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即遍路”,总在为了某些事情用尽力气之后,我想起俳句诗人种田山头火的这个句子。
种田山头火(1882-1940),本名种田正一,出生于日本山口县的富裕地主之家。他幼年时遭逢母亲自杀,造成一辈子的阴影。二十岁那年,山头火进入早稻田大学文学系就读,两年后因酒瘾及精神耗弱退学。退学回家后的这段时间,他的父亲投资失利,开始变卖田产,从此举债度日。家庭经济由盛转衰,山头火娶妻生子后又离家、离婚,一度浪游于东京。生活困顿,他只能藉由酒精麻痹自己,往往喝到泥醉。1924年,酒醉后的山头火,正面跳向一列正要开过来的火车,所幸火车在前方不远处刹车停下,这才得以大难不死。这事情其实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自杀未遂。幸亏在朋友帮助之下,山头火寄身于曹洞宗的报恩寺,受到住持望月义庵的照顾,渐渐找到安顿生命的方式。山头火后来便在报恩寺剃度出家,成为行乞僧人。他只影前行,漫步人生路,凭着一杖、一笠、一钵展开云游,足迹遍及九州、山阴、山阳、四国,亦完成四国八十八所的遍路参拜。1940年,五十八岁的种田山头火逝世于松山市一草庵。
一直在路上修行的山头火,曾在书信中写道:“我只有一个人继续蹒跚走我一个人的道路。”对他来说,活着的意义就是写俳句,俳句就是他的生活。山头火日记中提到,最渴求的愿望只有两个:“其一是真正写出属于自己的俳句。另一则是迅速往生,即使生病也不会痛苦很久,不会麻烦到别人。”一路向生命的终极意义坚定走去,这大概也是一种步行禅。阅读山头火的生平与俳句,我直觉联想到电影《非诚勿扰》出现过的对话:活着就是一种修行。遍路人生的修行法门无他,唯有一步一步走下去,并且当心脚下。
为什么说人生即“遍路”呢?“遍路”一词,要从四国出身的弘法大师空海说起。
空海俗名佐伯真鱼,774年生于赞岐国(今四国的香川县)。804年,他登上遣唐船,随遣唐使入唐求法。空海胸怀大志,一心寻访名师,最后来到长安青龙寺,受业于惠果大师,继承密宗嫡传法脉。806年,空海在大唐留学告一段落,带回祕法心要与珍贵典籍,从此在日本开宗立派。他的学说以《大日经》、《金刚顶经》为主要依据,修行法门重视念诵真言(咒语),故称为“真言宗”。
遍路的意思是巡礼、参拜、朝圣,原是日本真言宗的修行方式之一。四国遍路是一条日本的古老朝圣路线,从空海大师以来,至今已有一千两百年历史。这条环岛路线总长约一千四百公里,参拜行程跨越四个古国:阿波、土佐、伊予、赞岐(即今之德岛县、高知县、爱媛县、香川县)。全程徒步行走,最快大约需要四十五天时间才能走完。空海大师四十二岁时,为了消解世人的灾厄,巡游四国各地布教。与弘法大师空海布教有渊源的八十八所灵场(寺院),称为四国八十八所。发心遍路者可以依寺院番号次序参拜,也可以反方向逆序参拜,不照次序来当然也行,端看个人意愿。从番号第一所的灵山寺依次走到第八十八所的大洼寺,其历程分别代表“发心”、“修行”、“菩提”、“涅槃”四个修行阶段。遍路者的草笠、香袋、金刚杖上,均标记着“同行二人”四字。金刚杖代表空海大师的化身,意谓遍路者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艰辛的修行路上一直都有空海大师相伴,所以上面写着“同行二人”。
一千两百年来,无数僧侣、信众来到四国,追随弘法大师的足迹。到了现代,四国遍路早已不只是佛教徒的修行之路,这条路线还广受健行者与观光客的喜爱。不分种族、性别、宗教,踏上遍路之旅,或许每个人目的不同,但其中或多或少有一种神圣的暗示──透过长时间的步行来探问自我,暂时远离世俗功利的算计,涤净自己的执念,获得清明的智慧。为了锻炼体魄、沉淀心灵也好,为了消除悔愧、发愿祈福也罢,这样的巡礼大概也是修复、再造自我的路程。传统的遍路是全程徒步,但后来也发展出单车骑行、搭公交车电车、甚至包车这些模式完成遍路。骑单车遍路至少要十二天,开车大概也要十天左右。有旅游业者推出遍路套装行程,这对时间有限或行动不那么方便的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朋友跟我说起,有信念的四国遍路者偶然相遇时,彼此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不要过问对方踏上这条遍路的理由。走上遍路,是信念的落实,也是个人仪式的开始。所谓信念,从来不会是坦途,很难轻松了事。起心动念要完成遍路,大概有强烈的自我鞭策作用。想必是灵魂受到敲打,才做出不得不出发的决定。上路之时或许还怀着祕不可说的罪孽,又或者是背负着深切忏悔,这一切一切的答案,自己不见得都说得清楚,问了只是徒增尴尬,有缘走在同一条路上,又何必苦苦追问。
