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兵|徐奋斗的中国乡村

文摘   旅游   2024-12-31 08:31   上海  

2024年11月8号这一天,小徐,对,就是在贵州赤水养乌骨鸡的小徐,和我通了一个语音电话,大意是说,这一天还是有很多老朋友祝他记者节快乐,弄得他有点尴尬以及伤感,只能反复告诉人家自己已经不是“无冕之王”了,目前在山里养鸡。

对方说:哇靠,这他妈的,你养的这鸡叫个啥名字?

小徐说:也是一个前记者邱兵先生帮我取的,最近刚刚注册好商标,叫“徐奋斗”。

邱兵先生听了这个尴尬的消息之后也很尴尬,问:我写你的那篇文章影响很大呀,还收入了著名畅销书《越过山丘》,这些人是怎么回事,都不读书的吗?

徐奋斗同志对我天天讲这些无厘头的话已经兴趣不大,默默地准备挂电话。

挂电话之前说:“也要祝邱总记者节快乐。在山里养鸡这一年零八个月,我看到的中国乡村,只能证明,以前那个徐记者是不合格的。”

我说:“不合格的肯定也包括邱记者。”

所以,我们要再写徐奋斗的中国乡村。

在写这篇文章之前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醍醐灌顶的梦,一个和我崇拜的诺奖作家差不多的梦。

我梦见参加自己的葬礼,旁边是一群多年未见的媒体朋友,大家穿着庄重的衣服,气氛却像过节般热烈。所有人都因为相聚而快乐。而我则比任何人都快乐,因为死亡给了我和往昔时光、旧日朋友欢聚的机会,他们都是我最最思念的人。葬礼结束,人们开始散去,我想陪他们一同离开。但其中一个朋友的话却如当头棒喝,让我意识到,对我来说,节日已经结束。

“你是唯一不能走的人。”他说。

所以,创业是什么?

创业是和过去的一次彻底告别。

2024年11月7日这天早晨,徐奋斗按着惯例六点钟起床。

事实上他早就醒了,翻来翻去没再睡着,刷了会儿手机,山上通了网之后,终于实现了WIFI自由。这两天手机上主要的新闻就是一个78岁的美国不靠谱老头再次创业成功,采取的主要策略就是农村包围城市。

“唉!”徐奋斗叹口气,“农村也不好搞啊。”

天刚蒙蒙亮,深秋的天台山上寒气逼人,但是几万只快要出栏的乌骨鸡已经开始了大合唱,这是徐奋斗一生中听过的最动人的歌曲,差不多每一个平凡的日子,他觉得它们都是在唱:

“徐——奋——斗!徐——奋——斗!”

但是今天听来听去不是这个音调,更加尖利,声嘶力竭,带着严重的起床气。

徐奋斗把一万多块钱现金装进信封里,又站在窗前停了几秒钟,它们明明唱的是:

“1——万——3!1——万——3!”

徐奋斗养鸡的山里没有高压电,从他2023年3月进山开始,解决电的问题差不多一直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但是要专门接一路高压电进山,费用不菲,而且,还要评估各种可操作性,但是,没有电,就像红军没有小米和步枪一样,还干什么革命呢?

2024年夏日的某一天,遵义赤水供电局文华供电所打了一个电话给他,说,小徐,我们会帮你解决电的问题,请稍等几天,所有的费用都由政府的乡村振兴的经费来承担。

总之那天是徐奋斗的大日子,这个电话告诉了他,如果你不能坚持下去,你就把自己挂在电线杆子上吧。

徐奋斗的命根子高压电接进来了,也惠及村民们,每一天早晨,天台山的赤水乌骨鸡都高唱着激动人心的歌曲:

“徐——奋——斗,要——雄——起!”

