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 12
(第258期) 星 期 二
印象红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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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隐寺有副对联,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可我天天抬头见喜啊。
土家人也常说抬头见喜的祝福,不像老北京人过年贴喜字的风俗,在屋内贴上“抬头见喜”,屋外贴上“出门见喜”。
我那抬头见喜,是另外的一件事。我那套老房子,在一条更老的街上。临街有两扇窗,左窗外是一棵喜树,右窗外也是一棵喜树。每天醒来,它就在窗外很自信地晃荡。昨夜睡得那么香沉,有它的守护。
我怀疑,喜树把我当成了喜人,相看两不厌。不挪窝子,长得那么快,那么欢。我搬来的时候,它们还只有三四米高,很青春,不折腾不节食也还苗条的那种。我这三楼可不矮,二十年中,不知道它们哪年已经高过我的窗户。最浓密的部分离我的窗台不到三米,那是它们的胸部,露得很,挺得也远,肯定是跟着街上那些风景般的女人学的。
胸部保持着安全距离,但手臂已经搭在窗台上了,如同站在吧台前的年轻女人。说不定我那同样淡绿的窗帘就是它扒开的。我从内心无数次谢过啊,窗帘扒开,光就进来了,明亮的一天就开始了,我乐得抬头见“喜”。
那天下班回到楼下,一个戴黄色安全帽的环卫工人,正被一台大屁股细胳膊的吊车举到半空,锯着搭在我窗台上的树枝,听到油锯狗咽般的声音,我的心觳觫起来,好像我在被截肢。那是没法的事,我没有陈述申辩的权利,因为理由正当得可以写进几份公文里,甚至可以得到新闻的加持。
楼下的街上,就只有这两棵喜树,其他都是冬青,也夹有几株荷花木兰。当初搬到这里,不认识也没考虑过喜树,只掂量着兜里的钱。还有二十几户也是一样,可现在他们都走了,冲着江景房去了。一条江胜过一排树,那兴风作浪也就胜过了遮风挡雨。人在走,江在流,树不挪,树挪死。不挪的喜树,遗留下的我,彼此驻守在生命里,彼此擦拭着梦里的尘埃。那些冬青,长不赢喜树,荷花木兰更不及。两棵喜树没有读过诸子百家,不懂中庸之道,长得招摇,满不在乎又无所畏惧,将木秀于林晒在一条大街上。
冬去春来的时刻,河风会弯进来,来说教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古训。这个时候我常常在夜里醒来,不知道是喜树还是风,如分娩的女人喊叫着。事实上就是在分娩,第二天醒来,风停了,温暾的太阳微微笑着,慢悠悠迎面走来,许多草木就抹上一点儿绿,诞生在这个清晨。
有时候也在想,那些风就是喜树招来的。那些树就像不安分的单身女人,寂寞的时候把风招来,一番云雨之后又催着风回去,然后在雨露后美滋滋地安静地生长。用翠绿的胭脂浓妆艳抹之后,开出细细密密花来,女为悦己者容。
被锯掉树枝的喜树,一定有碗大个疤。我几次够着酸痛的腰从窗口往下看,看不见疤,喜树用叶子盖住了。租住在对面的那个女子,每天都用一种粉底盖住雀斑才出门,更何况疤痕。喜树的伤疤是盖不住的,它也没想过盖住,只不过是它爱护着我爱护它的目光,让我抬头见喜。
以后的日子,风雨来袭,做了手术的喜树不再拼命地叩敲我的窗棂了,但我仍能听到那分娩似的声音。再亲近的东西,也要保持适度的距离,距离产生美。失去双臂的维纳斯,代表美。我接受,如同接受老房子的斑驳。
有一天,加班到深夜,我梦游般回来。面对五六个小时后的明天早晨又会见面的喜树,我索性停了下来,我抚摸了它,如同第一次接吻。可那是多么沧桑的皮肤。一棵上面有开锁、办证的小广告,如膏药一般。一棵上面钉着三颗铁钉,一柄拖把倒垂着,像个吊死鬼。我环顾左右,确信无人,把钉子和小广告全弄了下来。再环顾左右,朝垃圾桶走去,像在偷偷帮助一个年轻而可怜的寡妇。
第二天下班,拖把再次吊在那里,只不过那黑色的铁钉变成了银灰,更像一把匕首。帮助寡妇只会带来更多的伤害。我久久地瞪着那颗铁钉,一直瞪成一颗毒刺。
过了一些时日,穿橙色马甲的施工队,把楼下的街道劈中隔成左右两半,破碎机敲击着水泥路面,机枪般的声音响彻天空。路边的下水道正被掀开,黑色的输水管道和无数根电缆如肠子一样裸露出来,开膛破肚。在这里居住的二十年里,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那些完好的表面被打碎,然后还原,让GDP变得更好看,更说得出口。
那天我清晰地看到了喜树的根,当水泥层被凿开,预制板被抬走,喜树的家底暴露了。深褐和橘黄的树根,从砌石和水泥的罅隙中像蟮一样往下钻,面对更为锋利和坚硬的工具,它们成了拦腰斩断的蛇蟒,扯断的肠子。这一次,喜树叶黄了不少叶子,像做过了化疗。
南拳北腿,分上中下三路袭击,挺过来的喜树,照样开了花,结了果,再难的日子也兑现了承诺。喜树的花与果,都是素雅的。花如果,圆圆的球状,像蒲公英;果也如花,圆圆的球状,像厨师精心雕出来的腰花,如流苏坠悬的绣球。喜树属蓝果树科喜树属,是落叶乔木。秋末初冬,喜树的叶也会像银杏一样变得金黄,一把一把地撒下来。与银杏比,喜树的落叶素雅内敛得多。喜树的一年是素雅的,一生是素雅的,只有树干是挺拔的,傲立的。喜树适合生长在农村,那里是广阔的天地,那里有它们的同类。
想一辈子幸福的男人,在农村去找老婆吧。她们素雅而坚韧,她们用勤劳和朴实,让你生活在抬头见喜的日子里。
冬天,冬天的喜树,还像上一个冬天,洗尽铅华。它们把旷野中难觅食物的山喜鹊招来,提供可栖的枝头,在清晨叽叽喳喳地叫起来,闹起来,让你抬头见喜。
在破碎机一样撞击的人世间,人们叫得最响的是换位思考,相互理解。我与喜树,因为一扇窗相通。我们经受一样的风风雨雨。我们一样摇摇晃晃活在人间。我们一样努力把根从坚硬扎向柔软。
我那老房子成不了灵隐寺,那条老街也不能禅房花木、曲径通幽。两棵喜树鲜活、亲切、体贴,坚毅挺拔胜过一副对联。
喜树,因喜人而成为喜树。
喜人,因喜树而成为喜人。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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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高岸东,男,土家族,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人。中国散文学会、林业生态作协、宜昌市作协会员。有百万余字的散文、小说、诗词见于报刊杂志和新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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