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 23
(第268期) 星 期 六
印象红磨坊
萤火汇集光芒
本公众号专注散文创作
欢 迎 如 下 稿 件:
记叙凡人小事;
抒发乡情乡愁;
描写风土人情;
揭示人生哲理;
首发原创散文、短篇小说。
投稿邮箱:qe620115@sina.com 同时加微信(亦可微信直接投稿):13986766692 方便联系(备注:姓名+投稿)。
宝生本姓王,因家父是上门女婿,按照当地风俗,就跟着娘姓吴,大家都喜欢叫他阿宝,叫起来顺口,倒也简单省事。
阿宝的命就没那么省事。
阿宝生于1970年,兄弟姊妹四个,大姐,二哥,三哥,他最小。在大集体中度过童年时代,学会了很多吃苦的本事。插秧,割谷,蒿草。庄稼地里的活儿,样样一学就会,一帮大婶子们没少在众人面前夸他。“阿宝,你这蛮会做事,将来找个好媳妇,”“阿宝,去梅大婶家做上门女婿,红红是个水灵姑娘”。阿宝的爹,一个高高的满脸胡茬的男人听了就不高兴,这不是挖苦他是上门女婿呢。就对那帮娘们儿叱喝,“谁再说,就去她家,现在就去做童养女婿。”没人吱声了。
破四旧那些年,阿宝的爹,是村里的劳动模范。村下场湾一处据说是清朝时期的杨姓地主墓碑,一块石头数百斤重,队长说,破四旧,先把这座碑破了。阿宝的爹和众人把墓拆了,碑石背回来垒了生产队食堂的猪圈。
村里要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生产队要解散。仓库的物资农具被瓜分得一干二净。阿宝的爹来迟了,什么也没分到,队长说,“那头黄牯,前些时拉稀,在店子村的厚德医生(兽医)牛圈里。你去牵了吧。”
阿宝的爹高兴,去牵牛,在厚德医生家里多喝了几杯,摇摇晃晃往回走。回来路过青石崖,一块落石下来砸头上,抬回家奄奄一息,没救活。一家人哭天喊地,卖了牛,葬了人。
有人说,下场湾杨姓地主墓碑就是从青石岭采的石头,传得神乎其神。
(二)
阿宝的苦日子开始了。
阿宝还在读小学,四年级。一学期学费是一块五,家里没钱,阿宝跟着两个哥哥到崖上砍柴,天不亮上山,砍完了顺着梭沟往下扔,下午三四点能到山下的公路边,早先借好了板车,把浑身摔得皮开肉绽的岩柴一根根在板车上码好,捆紧。运到2公里远的街上,卖给开包子铺的董老板,有时卖给开酒坊的三大号。价格是3块钱一百斤,一车柴400多斤,能卖十多块钱。
靠着哥哥们卖柴,阿宝读完了小学,中间留过一级,13岁高小才毕业。没再继续念初中。姐弟俩在家帮娘喂猪种田。阿宝的姐姐身材高挑浓眉大眼,扎着两个又粗又黑的大辫子。采葛叶,扯屋儿场草,挖红薯。给猪剁草,喂食。冬天来了,背稻草给猪垒窝。小小年纪,学会了家里的操持生计。
上世纪80年代初, 山沟里突然传出一阵“嘣嘣邦邦”作响的声音,那么清脆悦耳,又那么缠绵。弹棉花的浙江人来到了山村。改革开放之初,数以万计的浙江“弹棉郎”为谋温饱走南闯北,成为西部山乡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阿宝家里住进了一个瘦高个的弹棉匠,村里人看着都挺稀罕,三家四户都来看热闹。也有抱了家里的旧棉被过来加工的。生意多了,弹棉匠就不走了,住下来,每天阿宝的娘做了饭,多放一副碗筷。棉花匠就跟他一家人吃饭。晚上就睡在弹棉花的案板上。每天生活费给3块钱。当时农村给人砌墙造屋,一天的工钱是5块钱。3块钱也不吃亏。弹棉匠姓汀,阿宝一家叫他汀师傅。
除了在家帮娘和姐姐喂猪,种苞谷,蒿草。没事的时候阿宝也看姐姐四美给弹棉匠打下手。弹棉匠会告诉她,怎么把棉花弹得“烂熟”,一个带柄的大木盘在弹好的棉絮上来回移动,一圈一圈把棉絮压得平贴、坚实、牢固,接下去就要开始罩纱。用一根长竹竿牵着棉纱递向阿宝姐姐四美,阿宝姐姐四美接住后把棉纱贴在棉絮上并掐断。这样来回往复,随着竹竿在空中翩翩起舞,棉纱均匀地铺在了棉絮之上。
