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昌 ｜“天 麻 谷” 的 当 家 人

      牛庄乡是五峰人工种植天麻的发源地，全县天麻产业的一面旗帜，声名赫赫，享誉全国。牛庄天麻又以九里坪村最负盛名，它品质优良，个大匀称，卖有卖相，吃有口感，是市场的香饽饽。到了收购季节，八方客商云集“一坪九里”，他们看中九里坪自然地理标签，抛出的收购价格往往比其他地方的同类货源高出一大截。

      近几年村里天麻产业发展迅猛，不仅扩大了种植面积，还向下发展育种基地，向上延伸引进一家中药材加工企业，形成种子、种植、加工一条龙产业链。这条“链”的编织人，就是九里坪村党支部书记杨继平。

      今年是五峰土家族自治县成立四十周年，为了向全县人民汇报天麻产业发展成就，县中药材产业领导小组组织一场盛大的“五峰天麻传奇采风活动”。我有幸参与并被安排到“牛庄小分队”。

      牛庄乡位于五峰土家族自治县西部，与鹤峰、巴东、长阳三县接壤，离县城165公里。这里平均海拔1540米，最高海拔2260米，全年无霜期200天，年平均气温9.3℃，属高寒偏僻之地，被戏谑为“宜昌西藏”。

      白露过后，我随小分队向牛庄进发。由于五牛公路（五峰镇—牛庄）尚在封路施工，不得不绕道湾潭。中巴车沿351国道过了湾潭镇，在马鬃岭右转进入蜿蜒曲折的“五西高原路”，用时四个多小时方才抵达目的地。

      临近“官章民宿”，看见一群土家妇女正在地里挖天麻，车上昏昏欲睡的同伴们顿时来了精神，他们说：虽然生活在五峰，还没有见过挖天麻呢。我赶紧让师傅靠边停车，大家鱼贯而出，争先恐后爬上土坎。一场不期而遇的采访就地展开，摄影家支起三角架，书画家打开画板，我缠住户主模样的小伙子，用肤浅的天麻知识跟他交谈开来。

      小伙儿姓吕，牛庄村人，面对我寻根究底的提问，详细介绍乌麻与杂交麻的品种区别，代料和桶装不同的种植方法，每亩田的产量和产值。他说今年行情、收成都比较好，一亩地可以收获八千多斤鲜麻，田边收购价每斤十六七块，单亩产值达到十五万元左右。一连串劲爆数据，差点惊掉我的下巴。小小天麻，价值连城啊！我默默计算——农民大姐这一锄头挖下去，少不得刨出来三十多元人民币。

      五峰发展天麻历史悠久，几十年来风风雨雨，起起落落，为什么市场需求突然改变？鲜货供不应求？可持续吗？小伙子解释：药食同源。在云南贵州，天麻作为食材用于炖肉、入菜、火锅，历史非常悠久，今天挖的天麻，三天后就会摆上昆明市民的餐桌。2023年，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已将天麻纳入按照传统既是食品又是中药材的物质目录。天麻作为食品生产销售顺理成章，作为菜品进入百姓菜市场身份合法，带动了天麻需求量迅速增长。我茅塞顿开，药食同源打通了任督二脉，天麻市场前景一片天蓝蓝海蓝蓝。

      作家们忙着采访，摄影家忙着抢镜头，土家大姐们笑嘻嘻挥舞着锄头，她们小心翼翼刨开一层层薄土，一溜胖乎乎的天麻肩并肩脚挨脚躺在地里，细皮嫩肉，像幼儿园午睡的小宝贝煞是可爱。

      告别大姐们，我们入住“官章民宿”。此次采风，安排我采写杨继平。“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罗官章老先生的女儿告诉我，杨继平2018年任村主任，现在书记主任一肩挑，是位优秀的基层干部，他对村情民意了如指掌，各种数据成竹在胸，极具开拓精神，不仅带领群众致富，还是天麻种植大户。我迫不及待想见到这位被采访人，草草用过午餐匆匆向九里坪赶去。

      换乘了一辆越野车，继续向西北行驶十二公里到达九里坪村委会，还没下车，便看见一位土家汉子在道场等候我们，他身材不高，胖瘦适中，精明干练的样子自带气场，想必就是我要采访的杨书记。

      杨书记把我们一行三人迎进办公室，刚泡好茶，网格员捧着材料来请示，还没交谈几句，手机又响铃了。我观察书记很难坐下来，建议到村里转一转，边走边聊，他欣然同意，随行的摄影家也非常高兴。

      杨书记今年三十七岁，中专学历，中专毕业后没有回偏僻的土家山寨，从湘西直接南下珠三角，辗转深圳、东莞、广州打工。起初，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干的全是脏活重活，薪资微薄，困难重重。他说：什么难堪的局面都经历过，2008年，进了卡尔蔡司光学科技（广州）有限公司才算安稳下来。卡尔蔡司公司是一家中德合资企业，生产光学镜片，他从普工做起，一步步做到工长，之后谈恋爱，成家，经过不懈努力，夫妻二人年收入达到十万多元，生活步入正轨。

      如果在卡尔蔡司公司继续做下去，做个小小工长不会是他的职场天花板。然而，土家汉子对家乡的眷恋始终锚定这片高山云海。九里坪村几个敢于先吃螃蟹的乡亲靠种天麻受益，一年茅屋翻瓦屋，三年平房变楼房。信息传来，牵动了他的返乡心思。小两口合计，牛庄“三月覆积雪，七月降早霜。”独特的高山气候是中药材的“理想王国”；牛庄天麻产业正处在急速上升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杨继平不是拖拖拉拉的人，看准的事儿绝不含糊，他放弃高额年薪，谢绝公司挽留，义无反顾登上北上火车，那一年，是2010年。

