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 28
（第245期） 星 期 一
印象红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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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健全的人都有一双手。长的，短的，粗糙的，细腻的……
大妹原本有一双绵软细腻的手，十指尖尖，宛如细笋。有人说，这样的手天生是搞艺术的，最适合弹钢琴。可是，她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一个偏远山区的农民家庭，兄妹众多，家庭贫困，连温饱都难以解决，哪有条件去学艺术。
上学后，她认真读书，勤奋努力，写得一手好字，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不错。在正常环境正常发挥下，应该可以通过考学跳出农门。然而，命运弄人，她在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高考前居然把课本和复习资料塞进灶煻一火烧了，没有参加高考，只能回乡务农。
老家韩家岭位于海拔800多米的半高山地区，那年代既缺柴又缺水。我家是“半边户”，没有男劳力。她下学时，我已经参加工作。她和母亲两人耕种十几亩土地，像男人一样耕田、耙地、插秧、割谷，风里来雨里去，脸朝黄土背朝天。除了种田，还要砍柴、割草、挑水、做饭、洗衣服……一年下来，身板结实了，双手变粗糙了，干活麻利，连风都抓得住一把，成为一个硬梆梆的劳动力。
劳动虽能带来丰收的喜悦，但满足不了花季少女的梦想。为了心中的诗和远方，她决定到外面去闯一闯。于是，就走出村庄，到乡镇企业去打工。她先到砖瓦场干活，挖土、搬砖、推板车，依然是和黄土打交道；接着到预制板场当炊事员，发馒头、蒸包子、做几十号人的“大锅饭”，还是没有离开灶台。于是，就想方设法进鞭炮厂当工人。
鞭炮厂也是乡镇企业，建在县城背后的山沟里。一栋两层的楼房，楼下是车间，楼上是仓库，设备简陋，管理落后。尽管这样，因挨着县城，文化生活丰富，又与热恋中的男朋友很近（那时，准妹夫在县建筑公司上班），大妹还是很开心。她白天认真做工，下班后，就和男朋友一起做点好吃的，饭后去逛逛街，看看电影，一起憧憬着未来，日子过得舒心惬意。
谁知，好景不长。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1983年9月9日的清晨，祸从天降。那天早晨，下着大雨，她担心上班迟到，就呼啦啦喝了几口粥，拿着几个包子匆匆忙忙赶去上班。到达厂区时，还没到上班时间，工友们正在陆续签到。她走进车间，开始收拾自己的操作台面。忽然，一个工友穿着的皮鞋踩到落在地面的散鞭上，摩擦起火，引爆了车间的成品鞭炮，瞬间大火蔓延，火势凶猛，浓烟滚滚，呛得人透不过气。她情急之下用双手护着眼睛和脸庞，跌跌撞撞地往外冲，跌倒了，就往外滚，刚出大门，一声巨响，楼上的仓库爆炸了……
附近有一所监狱，看守监狱的武警战士发现了火情，第一时间赶去救援，把受伤的人员送到县医院抢救。那时，我在县粮食局工作，接到电话后赶到医院。只见医院大厅里、走廊里，到处是烧伤员工和赶来的家人，轻的、重的、哭的、喊的，让人心惊肉跳。我找了几圈，好不容易在手术室门前找到大妹。此时，手术室里正在抢救几个危重伤员，安排她在门外等候。她全身的外套被烧毁了，只穿着一件棉质的“罗汗衫”（相当于胸罩）和一条短裤，勉强遮住身体，满头的秀发烧光了，脸上一层像塑料一样的薄皮浮在表面，双手血肉模糊，疼得发抖。看着她的惨样，我撕心裂肺，不知所措。她看见我来了，泣不成声，不停地流泪。我强忍眼泪，一边给她轻轻地擦泪，一边苍白地安慰着她，心里却在滴血。
那次恶性事故，当场烧死两位少女。四个危重病人因烧伤面积过大，医治无效，先后离去。大妹是重伤，生死未卜。在这种情况下，分管卫生的副县长决定，把大妹转到地区医院治疗。