唯一有点瑕疵的是,高压电接进来的过程中,发生了一点不是那么特别美好的事,或者说,电突然变成了次要问题,革命的首要问题仍然是那个亘古不变的问题:钱。

高压线要接进山里来,需要砍掉一些沿线的竹林,不巧的是,这些竹林都是村里农民私人的,更不巧的是,这些竹林可不只是挡风遮雨的,也不只是给郑板桥当模特的,因为,竹子的竹笋可以卖钱,所以,需要有人来赔偿村民的损失。

尽管,电接进来之后也是有益于村民的,但是,竹子也是要赔偿的。

徐奋斗说:我来赔。

差不多每个村民都知道这位从外地来到大山里创业的小徐是个好人,也帮助了他们很多,但是,在赔偿竹子这件事情上,大家还是比较坚持。

一共砍掉6吨竹子,在当地农村,1吨竹子大概400-500元,不过,村民们报给徐奋斗的赔偿金额是,13000元,总之,有一些七七八八、甚至很不友好的费用,以及,如果竹子在,明年也会有竹笋,明年也是能卖点钱的。

徐奋斗听了这个报价后愣了一小会儿,然后,答应了。

不过从那一天开始,徐奋斗的睡眠也变得比邱兵先生好不了多少,凌晨三四点就醒了,起床后在房里慢跑几圈,然后像哈姆雷特一样对自己发出灵魂拷问:

“其实,怎么,竟然,是这样子的呢?”

村民们对徐奋斗提的要求,某种意义上是对徐奋斗一向擅长的群众路线的一次否定。他们从振兴大山的同路人,变成了利益面前将信将疑的远房亲戚。

创业的第一年,大家相处很好,村民要搭个车,要送个东西,家里需要帮个忙,徐奋斗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他早就许下承诺,要用他的鸡中爱马仕,带领村民们共同致富。

让徐奋斗悲伤的是,诺言言犹在耳,村民们就为了几根竹子和他算起了经济账,徐奋斗发给我的微信说:“内心话,当时让支付一万多块,心里非常不爽,一是感觉这个数字太贪了,我们这边最不缺的就是竹子,而且赔偿金额也完全不根据真实的市场价来;二是,现在养鸡利润真的太薄了,哪怕你打造的是最高品质的,市场要认同并不容易,平台的收购价也压得特别低,我忍不住想,我得卖掉多少只鸡才能赔上这几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竹子啊!”

抱怨归抱怨,第二天他就去镇上取了现金,在中国,无数次的革命实践告诉我们,不解决好农民的问题,迟早就要出大问题。

取好现金的夜晚,徐奋斗突然在微信里和我聊起我曾经推荐给他的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说里面大约有类似的话:在乡村工作者看来,中国乡下农民最大的毛病是“私”,私的毛病在中国实在是比愚和病更普遍得多。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这大概也不只是乡村的毛病,也不是中国的毛病,有人的地方就有这毛病。

徐奋斗说他的窗外又下起了雨,深秋的山上,夜里只有两三度,身体瑟瑟发抖,但是头脑却清醒得不行。

我的书架上就有《乡土中国》,我在的地方不下雨,艳阳高照,我把费孝通书中的另外一段发给徐奋斗,省得他在贵州秋天的雨夜琢磨。这一段说:

“农业和游牧或工业不同,游牧的人可以逐水草而居,飘忽无定;做工业的人可以择地而居,迁移无碍;而种地的人却搬不动地,长在土里的庄稼行动不得,侍候庄稼的老农也因之像是半身插入了土里,‘土气’是因为不流动而发生的。”

秋天的早晨,山上需要穿一件薄的羽绒服,早餐是烤红薯,徐奋斗的员工一共8个人,在一年多前最艰苦的时候,他们砍山上的柴火烧饭,后来条件改善了可以用天然气罐,不过员工都反映还是柴火烧的香,所以又退回到了柴火灶。

徐奋斗的乌骨鸡被称作鸡中爱马仕,柴火又是自己砍的柴火,总而言之,不管多苦多累,徐奋斗抱怨完又忍不住总结说:

“我还是实现了一些自由的,比如,柴火鸡自由。”

徐奋斗早餐后去山坡上散步,看着和他一起散步的那些健美的乌骨鸡,心里美滋滋的。

当他花了一个小时转完了整座山,回到最早的区域时,突然有个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鸡好像少了一些。

“老了,眼花了,一定是。”

