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淋漓,从深夜到今天早晨,像慢悠悠漂浮的雪花,似有若无。梅花的树叶已经落尽,芽苞静静地开始蓄力,但因为昨夜的雨水,晶莹地挂在她们身上,远远看已是如雪如水晶,含苞欲放了。
此刻已经是2024年年末,老家烟台已经下了几场雪。隔着千里的距离,杭州的天气,也有雪前暮色,已经很冷了。院子里的凤仙花瑟瑟的,枫树则是最红艳金黄的时候,月季花残落的花瓣覆盖了脚下的松梅树,小小的松梅倒像是勃然绽放了。
落英不是无情物,飞入它家更胜花。总之冬天来了,故乡的风声,跟他乡的风声,总有合流的时候。思乡何止他乡人,一枝一叶总关情。很多事情就如八大所云: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
我再一次进入这些天的胡思乱想。趁此发散,今天讲一个夜叉的故事。我感觉她跟我们有着上述的关联。我想起她,就感到温暖,感到敬佩,感到心动,感到传说中的族类,跟现实中的我们,近在眼前,有着彼此的映照和感应。
《聊斋志异》二百二十六《夜叉国》,说的就是她的故事。
说一徐姓男子,做海外贸易,一日狂风忽作,吹入夜叉国岛上。然靠一手厨艺,竟然得一夜叉女。“雌大欢悦。每留肉饵徐,若琴瑟之好。”
越四年,夜叉一胎产下两男一女,又三年,子女皆能健步如飞。一日夜叉带小儿子和女儿外出,徐带着大儿子趁机逃跑,回到家,家里的老婆也跑了。徐男遂用夜叉送她的明珠买房买车,大儿子取名徐彪,骁勇善斗,升副将。
徐彪想念母亲和弟妹,大悲恸。不顾父亲阻拦,历尽艰险,接妈妈和弟弟妹妹回来。夜叉不计徐某前嫌,经常跟儿子一起出征,大杀四方。皇帝封她为男爵,但儿子据理力争,最后改封为夫人。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夜叉其实是菩萨,这一点到寺庙里感受会更明显,汉传佛教寺庙里的菩萨大都慈眉善目,藏传佛教寺庙里的菩萨个个面目狰狞,仔细想想还真有些道理。没有一点慈悲心,谁有心思搭理这卑微龌龊的人类?没有一点狰狞相,谁又能镇得住这贪婪无度的人间?但人类却习惯于供菩萨骂夜叉,只要求别人对他好,却不肯受一点约束,这样的人类,在夜叉们眼里,不知该如何形容。
家家有个母夜叉,家家有个活菩萨。但缘何对面相见不相识,大概无外乎心中有鬼,则必定心中无佛。如叶公好龙者,目障而不见泰山;掩耳盗铃人,邂逅就相求交欢;穿墙有术士,便明目张胆;东窗密谋吏,罔顾隔墙有耳也。
我对佛教心存感念和敬畏但了解甚少。多年前我的同事告诉我他拜佛的心态。他说,世人摩肩接踵,多求菩萨保佑。但所求之多,纵有千手千足,也难一一如愿。他每每双手合十,心念佛祖辛苦,自己心无所求,但求佛祖平安。
前几天,我的朋友李克兄录一视频谈送礼的讲究和学问,我就给他讲了聊斋的另一个故事:《鸽异》,收录在《聊斋志异》卷六。
张公子爱鸽,他的诚心感动了“鸽神”,鸽神向他托以子孙,异鸽却在俗世中遭遇悲剧——被张公子当礼物送给高官。
过了几天,张公子又见到了那位高官,张公子自己觉得很得意,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给他,他肯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了。
可他心里想得美,高官却没有要感谢他的意思。张公子就上前小心翼翼地问:“我先前送给您的两只白鸽,大人觉得怎么样?”
高官顺口答道:“还行,吃着挺香的。”
张公子震惊地说:“炖着吃了?”
张公子痛心疾首说:“这可不是普通的鸽子,乃是世间罕见的顶尖品种靼鞑啊!”
