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 09
(第256期) 星 期 六
印象红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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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清江河边,那个地方叫水井河。一条顺江而修的大路,是我儿时滾铁环的场地。从老屋出发,上有瓦场河、棕树桥、渡船田,下有洋屋、流水井、潘家沱、大屋、三叉溪,上下十来个屋场,住着二十来户人家,是我所在的第三生产小队。上头横坎是二队,东湘溪两岸为一队,下头四队克蚂溪,五队双鱼池,六队磨家溪,凑在一起叫水井河大队。祖祖辈辈,蹲在大门口看着一江清水向东流,背靠挂在清江边的石头和石头缝里的田,过着半年洋芋半年苕的生活,图的是一生宁静自在的安逸,享一个儿女情长的天伦。这里,自在掩盖了贫困,宁静忘却了闭塞。
水井河因水井而放大了名气。大路边上的一股矿泉水,水色清亮、纯净、甘甜,冬暖夏凉,四季不断流。只要路过这里的人,不论寒冷与酷热,不论是否干渴,都会扑下身去,嘴对着水井,深深地吸上几口,让你瞬间从口爽到心肝。
我是喝水井河的水长大的。水井顺流向分三个水氹,上面为饮用池,有放水桶舀水挑水的石墩。中间的洗衣,有蹲人阁盆的石条,下面的水氹宽敞简陋,是畜禽饮用或洗涤脏物的地方。水井不仅供周边百姓饮用,也是人们洗衣、纳凉、消闲的场所。
水井离清江很近,由一条爬满地攀果藤的沙石小道连通,干净、松软,像一条绿色的地毯,走在上面软糯绵揉,弯下腰去用手刨,还可以吃到香甜的地攀果子。
整个水井藏在一片高大的柳树林中,几十棵千年古树,最大的需三人合围,柳树根因洪水多年冲洗裸露在外,长满了青苔和疙瘩的树干,斜卧在江面上,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特别高大、挺拔,江水在白云间荡漾,树枝在水中摇曳,常有“鱼戏枝头鸟宿水”的美景。
顺着大路往西走,百来米处是晏家老屋,老屋和水井、柳林连在一起,显得古朴而悠闲,恬静而淡雅,像陶渊明笔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样的悠闲,这就是我的老家。几十年过去了,总忘不了那甘甜的井水,忘不了那片柳树林,更忘不了家门口的那尊门坎石。
门坎石深藏在高大的柳树林下,倒插在清江边,呈长方形,上面像刀削的平整。孩子们牵挂着门坎石,因为只有当江水退到江心快露出沙洲的时候,门坎石才露出水面,河中间的沙洲也才裸露出来,大人才允许孩子们下河游泳、玩耍。每当这个时间,我的爷爷才会带我下河玩,清江也才是孩子们的。
从我记事起,只要门坎石露出水面,爷爷就会牵着我的手,到清江河里玩耍。江边怪石嶙峋,我们小心翼翼地攀石前行。遇到浅浅的沙滩,我们光着脚,漫步在松软的细沙上,任浪花拍打着,看鱼儿在眼前穿梭,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江心的沙洲是鹅卵石堆起来的,有青色,也有白色的,它们被洪水推来,相互很规则地挤在一起,承受着太阳的烘烤,光着脚板踏上去,象踏在烧熟了的红薯上一样烫脚。与江水连接的地方,一层薄水在覆盖在鹅卵石上,水是热的,微风吹来,水面泛起涟漪,在阳光的照耀下,形成金色的光环,像万花筒,魔幻般变化,带给你五彩斑斓的世界。
爷爷牵着我,在鹅卵石上散步,或慢慢走进深水区,然后向后转,和爷爷一起,向着浅水方向,扑向水里,手刨脚蹬,时间长了,我学会了游泳。
玩累了,爷孙俩坐在岩板上,顶着太阳,吹着清江下游送来的凉风,看挂起白帆的船儿,从狗鸭滩下边上来,向飞鱼滩奔去。年轻的船工光着身子,坐在船头,用口哨吹起悠扬的船工号子。
清江上的船叫摇摆子,打造特别精致,船儿两头翘,前梢后舵,中间盖有船棚。船上有驾驶舱、货舱,可以做饭、睡觉,像行走的屋,是船工的家。上水立杆扬帆,下水摇橹扳艄。船行上水遇到上风无力,还要上岸拉纤,“上滩像猴子,下滩像太子”,是对船工生活的生动写照。
爷爷是个怪老头,97岁才离开我们。他高桃挺直的身板,瘦弱有劲,一把雪白悠长的山羊胡。挂上笑容,他是一个慈祥的老头,谁要是惹他生气,他可以在你身上打断他那几尺长的烟斗。我是他唯一的孙子,每次背着他一个人下河,他会站在稻场边上,身子不停地伸直和弯腰,歇斯底里地叫喊:“你跟我回来!”直到把你喊回家,他还喘着粗气,高高地举起长长的烟斗,嘴里不停地骂着,骂完了又慢慢地把烟斗放下。
我的父亲可没我这么幸运。他小的时候,也常到河边玩,只要听到爷爷的叫喊声,便马上回家。每次爷爷都会站在稻场角的路口等着,当父亲从爷爷身旁路过的时候,他总会习惯地两个手指头一弯,重重地扣在父亲那皮包骨头的脑壳上,“那真是一个青疼”!父亲跟我说,每次在河里只要听到爷爷的叫声,就知道今天又躲不过那重重的“刮包”。
记得我14岁那年,学校闹起了文化大革命,爷爷专程到学校把我接回了家。为让我安心呆在家里,爷爷给我添制了薅锄挖锄,请木匠做背架子打杵,从此,14岁的我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晴天跟着大人下地干活,雨天在家学习打草鞋,还系上了绑腿。从这个时候起,已经熟悉水性的我不再需要爷爷牵着我,只要门坎石露出来,清江便是我们的了。