我和准妹夫两人随救护车到地区医院陪护。大妹的烧伤集中在上半身，因双手护着脸庞，手烧得特别严重。大妹在地区医院治疗，其过程异常痛苦。医院专家团队对她一边行抗感染治疗保命，一边行手术修复。先行手术外创清理（刮毒，清除烧坏的肌肉组织）；再行手术修复，就是植皮补皮。她的双手深度烧伤，没有皮肤生肌，需要取大腿内侧的表皮植到手上，化学药物烧过的手，植皮成活率低。几经周折，长达半年，才慢慢长出新皮。那双原本纤细光滑的手，变得像老树皮一样，疤疤仟仟，凸凹不平。
有人说，不能承受不幸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不幸。大妹是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强大的人，她以顽强的毅力忍受人生最悲惨的厄运。她对我说，五个重伤姐妹走了四个，她能活着，已经是上帝的眷顾了。她很感恩，更加珍惜捡来的生命。
出院后，她按照医嘱，坚持痛苦的功能训练。有时，为把手指拉直，疼得直冒冷汗，但她从不喊叫一声，精神的炼金术使她把肉体的痛苦转化成对康复的期待。功夫不负坚强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十个手指除右手的小拇指无法伸直外，其他指头都能收放自如，基本恢复了功能。
大妹的手，是历经磨难的手。她珍惜这双手，立志用这双手来创造自己的幸福，回报亲人的关怀。
她做到了。
时光荏苒，一晃四十多年过去。她用这双手，为家庭撑起了一片蓝天。
她的手是勤劳的手。她和妹夫一道，垒猪圈，搭羊棚，栽果树，种庄稼，劈柴挑水，撑起了烟火人家；用这双手，相夫教子，养育了两个儿子，带大了两个孙女。用这双手，学习电脑，补习文化，自学拿到了大专文凭和会计证书，弥补了当年没进考场的遗憾，还被招聘到国有企业从事财务工作，实现了人生价值。
她的手是孝顺的手。我们兄妹四人，弟弟在昆明工作，小妹定居美国，我退休后客居狮城带孙儿，都无法在父母身边尽孝。她和妹夫两人承担起照顾父母的重任。父亲患尿毒症，在医院透析多年，她往返医院，精心护理，端尿盆，喂汤药，洗衣做饭。新冠疫情期间，父亲病故，我和小妹隔在国外，她和弟弟一起安葬老人，料理后事。父亲走了，她又继续照顾母亲，尽女儿的孝心。
她的手是灵巧的手，也是温暖的手。她遗传了母亲心灵手巧的基因，茶饭“女红”，样样顶呱呱。她烧得一手好菜，逢年过节亲人团聚，她总是系着围裙当大厨，和母亲一道，煎、炒、炖、煮，做一桌色、香、味俱佳的好菜，犒劳家人的肠胃。她特别擅长手工，绣针在她手里，仿佛画家手中的画笔，在洁白的布料上尽情发挥，绣出一幅幅精美的图案。钩针、棒针、毛线、丝线在她手中宛如灵动的小鸟，随手指的张扬，欢畅地蜻蜓点水，幻化成五彩缤纷的花纹。我乔迁新居时，她绣了一幅“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品，装裱后挂到客厅，洋溢着和谐温馨；母亲八十大寿，她绣了一幅“松鹤延年”图，祝母亲长寿；小妹在美国东海岸工作，气候寒冷，她用羊绒羊毛精心编织内衣外套，寄给小妹御寒。小妹穿着她织的毛衣，穿梭于大学的校园。儿子至今记得，大姨曾经为他编织了一件富有情趣的毛衣外套。绿色的背景上面，小羊在弯弯的椰子树下吃草。她织的毛衣，样式新颖，色彩斑斓，既美化了生活，又温暖了人心。
明末清初文学家和美学家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大妹的手，虽然不再是玉指纤纤、柔夷光滑，然而，那份灵巧，那份智慧，却是最棒的。在我眼中，大妹的手是世界上最温暖、最美丽、最迷人的手！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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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韩定慧，女，生于1959年，兴山县人。1980年以后，先后在兴山县粮食局，兴山县妇联，兴山县委党校，兴山县人民政府，宜昌市妇联工作。2014年10月在宜昌市妇联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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