弹棉匠还给阿宝讲山外面的故事。弹棉匠去过很多地方,新疆内蒙东北,还去过黑龙江边境线上的村庄,江水都结冰了。白天在这边睡觉,晚上摸黑踩着河床冰面过去,给对岸的俄罗斯人加工棉花,天亮之前再摸回来。那边价钱给的高,冬天天气寒冷,零下三十多度,棉被都打十几斤重的,厚厚的,价钱自然就高。
秋天稻谷开始金黄的时候,阿宝喊了半年多的弹棉匠,汀师傅走了,说是去四川了。村里弹棉花的生意渐渐少了,要去别的地方另起炉灶。村里人看见汀师傅在门口的318国道上搭了一辆西去的货车。
“弹棉花哎弹棉花,半斤弹成八两八,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汀师傅在家里弹棉花的半年多,是阿宝最快乐的时光,除了每天家里有来来去去的村里乡亲过来加工棉花,谈价,还价,付定金。棉被加工好了再过来取,结账,给钱,阿宝就在一边看着,接受着最初的商业启蒙教育。
阿宝的家里就像一个信息汇集中心,来来去去的乡亲,说着不同的事,除了说各自庄稼的收成,今年的猪价如何,那些有文化的说一点国家大事,还有讲荤段子的。最让阿宝开心的,是月底汀师傅会给家里九十块钱生活费,既是租金,也是伙食费。这些钱娘不会给阿宝,娘只会给阿宝5块钱,买点五毛钱一包的方便面。阿宝一直攒着,没舍得花。娘会给姐姐30块,让姐姐去街上买一家人的用得着的,买衣服,还买汀师傅喜欢吃的鱼,浙江人爱吃鱼,每个月买两回。但是姐姐的衣服好像不花钱,有人买,有人送。
汀师傅去了四川半个月,阿宝姐姐也走了,谁也没打招呼。就在枕头下留了一封信。说是去找汀师傅了。娘不认得字,阿宝读了娘听,娘半天没说话,在门口柿子树下望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坐了一下午。
(三)
姐姐走了,阿宝更苦了。
阿宝拜了一个师傅,是村里的文二叔,生产队的会计。是老三届毕业生,肚子里多少有些墨水。阿宝很羡慕文二叔,不仅肚子里墨水比他多,会背古文。文二叔是前河的人,解放前逃难,流落到此地安家落户。听他说家里还有个大哥,被日本人抓去做苦力,下落不明。
阿宝拜文二叔为师傅,是文二叔有一手篾活路手艺。
做篾匠是一个很辛苦的手艺活,砍、锯、剖、削、磨、拉、撬、编、织是篾匠的基本功,往往一蹲就是几个小时,手掌被竹篾割出一道道伤痕更是常事。破篾是篾匠最难学也是最主要的一道工序:一根青竹,先要用沉重而锋利的刀剖成竹片,然后将竹皮、竹心剖开,分成青竹片和黄竹片。竹皮部分,剖成青篾片或青篾丝,留下的就是黄竹片,剖出的篾叫黄篾,以离竹皮远近层次的不同,分为头黄篾或次黄篾。青篾最适合编织细密精致的篾器,加工成各类精致美感的篾制生活用品,如用来放针头线脑的小箩筐、托盘等。黄篾柔韧性差,多用来编制大型的竹篾制品,如用来晒稻谷、红薯干等五谷杂粮的地簟。
阿宝跟着文二叔学了几个月,就没学了。
阿宝没有学成这门手艺,也没有靠做篾匠谋生。大抵是这门手艺不养家,抑或阿宝脑子不开窍。个中缘由众说纷纭。但是师徒关系一直传承了下来,村里人就认定了这辈子阿宝就是文二叔的徒弟,阿宝也逢人就说文二叔是他的师傅。一辈子的师傅。
二哥出门去了,邻近的火烧坪乡林场伐木队招人,那是个辛苦但挣钱的苦差事。三哥也经人介绍,出门去了枝江,做了上门女婿。家里就剩阿宝和娘。
阿宝已经17岁,在农村是个壮劳力了,顶起家里大半边天。
阿宝每天要打猪草,采葛叶,喂猪,然后下地干活。秋冬的时候,阿宝上山砍柴,卖柴。这个跟着哥哥学会的挣钱的门路。让他开始独立起来。
阿宝性格开朗,遇见谁都笑脸。阿宝爱日白粉经(土家族俗语;聊天),书读的不多,但是村里各式各样的人都和他认识。大姑娘小媳妇甚至村里的寡妇也和他来往,大家或许把他当成傻乎乎的人,其实人家不傻,只是家里穷,哥哥姐姐都出门了,家里孤儿寡母过日子,不和别人逞强。处处给人赔小心,不和人结怨。
