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园小记

文摘   2025-01-09 07:04   山东  

 

  大约十岁左右的时候,我很害怕漆黑的夜晚。从天色渐渐暗下来开始,整个村子开始变得睡意朦胧。白日里精力过剩的孩童咕咕乱叫的鸡、不停跑窜的狗,包括天上的鸟雀和树上的叶子都犯了困,蔫蔫的,耷拉着脑袋,仿佛被灰色的天空催了眠。

  远处的太阳也渐渐西沉,像从灶锅底下拿出来的未烧尽的木块先是鲜红被一层灰烬覆盖,再过一会儿熄灭了变成漆黑的一块。往往是在这个时候,那些斑驳的树影、细微的声响都成了奔赴而来的魑魅魍魉。因此,我讨厌并惧怕着黑夜。

  对于我的怕黑,母亲不以为然,她总说,女孩子,胆子小总是有的。父亲则说,女子能顶半边天呢,总怕黑不行的。

  那时候,父亲在村头的沂河岸边承包了几十亩地,日日在那儿劳作。他因地制宜,离河岸最远的那片地经,常种些小麦、大豆、棉花、玉米类的庄稼;离河岸不近不远的十多亩地,则会种些花生、土豆之类的作物;而离河岸最近的十几亩地,父亲会种各种各样的瓜。

  白色的椭圆的甜瓜,绿莹莹的羊角蜜和绿宝,白绿相间的脆瓜,还有一种黄色厚皮的被叫做“丑八怪”香瓜,种植最多的还是我们姐弟最爱吃的西瓜。每到夏天,这里就成了我们的乐园,池塘的蛙叫,树梢的蝉鸣,琳琅满目的瓜果,嬉笑打闹溅到身上的泥水,满面笑容里的纯粹的快乐……

  在那段怕黑的日子里,特别是夏天,我迷恋白日里沂河岸边的这片瓜田,又惧怕这里无法躲避的黑夜。

  每个夏日的傍晚,父亲都要去瓜田看瓜。许是长夜漫漫太过孤寂,许是父亲也怕黑,他在出发去瓜田之前,都会蛊惑我们姐弟几个:谁跟我一起去看瓜?地里的瓜想吃哪个摘哪个!姐弟们欢呼一声,牵起家里的大黄狗,跟在父亲身后,在我艳羡的目光里走出家门。我也想吃甜甜的西瓜,可是我害怕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淹没。很多个夏日的傍晚,就这样在我纠结、艳羡的眸光中流逝。


  直到有一天黎明时分,父亲和弟弟从瓜田回来的比往日早,大黄不停地邀功似的“汪汪汪”的叫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

  “姐,我和大黄一起捉了一只野兔子!”弟弟扬了扬手里那只肥硕的兔子,兔子的脖颈处血迹淋漓,和四周的皮毛糊在一起,已经死透了。

  “是我先发现的,但是大黄的速度好快,窜过去一口就把它咬住了。”弟弟兴奋地大声说,“这下我们有肉吃了。”当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的生活并不宽裕,能尽情地吃一顿兔肉,确实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我们昨晚还看到了一只黄鼠狼子,发现了一只偷瓜吃的刺猬。呐,这些知了猴竟是意外收获。”父亲把装满知了猴的瓶子塞到我手里,愉快地说,“其实啊,夜晚和白天一样,有许多的新鲜事儿呢。”父亲的话带着魔力,以至于他下午去看瓜再次发出邀请时,我破天荒的跟着去了。

  那天,父亲并没有等到傍晚,当白茫茫的阳光开始变黄,我和弟弟走在父亲身后,沿着河岸向瓜田走去。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热浪,沂河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温婉流淌,她所到之处,万物生机勃发。

  很快,就到了瓜田,地头上有一间简陋的棚屋,青瓦泥墙,一扇低矮的门,屋里面有一张简易的木床。这是父亲专门搭建的,平时用来放农具,夏日里白天在里面乘凉,夜晚睡觉的地方。

  棚屋的屋顶上盖的是一种青色的圆弧状瓦,鱼鳞一样,一行行一片片规整的叠着。这些老瓦据说比爷爷的年龄都要大,是多年前拆老房子时爷爷没舍得扔掉的,其中有很多缺角少棱的,有断成两片甚至三片的,都被父亲物尽其用,搭叠到棚屋的屋顶上。老瓦脆得像晒干的煎饼,时间稍久,就容易碎。有个成语说“宁可玉碎,不可瓦全”,说得好像完整的瓦片在漫长的岁月面前就不该存在一样。

  父亲从棚屋里找出两个水桶,一根扁担,去沂河边挑水浇瓜;弟弟追逐蚂蚱和蜻蜓,玩得忘乎所以。我坐在屋里,对即将到来的夜晚,期待又有点畏惧。

  太阳渐渐下落,束束橙黄的光透过瓦片之间的缝隙照到屋里来,变成一个个光柱,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墙上。平时根本看不着的细微灰尘在光柱里恣意飞舞我坐在满是光柱的棚屋里,感觉自己就像生活在尘埃里。

  落日西沉时,父亲把水桶放回屋子,而瓜地只浇了一小片。“怕是要下雨。”他扶着腰露出坚忍的表情。我觉得父亲的预言八九不离十会应验,因为干农活太多,他的腰会经常发出抗议,每当天气突变时,他的腰部疼痛就会像感应到湿气的潮虫一样爬出来。

  我内心不由得一阵失望,失望过后是恐慌。小刺猬看不成了,知了猴也捉不到了,还要在漫漫长夜里面对这无边的黑暗……接着我又开始担心,下雨了,棚屋漏雨怎么办?木床和被子淋湿了怎么办?

