼的光。知道是磨过了的,知道空气稠了起来,便又咬咬牙,且把刀咬在两排牙中间,腾出了两手,搓搓。接着,眼里就露出了啥,或者是漏出来的,让夜都打了个寒战。
是在一瞬间,刀子就进了那羊的脖子。
血溅出来的时候,那羊喊了一声。两个男人没听到,但女人听到了,那是一声“妈”。
“妈……”那夜便支离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