夏天没有空调,为躲过太阳,生产队里采取天不亮下地(打早)干活,中午扎阴(休息)。扎阴的时候,春娃子、兵娃子、狗娃子、桂娃子,我们一群没长大的娃子呆在家里没事干,便结伴下河,既休息了,又躲过热浪。
娃子们玩水,无所不能,无事不干。那个年代,国家为节约运输成本,清江上游的木料每年都是利用清江洪水季节自由流到下游,沿途滞流的木料(一般为六尺长圆木)便成为很好的玩具。骑着圆木可以当小船,双手当桨划;扎成圆木筏子,躺在上面逍遥自在;有时也爬到门坎石上晒太阳。更多的是比游水,象拿浪水(自由泳)、狗爬子(蛙泳)、蹬仰卧(仰泳)、踩水(举双手站在水里,比双腿的托举能力),有时也比速度,比身体露出水面的高度。
在清江河里,真正显本事、讲狠气、耍豪气的,最有挑战性的是不依赖任何附属物,赤身裸体从滩上游到滩下,我们当地叫滮滩。滮滩既显胆量,更显技术,生产队里只有几个青年人有这个能力,这中间当然包括我,每年打场歇火,是讲狠滮滩的时间。因为全队的社员都是观众。
滮滩掌握要点很重要,泳者在水中的起浮要与流水的起浮同步,避免呛水;要提防岸边和河床的石头划伤身体;遇到旋涡时,注意让身体平躺在水面,这样就不会被旋涡拉下去。滩上滩下水位落差大,滩险水急,上有大浪翻滚,下有潜流涌动,人置身其中,流水会不断地撞击你的身体,象揉搓,象抚摸,象搅动,象养生馆的揉搓师,总之,你会感受到特别舒服。
滮滩是江边年轻人的英雄主义情结,快乐、奔放、豪爽,但也确实危险,野外游泳还不能应付突发风浪的人,千万不要去滮滩。
门坎石露出水面,带给我们快乐,也带来烦恼。刚离开了学校的时候,没有作业的压力,起初的农田生活让我开心快乐。随着时光的流逝,新鲜感消失,加上体力的消耗,我逐步感觉到了生活的艰辛与苦涩。
那时候都是集体劳动,拖大班,一个刚下学的孩子,没经验、没力气、不懂技巧,劳动中没有选择权和发言权,所有的不适、寒冷、酷热、劳累、饥饿,都得默默承受,生活每天都是“门坎”,你只能无条件地选择跨过去。
记得有一天队里安排打早给包谷薅二道草,从早上五点半下田,齐肩的包谷林,人弯腰干活,不仅吹不到一丝风,连人影都看不到。早上天凉还好,过了上午十点,太阳开始发威,枯糙的包谷叶带着响声,在你脸上摆来摆去,弄得胡瘙难忍,加上口干舌燥,肚皮早已贴到背脊骨后面去了,热浪挤出的汗珠子在脸上横流,流进眼里,没空余的手擦;流进口里,感觉不出是咸的,眼睛盯着包谷苗和杂草,不停地刨,两腿不停地向前移动,就在感觉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不知从哪飞来几只憨头包蚊子,这种蚊子个头不大毒性大,在周围嗡嗡地叫,哄不开,赶不走,叫人心烦。忽然,憨头包蚊子在我脸上,胳膊上咬了几口,鼓起几个大肉包,疼痛难忍,又痒得揪心,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每当在这个时候,年长的叔叔婶婶们总会吆喝几声,让大家把薅锄往这边挪一挪,把蓺头(田间做农活的地方)赶起来,或者甩几个笑话过来,让笑声缓冲痛苦,减少些烦恼。
下地干活经不住熬,经不起拖。这一拖一熬,需要跨过好多道门坎。也正是这些门坎,让我懂得了坚持。
1969年8月,恩施州连续几天大暴雨,引起清江发大水,公社的干部一天下发三次通知,要求河边村民提前做好防洪工作。8月7日,清江水位不断上涨,傍晚,浑浊的洪水像脱缰的野马,带着巨大的轰鸣声,腾起巨浪,推着整棵活树和屋架、木板,从上游扑来,在夜色中横冲直撞,它漫过稻场,爬上台阶,闯进了大门,我借齐腰深的洪水,划着最后几件笨重的家具,蹚过堂屋,堆放在后门边的土坎上。这一晚,承载几百年晏家历史的老屋只留下了墙脚石,从此,我离开了水井河。
1992年,隔河岩水利枢纽下闸蓄水,老屋被彻底地淹到了库底。在库区水位不断上涨的日子,我时常想起水井河,想起门坎石,还有爷爷那重重的“刮包”。后来我几次回到老家,看看儿时的伙伴,寻找水井河的影子。水井不见了,沙洲不见了,急流不见了。清江变成了湖泊,静静地躺在蓝天下,“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客轮的马达取代了摇摆子船工的吆喝,绿油油的柑橘树替代了古老的柳树林,村子里安宁、祥和,新一代的“玩伴”大都去了北上广,他们正在职场里“滮滩”,为各自的理想而拼搏。
门坎石淹没了,生活还在继续。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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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晏永柱,网名光头強,基层媒体人,退休后学写散文,自寻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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