(四)
阿宝屁股后面已经跟了一个徒弟。相邻不远有户人家的一个小兄弟,小名儿唤作梨子,比阿宝小几岁,两家隔得近,阿宝家有《故事大王》,梨子喜欢看。看书看得晚了,梨子就在阿宝哥家吃饭,听他和文二叔天南海北地侃大山。晚上不敢走夜路回家,就跟着阿宝睡他家的稻草铺的大木床。
梨子跟着阿宝屁股后面转,一是梨子娘死了,老爹整天在外面干活,没人管他,家里的剩饭吃完了,梨子就去找阿宝,跟着玩,也跟着蹭饭。阿宝充当了托儿所长的角色。二是跟着阿宝,可以到村里走乡串户,见识到不同的人。会编织各种各样的渔网的杨老头,杨老头喜欢找阿宝帮他下河置筛,一种自动捕鱼的工具。把家里筛米糠的筛子用一块棉布包起来,布面上剪个拳头大的洞,放进去一把炒熟的麦麸鸡蛋,香喷喷的。傍晚时分把网筛安放在大河的河滩上,几块石头压住边缘,次日早上去,筛子里满满都是鱼。阿宝和杨老头放筛子的时候,力子会抓一把麦麸塞进嘴里,他觉得都给鱼吃了可惜。
阿宝和会搭建水车的王聋子走得近,是因为阿宝家里的两亩水田需要用水,而杨家湾旱坝比大河高几米,水不会自己走上坡。王聋子的水田和阿宝的水田挨着在。王聋子会做水车,阿宝要沾他的光。阿宝到杨家槽的竹林里,砍碗口粗的竹子,拖到山下来。帮着王聋子扎水车。水车由木质车轴支架、藤轮箍、篾织叶片等组成。水车一边的轮轴卡在河堤上的石洞,一边支架立在河里。受上游下来水流的冲击而转动。轴心并排安插轴条,向外辐射,轮缘装叶板,以利水流冲推,并等距离斜挂长方形水斗或竹筒。当引水沟的水流冲动车轮叶时,水斗也同时进水,车轮转动,将一斗斗水提升至顶高,而后倾入水槽,汇聚成一股源源不断的渠流,通过一条一条劈开的竹筒连接而成的水槽,流到杨家坝的水田里,也流进阿宝家的水田里。
阿宝和三成来往,他们的来往很神秘,就像地下工作者。外人不了解三成,但是阿宝了解。三成经常喊阿宝去吃饭,梨子也跟着去。三成煮了一大锅鸡,咕噜咕噜那叫一个香。三成是个光棍汉,四十多岁的人了,一个人住着一栋破旧的大房子,三成家里没有养鸡,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鸡。可能是买的吧,梨子跟着吃得满嘴流油。每次吃鸡的时候,就像在过年。梨子后来大些了才知道,三成是附近一带有名的偷鸡摸狗的飞贼,外号称张三飞。有几次三成被镇上的派出所来人调查,躲在阿宝家屋后的中岭上,十天半个月不敢下山。阿宝提着一个陶罐送饭,放到一个树洞里,天擦黑了有人来取。这是后话。
阿宝还常去黄来财家,来财的老婆艳梅喜欢到处说媒,哄着阿宝,说要帮他说媒,帮他找个媳妇。风骚的艳梅喜欢占便宜,喊阿宝帮忙劈了两天木柴,说好的给10块钱,最后不知道怎么赖账了,一分钱没给。
阿宝去砍柴卖柴的时候,梨子也跟着。梨子跟着阿宝从峡马口的羊肠小道,爬到高耸入云的茅草坪,从山顶上看下去,村里的人就像蚂蚁。阿宝砍柴,梨子帮着从丛林里拖出来。中午两个人烧堆火,烤红薯吃。再把木柴一根根从沟里往山下扔。木柴拉到街上卖了。阿宝卖柴,卖的钱,除了在董家的包子铺吃一顿包子,还买书,连环画《吕四娘传奇》、漫画《故事大王》《知音》杂志。梨子跟着阿宝去砍柴,除了可以跟着吃包子,还可以在买书的时候,提一下自己的建议,买那本喜欢看的书,阿宝也听这个小兄弟的,满足他的愿望。村里那些精明人,都忙着挣钱,常常为鸡毛蒜皮的事吵得脸红耳赤。没有人花那个冤枉钱买书看,只有阿宝傻,阿宝家里有这些书,自己看,别人也看。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寡妇往他家跑,就是找他借书看。
村里还有人找阿宝,是家里农活赶急了,喊他去做帮工,一天伍块钱。黄来财两口子最喜欢贪小便宜,只给四块。黄来财的老婆艳梅,瓜甜嘴蜜,常常把家里腌的腊鱼酸菜,给阿宝拿点抵作工钱。阿宝也不计较,拿回家给娘吃。