他的创业伙伴小罗当过兵,体格比他壮,眼神也比他好,说:

“是真的少了。”

另一个员工说,他上山的时候,发现路边停了一辆从未见过的三轮车,好像在等什么人送东西来。

徐奋斗们沿着山路追下去的时候,三轮车消失了。

回到山上认真清点了一下,少了300只鸡左右。

“我他妈的。”徐奋斗想,原来陶渊明的“悠然”都是骗人的,李子漆的美好也是漆过的,只有徐奋斗的人生一直在跟现实干架,躲进浓雾弥漫的山村里仍然被毒打。

徐奋斗的这个乌骨鸡,比较讲究,吃的非常丰富,营养均衡,完全散养,养殖时间也较长,要7个月以上,有的甚至一年多,徐奋斗的办公桌上,还放着显微镜,要时不时研究一下鸡身上的细菌。

鸡中爱马仕售价要200多元一只,300多只鸡让徐奋斗损失了6万多,他马上就选择了报警。

报完警接着干第二件事,去镇上买恶犬。

徐奋斗怕狗,手上戴两副塑胶手套,厚衣服袖口扎好,在镇上跟狗贩子讲价钱,两只狗一黑一黄,狗高马大,发出的叫声惊天地泣鬼神,就它俩了,谈了很久,966元成交。

牵回去的路上,徐奋斗还有点担心俩家伙别疯狂到先把他吃了,让小罗牢牢地攥紧狗绳,自己冷眼旁观。

但是恶狗们并没有攻击任何人的意思。

到得山上,先把绳子固定好,两条恶犬狂叫不止:

“谁偷鸡我特么弄死谁。”

气势尚可。但是接着就有奇怪的事情,陌生的客人来,拿出个馒头,狗不叫了,吃起来,尾巴摇摇,小罗把绳子解开,恶犬已经和客人玩成一片。

客人说:“你这个,感觉,廉价宠物狗啊。”

徐奋斗把狗牵回镇上,对狗贩子说,你做点生意也太不讲诚信了。

报警后的几天,徐奋斗也去村里转了转,梳理了一些信息,有村民告诉他们,确实有一两个有前科的人,最近在放风说,他们手上有鸡,事实上他们从来不养鸡,而且,还听到说,“要去搞点烟钱。”

随后的几天,白天不再有陌生人在山上出现,但是某一个清晨,发现有人在深夜撕破了山腰的隔离带闯入过,成功避开了监控,而且,似乎又少了一些鸡。

发现有人在夜里闯入的那个清晨,徐奋斗决定不再犹豫,哪怕十天不睡觉,他也要守株待兔,逮住这个无耻的懦夫。

创业伙伴小罗成了他最有力的依靠,小罗今年刚好30岁,身高1.71米,体重80公斤,在部队当了5年特种兵后退役,擒拿格斗都在行。最重要的,他是徐奋斗精神最狂热的追随者。

深秋的夜晚,非常寒冷,徐奋斗和小罗都穿上了羽绒服,外面再套上冲锋衣,匍伏在山腰的树丛里,等待世界上最鸡贼的贼、最贼的鸡贼。

徐奋斗回忆起,上一次玩这个游戏,大约还是在四十年前,不一样的是,那是在晴空万里的四川故乡,睁着好奇的双眼,满怀憧憬和希望,四十年前的童年,没有想过今天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甚至,也没有任何的兴奋,唯一的游戏内容,守护好每一只乌骨鸡,像守护每一枚充满能量的金币,守护自己活下去的希望。

十一点半的时候,七八十米外的一个监控摄像头的灯亮了。

谜底马上就要揭开了,那里一定有人,摄像头才会亮,这山上有上百个摄像头,借着科技的力量,小罗带着徐奋斗悄无声息地匍匐前行,慢慢向目标靠近。

地上很硬、很冷、很脏,像中年人一坨屎一样的人生路。

徐奋斗比小罗慢很多,在后面轻声叮嘱:“也不知道几个人,注意安全。”

小罗说:“我管他妈几个人,总之缴枪不杀。”