高官说道:“味道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当天夜里,他梦到了那位白衣少年,少年严厉地指责张公子:“我原以为你是个爱鸽之人,这才把子孙都托付给你。万万没想到,所托非人,明珠暗投,致使我的子孙遭受锅煮油炸之祸啊!看来你并不是真正的爱鸽之人,现在我要把我的孩子们带走了。”
天亮醒来,张公子赶紧跑到鸽棚里一瞅,里面的白鸽皆无影无踪。他后悔万分从此再也不养鸽子了。
异史氏曰:“鬼神之怒贪而不怒痴也。”
李克兄随即讲了另外两个故事:仆人送鱼和高官喝茶,同博一笑:
从前,有一个朋友,给公子孙禹年送几条观赏用的红鲫鱼,家里没有脑瓜子灵光的仆人,就派一个老成持重的老仆人去送。
老仆人拎着鱼桶就去了,到了孙家门口,老仆人觉得孙家是大户人家,肯定讲究啊,于是把鱼桶里的水倒掉,找孙家的门房要了个盘子,把鱼码放整齐,这样好看啊,端着送了进去,等送到孙公子面前的时候,鱼早就死了。
孙公子看着朋友送来的鲫鱼,微笑着不说话,而是让下人把鱼蒸熟,赏给老仆人吃了。
酒足饭饱后,老仆人回去复命。主人问:“孙公子喜欢我们送去的鱼吗?”老仆人回答说:“特别喜欢。”主人又问:“何以见得?”老仆人说:“公子见到鱼,笑容满面,还蒸了几条犒赏我呢。”
另一则讲灵隐寺有一个和尚,特别好茶道,在他那里,不光茶好,连泡茶的器具都很讲究。
他珍藏的茶叶分好几等,去拜访他的客人,根据来人的身份贵贱,依等级泡不同的茶,典型的看菜下碟。
一天,寺里来了一位高官,和尚行礼拜见,态度十分恭谨,亲自取出上好的茶叶,用上好的茶具沏好进奉上去。他想着,高官喝完肯定会夸几句,毕竟自己的茶可不是一般的茶。
可大官喝完后,没什么反应。和尚一看,疑惑不解,就取出最上等的茶叶,沏好后进奉给高官,高官还是一句赞叹的话都没有。和尚急得忍不住了,向高官鞠躬请教道:“大人觉得这茶怎么样?”
那高官放下茶杯,说:“太烫了。”
我的堂哥前几天写了一篇文章,说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他说,每次去杭州,自己都要到唐樟这里看一看,倒不是对古木有什么研究和偏好,而是觉得有趣和好奇,这株唐樟同时向人们呈现出生和死的两幅画面。你说这唐樟是死了吗?但却有新枝新苗在生长,你说这些新枝新苗就是唐樟,似乎也有点说不太通。生和死的界限在唐樟这里模糊了,唐樟既死了却又活着,这是不是就是那种所谓不生不死非生非死的状态?
而由树及人,人的生命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每活过一年,是不是就是死去了一年?每活过一天,是不是就等于死去了一天?照这样看来,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处在生生死死当中,又哪里有什么纯粹的生和纯粹的死呢?但所谓的生死大限毕竟还是有的,生和死又分明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这又该如何解释?
我这几天一直在玩味这段话。直到今天早晨,我看见落下的花瓣,漂浮在池塘之上,池水清澈,花瓣如绽放时一样鲜艳。这个影像,就像时间被瞬间定格,如亿万年前的琥珀。我想,每个人的思绪,如果如这清澈的水和花朵一样,那就是永久、刹那和绵绵不绝。
在刹那和永恒之间,我想起我去世的奶奶,她的故事比蒲松龄还多。每天晚上,我催她讲另一个故事的时候,她就会讲起我听到的那个最美最短的故事:
“兔子跑了,故事了了”。
这个故事和我的睡眠紧紧相连。每每还没等到这个故事,我漫长富足五光十色阳光明媚的睡眠就开始了。我的睡眠里没有一点点上述文章的内容,我和我的兔子,奔跑在青青的草原,没有任何牵挂和思考,故事永不停止,而所有的想象都来到眼前。
(注:本文本想写聊斋志异和金瓶梅的区别,不意提笔竟落笔如此,难道身不由己,笔也不由己了吗。2024年就要过去了,2025年将如约而至,等明年花开,有朋远来,夜雨剪新韭,新炊间黄粱,管什么明日隔山岳,相见两茫茫,且把西湖当了,对酒高歌。)
2024年12月14日
王帅
鲁东大学教师,芸廷文化发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