阿宝经常带小徒弟去看电影。作为民间文化之乡,小镇的文化馆办得有声有色。镇上有家电影院,每周都会上演电影。《少林寺》《南北少林》《冰山上的来客》《芙蓉镇》《云海玉公缘》《木棉袈裟》《天云山传奇》《闪电行动》《霹雳行动》《妈妈再爱我一次》《血战台儿庄》《牧马人》《赤橙黄绿青蓝紫》《巴山夜雨》《高山下的花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等。梨子跟着阿宝,在童年的记忆中浸淫了电影美学艺术的基因细胞。
看电影需要钱买票,阿宝有他的门道,每次等电影开始演了,去找电影院看门老头吴瘸子,他们是表亲。吴瘸子在电影开始前,在影院门口卖瓜子,2毛钱一茶杯。顺便帮着文化馆的法军查验电影票。电影开始演了,法军就走了。吴瘸子在门口守着,等电影结束,进去捡垃圾,打扫卫生。电影院每个月给他补贴十块钱。阿宝过来先是和吴瘸子拉家常,今年的包谷收成怎么样,最近电影院生意怎么样,他们在聊天,梨子就擦着阿宝的身子闪进去、电影院去看电影了。阿宝聊够了,就也进去看电影了。看了很多年的电影,没看到过开头,但看结尾,也就知道开头是怎么回事了。
日子就这样如行云流水,一天天过去。
(五)
岁月的车轮滚到了世纪最后一个十年。
1992年,南方的一家报纸发表了一篇题为《东方风来满眼春》的文章,又一次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
阿宝的姐姐四美,姐夫汀师傅回来了。
阿宝的娘高兴,尽管是两眼泪花,还是忙前忙后,张罗着置办一桌好吃的。毕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看看两个孩子,都会叫外婆了。娘心里牵挂的事落地了。
四美和丈夫这些年,走南闯北,风餐露宿,最后在大上海落脚,弹棉花。两个孩子大的女儿燕子8岁,小的玲玲6岁。上海离丈夫的老家温州不远,每年冬天都回去过年。四美带回来好多稀奇古怪的糖果,有小孩进了家门,就给几颗。阿宝的姐姐,梨子也喊姐姐。四美一把拉过去,给这小老弟一把糖,问这问那。大抵是梨子的娘在世时,也经常这样拉着四美的手说家常。
阿宝开始做生意了。
姐姐姐夫从上海回来,带回来几大提袋各式各样的款式新颖的衣服。告诉阿宝到乡下去兜售。阿宝上山翻岭,下河爬坡。走遍了小镇的每一个村庄角落。90年代初,物流信息还不发达。山里人半年不到一次镇上去。哪里见过这样的款式新颖的服装。大姑娘喜欢的各式丝巾,发卡,短袖。大婶们喜欢的对襟褂子,围裙。3元一件,5元一件。阿宝走累了,天黑了,就找个人家歇脚,给人家两件衣服,充作住宿吃饭的开销。半个月回来,两袋子衣服卖得空空荡荡。
姐姐姐夫没回上海,就留在了100多公里外的市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继续加工棉花。时常个把月回来一次,看看娘,给娘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依旧是带回来两袋子衣服让阿宝去贩卖。
阿宝上山下乡,踏遍千山万水,赚的一个辛苦钱。后来,姐姐四美又多了一个生财的门道。阿宝卖衣服的钱,在乡下全部换成了鸡蛋,一层层垫上稻草,装好了箱,姐姐姐夫回来,返城的时候带到市里。乡下的鸡蛋在城里很是抢手。一来一回,赚了双倍的利。
阿宝俨然换了一个形象,西装领带,皮鞋。头发擦得油亮。在山里走山路,穿着解放牌球鞋。走到村子里了,换成皮鞋。阿宝给乡村山民们带来了一股新式风潮气息,阿宝是很多山村走进的第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年轻人。
阿宝该娶媳妇了。
阿宝家的房子,还是70年代的土墙大瓦房。二十多年过去了,年久失修,天穿地漏,墙体裂缝。盖房子需要几万块,阿宝没这么多钱。