离目标还有二十来米的距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徐奋斗和小罗的移动居然把身边另一个摄像头的灯给搞亮了。偷鸡的人发现了什么,跳将起来,只有一个人,夜色朦胧,他扔掉手上的鸡,发足狂奔,小罗也跳了起来,扔下徐奋斗,紧追不舍。

汤姆·克鲁斯的电影也没有可能这样拍,在一片漆黑的贵州大山里,两个人一前一后亡命追赶,其实,毫不夸张地说,稍有不慎便会发生严重意外,但是两个人似乎都已经顾不了这么多,前面的人怕吃官司,怕坐牢,想活命,想活命到不要命;后面的人想创业,创业太难,难到已经置性命于不顾。

二十分钟之后,熟悉当地地形的人占了上风,前面的人拐上一条小道,完全失去踪影,特种兵沿着错误的道路狂奔了几百米,发现失去了目标。而且,吵醒了鸡,吵醒了狗,吵醒了黄鼠狼,吵醒了中国西南乡村沉睡的梦。

天台山漆黑的山路上回荡着伟大的创业者们沉重而忧伤的呼唤:

“我日你妈!”

从2023年3月进山开始,徐奋斗每个月的支出总是超过收入,他没有贷过款,也没有融过资,别人养鸡养两个月、养三个月出栏,他要养七个月以上。

有个牛人跟着我去山里看徐奋斗,说,太重了,太重了!

我说,徐奋斗创业轻了三十斤。

牛人说,模式太重了。

还有一样东西比模式更重,就是徐奋斗的心情。

10月开始,经过大半年喂养的乌骨鸡开始陆续出栏,养殖的焦虑变成了销售的焦虑,凌晨三四点醒过来,满脑子都是销售渠道,再也不能入睡。

到了出栏时间的乌骨鸡每天都要吃,玉米、大豆都是资金,现金断不得。进入冬季,天冷下雨,乌骨鸡避寒也是很重要的问题。

总之,徐奋斗有很多问题,有些是传统农业都有的问题,有些则是徐奋斗“作”出来的问题。

但是,他不认同这是“作”,认为这是:徐奋斗的农业、徐奋斗的创业真正的意义。

我和徐奋斗一起看过一个视频,大约是一个姓马还是姓啥的老师在视频里介绍,说他带一堆年轻企业家去日本,小青年听到吃面的面馆开了600年,吓了一跳,说特么有毛病吧?因为这帮小年轻的模式都很轻,就是快速开个100家连锁店上市,然后把公司卖给你们套现闪人。

徐奋斗看着这个视频说:“呵,呵,我就是那个下面的老头吧,当记者的时候,采访一个特稿要记半本笔记本,别人都说记半本笔记本我都可以写本书了。”

“可是?”徐奋斗抓耳挠腮、满脸通红地说,“总是要有人煮面吧,否则吃股票吗?”

我说:“靠,有了股票还怕吃不到面?这就是中国式成功学呀。当然,有一点我很赞成你,这些成功学的花活儿来得快也去得快,别说600年,过6年这孙子是不是还活着都悬。”

徐奋斗是愚公,天台山就是他的太行山、王屋山,徐奋斗挖了一年零八个月,也不知道有没有感天动地,有时候大约是感动到了,有时候好像又没有,有时候天帝甚至把他移山的锄头也藏起来了。

但是,总有人群被他打动。

小罗是徐奋斗的四川老乡,比徐奋斗小二十岁左右,尽管徐奋斗从来没有PUA过他,但是实话实说,徐奋斗就是他的精神导师。

只有跟着徐奋斗,小罗才会成为“新造的人”。

六七年前,小罗从部队退役,在家乡开了一个小店,由于他善良肯干,回头客多,小店生意不错。

那个时候,徐奋斗还跟着邱兵在搞媒体,所以这俩的人生并无太多交集,只是偶尔的问候。

去年3月,徐奋斗进山创业之后,小罗说:哥,我想跟你一起干。

徐奋斗说,我这个创业,很苦,也没啥钱,你放着赚钱的店不搞,过来吃苦,你不难受,我难受。

今年夏天,一直在山里帮助徐奋斗的堂姐和姐夫,因为家里临时有事,比较匆忙地回四川故乡去了,而且,可能不会再回来了。那天傍晚一筹莫展的徐奋斗想到给小罗打个电话,他说,姐姐姐夫离开得比较急,否则我也不好意思突然来找你。

小罗挂了电话,立即就找了个人,说把店盘给他做。

对方觉得条件挺好,说啥时候签个合同?