      我敬佩他目光远大，随口开了一句玩笑：“你看得远，在公司是做望远镜的吧？”杨书记笑了笑，说：“望远镜没做过，经历的事儿多，对天麻有信心。”是的，他十八岁踏入社会，在沿海地区摸爬滚打懂得了实干，在生产线上一个钉子一个眼学会了严谨，在一线城市闯荡江湖开拓了视野。打工五年，从“社会大学”顺溜毕业，他自学成才。

     谈话间，我们走进“五峰牛庄高山生态药材基地有限公司”。这是从夷陵区引进的一个中药材加工项目，当年引进的时候“一波三折”。“十三五”精准扶贫，九里坪是深度贫困村，由三家市直单位对口帮扶。刚开始，帮扶企业提出每年支持十万元经费，杨书记觉得输血不如造血：九里坪有气候条件，有资源优势，从长计议，兴办一家中药材加工企业，农民实现家门口就业，村集体可以获得稳定现金流。帮扶单位认可他的建议，积极牵线搭桥，2020年与湖北恒安芙林药业股份有限公司联姻。恒安公司初期只打算试水六百万元，后来，看上九里坪独特资源，更是爱上九里坪的干部群众，一步到位，投资三千多万元。项目批了，用地指标又出现问题，还是靠各级领导支持，积极争取土地指标，项目方才顺利动工。

      我说好事多磨，杨书记心有余悸地回答：一个环节出问题，就可能前功尽弃，项目泡汤，对不起乡亲们的期盼。

      4416平方米的一体式厂房，高高矗立山坡上，偏僻山村，有了工业化的味道。乡村振兴的路子千万条，把工厂建在村里是最实在的那一条。

      厂房一楼是加工车间，十几个工人，有的在切片，有的在打包，有的在整理杜仲。二楼是仓库，分堆码放独活、黄柏、厚朴等七八个品种的药材。杨书记介绍，到了旺季，二楼全部用来存放天麻。

      我在仓库一角发现木瓜，木瓜不是牛庄特产，它应该是从外地流通来的，难道九里坪具备了集散中心的雏形？杨书记说有这种趋势，从价格上能看出苗头，天麻收购价，九里坪是最高的，具有标杆作用。“五峰牛庄高山生态药材基地有限公司”母公司主要从事化学药品制剂、化学药品原料药、中成药及中药配方颗粒的研发、生产及销售。产品线多，产业链长，药材吞吐量大，辐射面广，在九里坪形成一个区域性集散中心是完全可能的。

      杨书记介绍，高山生态药材基地公司已正常运作，村委会通过资金和固定资产投资参与分红，已经有了回报。还有一个项目，村委会直接拿在手里。我问：“什么项目？”他说：“冷库，——走，咱们去看看。”

      冷库是大自然恩赐九里坪的一个天然溶洞，库容一万二千立方米，小型冷藏车入库，空间绰绰有余。洞内干燥、通风，常年恒温八度左右，保鲜效果奇佳，几框蔬菜放里面一个多月，辣椒、茄子、西红柿还很新鲜。杨书记说冷库完工后可以拉长鲜麻供货期，可以打时间差，假如鲜麻收购价格波动，价低时储存，价高时吐库，最大限度保障麻农收益。洞藏不使用电力，运转成本低，仓储低价出租，租金归村集体所有。“集体富了，可以帮村民解决一些问题，小事就不用麻烦国家啦。”

      杨书记言语中，“国家”和“群众”使用频繁，而且，这两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平实自然，没有丝毫矫揉造作，是发自内心的“以人民为中心”。

      我询问他本人收入，他说村干部津贴仅能补充部分费用，家庭收入还得靠自己。他种了八亩商品天麻，今年又办了个家庭农场，以天麻育种为主。

      他的“五峰稷源中药材种植家庭农场”在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山顶，占地100亩。早先，这里是一个猕猴桃基地，因为气候条件等原因失败了。今年，他转租过来种天麻。杨书记领着我们走进一块天麻地，告诉我们这是块试验田，采用桶装种植和新型菌种。桶装种植和新型菌种配方属新质生产力和技术迭代，可以减少木柴使用量，更符合生态保护理念；解决轮作障碍，不需要额外开荒；林下种植，交通、水源都方便，实现农业设施化，管理可视化、数据化；同时，降低劳动强度，简化操作，缓解用工紧张。杨书记俯下身子，查看天麻生长情况，扒开稻草，下面藏着一个个大如红薯的天麻。

      杨书记说天麻种植技术不断创新，每当出现新技术新方法，村干部首先试验。失败了，由个人承担试错成本，成功了，把经验免费分享给村民。一句赞美的话，到了嘴边，我又咽了回去：党员的带头作用，不是说说而已，您花了多少真金白银啊！

      太阳已经偏西，朵朵白云以“高原蓝”为背景忙着变换花样，菊花、芙蓉、海棠……摄影家在花丛中发现一道彩虹，急忙招呼杨书记，抢拍了一张珍贵照片。杨继平脸庞棱角分明，肤色黝黑泛亮，有着康巴汉子般的俊朗。

      杨书记朴实、低调、不事张扬，反复嘱咐不要宣传他个人。我再三解释，此行的目的是整合九里坪通过发展天麻实现“乡村振兴战略”的经验，奔着提高牛庄天麻知名度，增加五峰天麻美誉度而来，不在于宣传个人英雄主义。

      晚霞烧起来了，分别进入倒计时。站在高处瞭望，九里坪村尽收眼底。九里坪村地貌，是一条高山峡谷，谷里有一座中药材加工厂，五百多亩天麻种子基地，三百多亩商品麻，天麻产业经济占比90%，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天麻谷”。这“天麻谷”的当家人，就是眼前的土家汉子杨继平。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