阿宝的娘托人四处打听合适的姑娘。阿宝在乡村走街串户,遇到过很多姑娘,但是他们都看不上阿宝,阿宝太矮了,身高才一米六多点,算是个矮子吧。姑娘们都喜欢找高大帅气的。阿宝也不是大款,走村串乡赚的钱,家里娘种地买化肥,买农药,阿宝喜欢买最新潮的收音机,CD机。家里光碟一大堆,很多都是地摊货,还有组合音响,二手的。那是阿宝去市里送鸡蛋,在二手市场买的。
这年夏天,有个远房表亲给阿宝介绍了姑娘,是个哑巴。人模样儿挺俊俏的,就是不会说话。姑娘跟着家人来到阿宝家里,看到家里的寒酸,没作声。吃了饭,估摸着谈婚嫁条件,没谈成。姑娘被家人带着,连夜回乡下去了。
后来又有一个寡妇,来家里看情况,带着两个娃,还是没谈拢。
(六)
阿宝的娘吃饭总感觉没胃口,吃不下,呕吐。人渐渐消廋,
起初以为是胃病,去医院检查,医生经过缜密诊断,下达了诊断书,食道癌已经是中晚期了。最多一年的时间。
这个命运多舛的妇女,在丈夫去世以后,独自拉扯着四个孩子,长大成人。付出了常人难以忍受的艰辛。巨大的精神压力,常年不规律的生活,使她患上了不能治愈的病。
姐姐四美和姐夫从市里赶回来,在家照顾娘,娘稍微好转了,返回去继续弹棉花。
阿宝不下乡了。
阿宝用攒的钱,花了一千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麻木车,给人家拉货。阿宝每天固定在镇上桥头的杂货市场,等着雇主。好些买了化肥饲料的,就让他送到村里。通往各村里的路,又窄又烂,没有铺水泥,下雨天流水把路面冲出一条条沟壑。阿宝每天就穿梭在这样的乡村道路上。
1994年的八月,骄阳似张火伞,中午,天空亮得耀眼,好像一大张烧烫了的白马口铁板。路边垂柳的细枝一动不动,树影缩成一团,蒙着一层尘土的叶子都蔫蔫地打卷了。柏油路面也被晒得软软的,向远处看去,空寂无人的马路上,似乎有一片透明的蒸气在升腾。
一户阿宝曾经送过猪饲料的人家,找到阿宝,天擦黑过去帮忙拉猪。阿宝也没多想,吃了晚饭,翻山越岭,七拐八弯,到了八字岭的厦庄。雇主早就等着了。将一头生病的猪推上车,打算趁着夜幕,悄悄送到镇上的屠宰场。
麻木车在蜿蜒的山路上一路轰鸣。昏黄的大灯照射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上。路过洞头沟的大石桥,麻木车在下坡上不断叠加的惯性,速度越来越快。阿宝踩刹车,车子稍微卡顿了一下,继续往前冲。再踩刹车,车子已经没有反应了。刹车块早就磨光了。麻木货车转大弯上桥的时候,偏了方向,直接冲到了桥下河里。
阿宝一只脚别在车架里,脚踝断了。猪摔死了,麻木车也散架了。
真是应了那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
阿宝在医院躺了3个月,拄着拐杖,打着石膏,一瘸一拐回到了家里养伤。
一九九八年春,国家决定修建清江水布垭水利枢纽工程。为配合重点工程的物资运输,要建设一条连接318国道的25公里水布垭专用公路,在轰隆的岩石爆破巨响中,公路建设拉开了序幕。
梨子的家正好在公路施工红线区域,响应国家号召,拆了房子,全家搬迁到一百五十多公里外的县城。
也是在这年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谷雨。在家门口轰天的爆破声中,阿宝和姐姐四美,守着娘,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阿宝和姐姐姐夫披麻戴孝,将娘葬在屋后的山脚下。
办完了后事。阿宝的姐姐姐夫打算重回上海了,浦东新区建设如火如荼。那里人多,钱多,加工棉被的价钱也高。他们也需要个帮手。阿宝正好想出去透口气,就这样,家门挂上铁锁,背起行囊走了。
阿宝去上海了。
一九九八年秋天,高中毕业的梨子,去了北方一座城市上大学。
(七)