小罗说,现在,明天我一早就走了。

第二天上午,特种兵小罗来到天台山报到。

小罗很朴实,很靠谱,也很壮,今年山里种了大概一两吨的红薯,一背篓有200多斤,徐奋斗他们几个人抬一筐,小罗说这么麻烦,一个人背上一筐就去了仓库。

徐奋斗看着小罗的背影想,偷鸡的贼跑了就跑了吧,要是真逮着了,指不定出点啥事儿。

乡村振兴这事儿,不容易,就算你吃了一万遍苦,失败仍然是主旋律,成功仍然是小概率事件,赚钱很难,但是被讹钱,被偷钱总是大概率发生。

“但是,”徐奋斗莫名其妙地想起,“说到偷鸡的事,忘了一个细节,那个人影在摄像头照亮下跳起来的时候,我心头突然一热:只有一个坏人,还是好人多。要是那里站起来一群人,我可能会不知所措。”

这些看待困难的观点,是徐奋斗的基本面,其中是不是有自欺欺人的一面,难以言说,事实是,他依托这样的价值观,朝更远的地方前进,带着他的追随者。

当然,“没有技术,全是感情”还不行,徐奋斗还有他更强大的一面。

徐奋斗有一天在微信里说,你知道,黄鼠狼事实上基本不吃鸡肉,只喝血。

我说,那也不影响它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一基本事实。

徐奋斗说,那是,事实是黄鼠狼从来不给鸡拜年,只喝血。

我心里想,哟,这特么是跟喝血杠上了。

徐奋斗说,鸡的天敌有很多,散养的鸡都会碰到这个问题,老鹰、野狗等等,山上现在装的Al系统能够很好地监控和赶走这些天敌,除了,智商似乎更高的黄鼠狼。

“今天,一只黄鼠狼溜进鸡舍里,一口气咬断了6只鸡的脖子,咬死一只,吸完血后又换一只,肉不吃,尸体扔一边,这孙子,真他妈不讲究。”

我说,不是监控会亮灯吓跑它吗?

徐奋斗说,黄鼠狼挺狡猾的,爬上爬下绕过了所有的摄像头。

我心里想,懂AI,跟黄仁勋一样。

徐奋斗说,这玩意儿还真不好搞,伤脑筋,书上说,养鹅可以防黄鼠狼,准备试一试,据说,还可以装一种颜色特别的灯,就是那种KTV氛围的,据说有用,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我心里想,天哪,KTV灯长啥样,我都不记得了,打从消费降级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过。

徐奋斗这一年多的收获,有没有实现柴火鸡自由,还真不敢下结论,我猜,除了招待客人,他自己是舍不得吃的。

只有一样东西我是肯定的,那就是,徐奋斗成为了一名中低级别、但具有实际操作能力的农业科技人员。

就像他办公桌上那台766块打折买来的显微镜一样。

这台显微镜旁边,是他平时阅读的书籍,《高效养土鸡》、《鸡病诊疗与处方手册》、《促振兴丛书》……

今年上半年,徐奋斗碰到了第一次小“疫情”,一片区域里的几只鸡看上去蔫蔫的,过了几天,其中一只死掉了,员工联系了兽医,对方看了看照片,一会儿就发过来一堆药,让付四千多块钱。

徐奋斗说,一共就这么几只鸡生病,不至于吧。

最终,他没有搭理兽医,而是根据书本里学到的东西,第一次进行了解剖,第一次在显微镜下分析,最后根据他自己的判断在饲料中加入了两味中药,两天之后,几只鸡又活蹦乱跳了。