就像有人喜欢问,为什么写散文,为什么不多写,为什么写这个不写那个……?面对这些问题,我只能微笑着不说话。有一些不太懂分寸的熟人(真的只是熟人而非朋友),对我过日子的方式很有意见,并且以揣测别人的生活为乐。跟这样的人讲话心容易累,话题谈不下去了,我往往选择回避,心思再次绕路远走。
为什么想去四国遍路,跟为什么要写散文的问题很像。路就在那里,走不走得出去都是自己的事。想做就去做是一种自由,因为有得选择。选择之后要去承担形式与束缚,似乎又不那么自由了。
知道四国遍路的讯息之后,我一直想象着身穿白衣、头戴草笠、持金刚杖的自己,走在一片静默之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份念想始终没有付诸行动。而心里的曲曲折折,早就成为我的精神遍路。这心里的遍路,既无现实的风吹日晒雨淋,也没有耗费半点体力,但我总觉得想多了就有点疲累。
某个周末午后,我与友人在西门町闲逛,边走边聊四国遍路的事。朋友突然说想去附近拜拜,遂一起进了天后宫。在供奉妈祖的天后宫,赫然发现有空海大师塑像,心头震动不已。妈祖跟空海大师同在一座庙宇中受到信徒供奉,本土道教与日本佛教在此交会融合,这历史缘由太过错综复杂,王晓铃《从弘法寺到天后宫:走访日治时期台北朝圣之路》已经有完整的考察纪录。此后,每当我郁结难解,就会去西门町天后宫拜妈祖,在空海大师跟前说说话,就当是走了一趟遍路。而真正的遍路行程,还停留在设想之中。
佛教用语中有一个美丽的词汇叫云水,用来称呼出家人。云水僧也叫云游僧,游历四方的僧人彷彿行云漂浮不定,彷彿流水自在无碍。关于云和水的联想太多了,我喜欢苏东坡用行云流水来比喻写文章的状态,神思该怎么流动就怎么流动,该怎么停止就怎么停止。在文字里跋涉,我期待达到这种境界,即使耗尽力气却又看似毫不费力。看遍了水去云回,那就再看看自己被岁月催逼洗磨之后还剩下多少真心。
写散文这件事,也像是我心里的遍路。心里的遍路何其尴尬,明明发愿要把四国八十八所走遍,结果却是先去了其它地方。更有一种灰心的状态,计划中想写的都没写好,写出来的都是无可挽回的失落。也幸好有这心里的遍路,让失去成为一门艺术。
书写时我相信,先安顿好自己的生活与心情,才能安顿好散文。知道一切事物有个尽头在那里,让我写散文时更无后顾之忧。曾经交会过的,我不一定都愿意记得。不再往来的人,我会在心里的遍路上跟他们郑重告别,甚至感叹这场告别是不是来得太晚。被丑恶的人事弄到心累的时候,还好有张国荣《沉默是金》提供慰藉与箴言:“是错永不对真永是真”、“继续行洒脱地做人”。洒脱而不冒犯他人,敢于拒绝他人的冒犯及伤害,那正是我要的。
高中毕业时,学校曾经举办一场小型烟火。毕业典礼当晚,我看着烟花乱飞,火光出现又熄灭,一个阶段已经完成,新的阶段正要开始,有些人后会有期,有些人此生不必再相见。遂在手机里写下几句废话:“一起怀念吧。下次见面就是下次了,聊起过去就是过去了,现在已经开始怀念了。”在每一个当下,提醒自己回到当下,当然也是废话。但这废话里有豁达,不担忧未来,不懊悔过去,自由就在这样的心境里。
也许值得庆幸,已经永远失去的那些人事物,在我心里有另一个意义:与之相遇又分离其实并未真正失去什么,而是藉由这诸多经历,一起交融在生命的总和之中。
生命的总和是什么?我不是太明白。只知道渺小脆弱如我,已经参与在这个无比开阔的总和里。
作者 王淼,80后,重庆人,社区医务工作者。近年,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散见于《野草》、《湖南文学》、《骏马》、《厦门文学》、《金田》等全国数十家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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