二十世纪第一个十年,北方某城市中心的传媒大厦29层,世纪飞鸿影视制作公司。
摄影师南黎辰,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城市里车水马龙,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诗意青春》剧组从开始剧本筹划,到现在已经一年半了,到连续剧备案,导演工作台本初稿完成,确认场景清单(做分场景表),导演主要场景概念设计,艺术指导(舞美)人员确定,主要场景艺术设计,中间杂七杂八的事情,让南黎辰焦头烂额。制片主任人员确定,又去为剧组拍摄购买设备,和主任到山西某景区选景,剧组成员+演员全体到位,空镜拍摄,特殊音效风格策划,开机动员大会,植入广告合同签订……
回想过去几个月,艰辛滋味难以言说。剧组在山西武乡拍戏,拍戏前演员们都穿着棉衣棉袍,拍戏时在只有七八度的天气里都要穿单衣,后来在冰天雪地里拍戏冻得身上发抖,脸、手发疼发麻,但他们都要以自己的毅力战胜寒冷,大力让摄影组小罗抱来了柴草在一个炕底生起了火,给演员取暖。
玩命似的奋斗了这么久 ,戏终于杀青了。作为主创人员兼摄影组长的黎辰。他想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给公司领导请个假,给助理交代了下一阶段要做的事项,简单收拾了一下,直接奔向了机场。
两个小时后,飞机到达城市上空。
峡江如画,山脉、河流、森林和城市尽收眼底。“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
这座因三峡水利枢纽而兴起的城市,越来越具有青春靓丽的倩影。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城区的面积扩大了很多,一条新修的城市主干道从江边延伸到遥远的北部山区,似一条长龙,跃跃起舞。用不了多久,主干道两边,就将崛起一片片新城。
黎辰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
曾经熟悉的小县城,生活宛如一首宁静的散文诗,回到家乡,感受小县城的慢节奏,真是一种疗愈,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亲切。
在家里休息一天,黎辰来到江边的广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大力努力寻找着熟悉的身影。在这小小的县城,从最西边走到最东边,也不过3公里距离。县城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在这里,或许能碰到,很久没有谋面的故人。
“你是梨子吗?”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凑过来问。
“你们是?”好多年没有人叫他的小名了, 黎辰还没认出来。
“我是二哥,当年出门的时候,你还是个娃娃呢”黎辰努力在脑海中搜寻关于故乡的记忆。
想起来了,是二哥,当年出门去林场伐木,自己还在读五年级。一晃二十多年没见。依然还是那副老面孔。黎辰心里一下想起来了。
“听说你现在混大了呢,拍电视剧,”二哥说。
童年的记忆一旦清晰,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黎辰听着面前的二哥说着这些年的变化。
“以前穷啊,我和你二嫂结婚的时候,一把筷子一摞碗,就开始过日子。”
火烧坪乡,因每年春季要烧荒种田,故名火烧坪。二哥当年到火烧坪土地岭林场做伐木工,正好住在二嫂家,当时还是个茅草搭建的三间草屋,二哥不嫌弃二嫂家穷,二嫂爱上了身高马大能吃苦的二哥,就这样走到一起过日子。