  “走,我带你去看小刺猬。”父亲看出我的失落,兴致勃勃的带我去找小刺猬的住处,弟弟跟在最后面。那是在瓜田的另一边,有一片凸出的高高的土堆,土堆上长满蓊蓊郁郁的灌木丛。在最茂密的那棵灌木的下面,趴着一只满身是刺的小家伙,两只黑豆般的眼睛打量着我,我也看着它,我们的眸光平静而友善,像是早已认识的朋友。

  回去的路上,我悬着的心忽然平静了,觉得这一次没有白来,脚步都轻快起来。


  “它还生了几个小刺猬呢,只是今天天气不赶巧,被它藏起来了。要是天气好的话,你们就能看到它一家几口了。”父亲童心未泯,“我发觉它去年就住这儿,今年竟然当娘了。”

  “那它以前肯定听到过我的笑声。”我开心的说。

  “它肯定也看见过我在河岸上奔跑的身影。”弟弟说着又跑了起来。

  暮色四合,夜幕降临。鸟儿归巢,鸡鸭回笼。萤火虫在瓜秧上空飞舞,仿佛火堆上腾起的火星子。忽然,一阵乌云袭来,雷声滚滚,天黑下来的同时,从天上砸了下来。这个时节的雨,跟这时的气温一样暴躁无常。

我们开始疯跑,一起跑到棚屋里。

  父亲先让我和弟弟坐在木床上,打开手电照明,再把两个水桶、一个盆子、农药桶、几个空蛇皮袋,还有他吃饭用的两只碗、一个水杯集中起来,开始排兵布阵。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屋里也由小雨发展到中雨,除了木床正上方对应的屋顶不漏雨外,屋里其他地方都成了水帘洞。

  父亲又一次发挥了他预知未来的能力,他把大的桶放在门后面,那里上方果然对应着一个大洞,水从洞口顺流而下,哒哒的溅落到桶里;他把小的碗放到靠近北墙的位置,就有水滴滴答答的滴到碗里。雨水像听懂了父亲的话一样来临,又落到摆阵法似的桶盆碗杯里。

  不同的容器装了不一样多的水,叮叮当当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声音,哒哒哒的节奏音,嘭嘭嘭的和音,有高有低,有屋仿佛是个八音盒,被风雨扭动,居然演奏起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棚屋里一片漆黑,“八音盒”的协奏曲伴随着屋外的风声雨声,令我迟迟没有睡意。沂河褪去恬静的外表,开始躁动不安,天地间成了它的疆场,它像征战四方的将士,咆哮、驰骋。棚屋的屋顶就像饱含水量的乌云,随时要从上面降下一场倾盆大雨。

  我盯着它,尽管什么也看不见,还是担心得不得了:叮叮当当的杯碗瓢盆都装满了怎么办?屋顶塌了怎么办?如果雨水一直这样下下去,那可怎么办?那么整个世界都会被淹了吧!

  担心着担心着,我的困意上来了。我在忧愁中渐渐迷糊。

  忽然,外面风声雨声骤停,屋里的各种声音也由大渐小,直到最后的滴答声也消失在暗夜里。好不容易笼罩上来的睡意,顿时消散了。屋外传来小虫的叫声,房梁上方偶有一两声“啪嗒”声,像是雨后的树枝打到屋顶上,又像是青瓦断裂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发现月光就从瓦缝里透出一点点,仿佛漆黑的屋顶是另一片天,瓦缝里透过来的光,大的是月光,小的变成了点点星光。

  我贪婪地听着虫鸣,看着包裹在黑暗中的点点光芒,享受着这不同于白日的时光。

  “你看,阳光,月夜,风沙,空气,雷霆雨露,都是天地之恩,也都是自然之象。我喜欢晴天,可是这一场雨却帮我浇灌了干旱已久的土地。你害怕黑夜,你就看不到月光和星星。”父亲告诉我。听了父亲的话,我忽然觉得,黑夜,仿佛不存在了。

  “快睡觉,一会我叫你们起来捉新蝉(知了猴蜕壳后)。”父亲温和地催我们睡觉,他的话总是让人充满期待。只一会儿,弟弟香甜的齁声传来,我在他的齁声里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另一个世界开始活跃起来阳光像毛毛细雨一样落了下来。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下雨还是晴天,仿佛一切刚刚重新开始。

     作者 田娜,女,80后,笔名兰因。山东郯城人,临沂市作者会员,现供职于山东省郯城一中,一个热爱文学却写烟火俗事、偶尔码字的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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