2024年十月开始,借助于互联网平台,“徐奋斗”赤水乌骨鸡源源不断销往中国各地,也让这个300年历史的地方特产“出村进城”。

法国有个著名的电视台,M6,法国电视都市六台,2024年秋天有一项庞大的拍摄工作,报道中国新兴的城市与科技,第一站去了中国的深圳,以及深圳的高科技公司。

在深圳拍摄间隙午餐时,拍摄对象提到他们也在支持中国的乡村振兴战略,而饭桌上的鸡汤就是来自贵州赤水大山里的乌骨鸡,广泛使用了AI养殖技术,带队拍摄的法国人Eric当即决定要去贵州大山里拍摄徐奋斗。

我猜他肯定是冲着鸡汤去的。

在赤水的大山里,Eric们度过了终生难忘的快乐时光,他们几乎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来到中国的内陆,脚踏实地地站在中国的乡村,一望无际的竹林,宽阔的乡间公路,以及,朴实无华的徐奋斗们。

最后,当Eric喝了很多碗鸡汤之后,他告诉翻译,法国人对美食比较挑剔,但是,徐奋斗的鸡汤,是他喝过的最好的鸡汤。

徐奋斗说,每个人都这么说。

Eric说,他不是每个人,他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可能是最为深刻的,他在徐奋斗的大山里,看到了完全有别于欧美工业化养殖的纯天然养殖方式,这是最为科学,也是最为人道的,西方一直在讨论的“动物的权利”在这里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徐奋斗完全没有想到蛋能够扯到这么大,他只是平静地告诉Eric:

“但是最后我们还是把它们吃了。”

我听了这一段非常感慨,觉得徐奋斗没有发挥好,“你应该立即批评他们那些虚伪的人权、狗权、鸡权,以及维克多·雨果说的有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

徐奋斗嘿嘿嘿笑起来,黝黑的面孔在夕阳下闪着红扑扑的光,简直和李子柒起床后对着云海伸懒腰一样好看。

我和徐奋斗有一回聊起他的同乡李子柒,我说,“李子柒的中国乡村,实在是太美了,徐奋斗的中国乡村,实在是太难了。”

徐奋斗说,“我嘿喜欢看李子柒,人家那是创作,我这是工作,养殖工作。”

我说,“也有好多人说,乡村都美成这样了,还振兴个啥呢。”

徐奋斗说,“我们都是搞过传播的,特别是对外传播,那肯定要传播真善美噻,莫不成让外国人看我这样的矮丑穷。”

我说:“到底长啥样儿叫真善美,不好说。”

托尔斯泰讲过几句话,大意是说:平庸和矫情之间只有一条窄路,那才是唯一的正道,但是矫情比平庸更可怕,而之所以可怕,原因在于它明明是平庸却偏要冒充独特,因而是不老实的平庸。

徐奋斗也有直播间,直播间是一个完全透明的玻璃直播间,建在茫茫竹海中,山顶的最高处,还立了一根高达15米的水泥杆,上面挂了巨大的摄像头,可以直播山里的一切,日出与日落,呼喊与细雨,没有滤镜的徐奋斗和他身边发生的一切。

我说,“有人看吗?”

他说,“没啥人看。这个东西是为了接受乌骨鸡的消费者监督才装的。”

徐奋斗不知道的是,我很喜欢看,无论我在上海,在波士顿,在重庆,有几分钟空闲我就在手机上看看徐奋斗的天台山,有时浓雾弥漫,有时大雨滂沱,似乎很少有时间阳光灿烂。偶尔,徐奋斗欢快地走过,估计销售业绩不错。更多时候,他像霜打过的茄子,步履蹒跚,四处徘徊。

我总会对着手机屏幕说:“嗨,哥们,往前哪,这可是你自找的。”

这个,大约就是我想写的徐奋斗的中国乡村,一个矛盾综合体,一个非常不完美、非常想完美的故事,关于苦与乐,关于绝望与希望。

关于我们和这片土地的复杂关系。

邱兵

重庆巴南人,李植芳老师的儿子


天使望故乡
在路上看见欢乐和哀伤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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