风风雨雨这些年。这几年在国家富民政策倡导下,引进特色农业,发展高山蔬菜。日子渐渐好起来,腰包也鼓了。一家人在县城买了房,农忙时节,就有六个月时间在山上的蔬菜基地,耕地,播种,施肥,打药,采收。等秋天卖完了最后一茬蔬菜,趁着大雪封山之前,回到城里,猫冬,过年。
听二哥一口气讲述了沧海桑田的时空穿梭,黎辰不由得感慨万分。
“现在日子好过了,比以前好多了,“我出门的时候,你11岁”。二哥说。
“阿宝现在怎么样了。”黎辰问;
“你说他呀,去上海闯荡了几年,现在回来了,在老家起屋了。”
黎辰高兴,宝哥结婚了,有个家了。
听二哥说,阿宝到上海去了几年,除了帮忙,学会了手艺,后来姐姐姐夫回了浙江,他一个人留在上海宝山区,找了一个安徽的媳妇。
“有空回去看看吧,你们搬家走了,好多年不回去了。”“得空去家里玩,我们住在花园一路,近得很”。
“好好,回去看看。”黎辰回答。
二哥二嫂去接孙子放学,一阵寒暄过后,黎辰目送他们远去。
几天后,黎辰踏上了回乡的车。
事先,黎辰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他就想,安安静静,踏上那片许久没有谋面的土地,哪里有他的童年,记忆深处最宝贵的记忆。
近乡情更怯,少小离家老大回。村口真的有孩童,问,你找哪家。
“学宝,你知道学宝的家在哪里。”
“就是大稻场那棵大桂花树下,二层的房子。”
“谢谢。”黎辰直奔桂花树下。
远远地,门口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伫立着,望着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
近了,更近了,这是一副什么面孔啊。黎辰惊呆了。
似曾相识的身影,一顶鸭舌帽下陌生的面庞。左脸大面积烧伤留下的疤痕,红色的一道道新生肌纹路,使人看起来有些可怕。只有两只眼睛里面投射出和蔼的目光,看起来那么熟悉和温暖。
“宝哥”。大力颤颤巍巍地伸过去双手。
“梨子。”这是多少年没有人叫黎辰的小名。
宝哥伸过手来,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大力感觉到,握着的那双手,粗糙,有劲,有力,温暖。
“走,屋里说话。”拉着我进屋。
“这是你嫂子,”一个中年女子从里屋出来,苗条清瘦的个子,瓜子脸。长发扎鞭,长得有几分像某部影视剧的女主角。就是一下想不起来名字,满脸芬芳的笑容,“快屋里坐。”女人张口道。
黎辰一时有些惊愕,宝哥娶了这么漂亮的嫂子。
宝哥和嫂子一边泡茶,抓花生,一边唠叨。
“原来的老房子早就塌了,我们回来后,在自家的自留地,盖了这栋屋。”
黎辰打量着四周,三间卧室带一客厅,后面是厨房,烤火屋,屋里收拾得温馨整洁,客厅的墙上挂着两个人的结婚照片。
黎辰把背包里给宝哥带的东西,放在桌上。
“这个是给你们带的一点意思”黎辰把两条烟,几盒点心放在桌上。
“你来就来,带这些作甚呢,宝哥客气道。”
“还没吃饭吧?”宝哥问。宝哥对着宝嫂说,“你去备饭吧。”
黎辰坐下来,和宝哥喝茶,听他慢慢和他说起这些年的事。
那个春天,黎辰去北方上大学。阿宝也离开了家乡,跟随姐姐姐夫去了上海宝山区。帮着加工棉花。慢慢自己学会了手艺,租了店面,还找了一个学徒,独立门户了。没几年功夫,生意越做越宽,熟人回头客越来越多,渐渐在上海站稳了脚跟。
二00八年那个冬天,南方大范围低温、雨雪、冰冻。上海宝山区的城中村,外来人员集中的新塘小学附近,有户安徽来的做早餐的一家没有回老家过年,在出租屋里生煤火炉子取暖。半夜煤气中毒,一家人浑然不知。炉子的火星飞出来点着了墙上的油布。隔壁的棉花加工厂老板阿宝,睡在床上闻着烧焦的气味,赶紧起来查看,隔壁的早餐店已是浓烟从窗户钻出来。阿宝砸破了窗户玻璃,用一条湿毛巾捂着鼻子进去,把一家三口拖了出来。除了老板的女儿,老板两夫妻再没能醒来。阿宝自己不小心踩翻了地面上被烧热的油桶,大面积烫伤,在医院救治了半年多,就成了现在这样。
听到这里,黎辰不由得感到一阵叹息,惋惜,敬佩,简直是悲喜交加,那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不知道如何形容。
“救出来的人,就是你嫂子。”宝哥望着在厨房忙碌的宝嫂说。“她那时候还在一所大学读书呢。爸妈没了,就她一个人。白天上学,晚上来医院照顾我,伺候了半年。后来,说什么也要跟我,我弹棉花,她上班。后来辞职了,两个人一起弹棉花。”宝哥一边说一边笑,还有些拘谨,感觉耽误了人家姑娘。
这个夜晚,黎辰和宝哥喝了点酒,聊了很长时间。
宝哥说,他师傅文二叔,前几年身体每况愈下,老伴儿先走了,晚年更加孤独寂寞。加上常年喝酒,已是肝癌晚期,时常痛得生不如死。觉得寄身世间,已无任何留恋,就找了一瓶农药,自己了结了。当年的张三成,后来在铁路建设工地上搬电缆,保安发现一路追,三成仓皇失措,掉进五十多米深的桥桩基坑。黄来财的老婆艳梅,后来跟村里人跑了,听说去了广东,后来又嫁到福建,前几年还回来过。黄来财的儿子,前几年癫痫,掉进了门口的鱼塘,泡得像只皮球。黄来财现在一个人过,晚景凄凉……
这夜躺在宝哥家的床上,黎辰久久没有困意。翻来覆去,脑海里一直浮现着当年那些电影,《少林寺》《南北少林》《冰山上的来客》《芙蓉镇》《云海玉公缘》《木棉袈裟》《天云山传奇》.....
要是没有当年宝哥带着去电影院,受那些电影画面的熏陶,在心里埋下的艺术的种子,后来在大学里怎么会痴迷影视艺术,一步步走到今天。
还有宝嫂,对宝哥义无反顾的追随和悉心的爱恋,愿意跟着他同甘共苦,相伴此生的知遇之恩。对宝哥的那份舍己救人的无畏来说,宝嫂的这场赌注就是值得的。黎辰想,这或许是个很好的题材,可以拍一部很好的剧,但真拍出来可能就没有那个想要的效果。毕竟,任何影视艺术表达的方式都是有限的,过于生冷。而人间的真情,是需要用一颗活蹦乱跳的心,去感知温度的。想到这里,黎辰反而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次日清晨,黎辰和阿宝哥来到青树岭,小溪边的凹地里葬着文二叔,宝哥给坟头点燃三根香烟,插在拜台的泥土中。双手做了一个合十。
阿宝指着对面的峡马口,那座跨越绝壁的铁路桥,说;“你看,当年上山砍柴的路,都已经钻不进去人了,野猪倒时常下山来。”
是的,当年千沟万壑的茅草坪,在国家封山育林的政策推动下,已然抑郁匆匆,林木深深。当年从山顶往下梭柴的深深的梭沟,已经看不到任何当年的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没人上山了,村里现在家家户户天然气管道,我还是喜欢吃柴火饭,柴火饭的那个味,香。”宝哥说。
是的,宝哥说的是的。柴火饭的那个味,不仅仅是一个香,更有对往昔生活的无限眷念,是一种不忘本,不忘根。
黎辰望着远方,似乎在想着什么。这浮华的世界啊,每个人都在追求越走越快、越走越远。但是幸福感,却越来越少。困惑和迷茫越来越多。人们都忘记了当初出发的初衷。我们需要什么,我们要去往哪里,何处才是我灵魂安妥的地方?
慢下来吧,不要走得太快。点一盏心灯,让它照亮你的心灵,给身后的灵魂指路,让他跟你更紧些。慢下来吧,拂去心中的浮躁,静心品味生活带给我们的一个个踏实。
一列动车从巴东方向的山间飞驰而来,划破山村清晨的寂静。很快奔向了远方,消失不见了踪影。只有鸣笛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响彻天际。
谢 谢 阅 读
作者简介
往期 精 彩 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