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的舞蹈教室位于一家干洗店旁，周年庆的金红气球高挂在门口，显出一种歌舞升平的喜气。
张姗姗趁教室大门要关上时冲进去，差点撞上老板娘。
穿着人字拖的老板娘请了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孩来当老师，发福的姿态不像舞蹈教室老板，倒像是快餐店的经理。她不悦看着张姗姗，舞蹈教室生意甚好，社区女人们花了大笔钱买课程，若不提前预订没有位置，稍微迟到便会被拒绝在门外，就算是VIP的学员也不例外。
张姗姗时常在最后一刻抵达教室，这天也不例外。她俏皮吐着舌头，作势道歉说：“还差半分钟，还好赶到了。”
张姗姗脱下运动鞋，赶紧穿上袜套，跑到教室时，热门音乐刚好放起。身材曼妙的大学女生夏天兼课，在教室前温柔喊着口号，毫无赘肉的双臂举手投足中尽是风情。教室里的婆婆妈妈们穿着绣着舞蹈教室标志的韵律服，不知花了多少钱在这个价值不菲的舞蹈课程，想要达到和老师一样美妙的身材。并不知道生了小孩、经历人生起伏的中年、即将进入更年期后，身材和幸福一样，只能努力，不能强求。
张姗姗半眯着眼睛，随着老师的动作，也表现出风情万种的姿势。半暗的教室热门音乐震耳欲聋，有点夜店混合瑜伽冥想的氛围，在依旧艳阳高照的古城傍晚让人衍生种种想象。她的思绪被这几天女儿学校开学占据，身体虽然做着动作，脑袋却还留在学校办公室，和不久前的热带假期宛如隔世。
这个暑假真美好，疼爱她的老公带着宝贝女儿小若到夏威夷度假。他们在毛依岛有一间公寓，三房两厅，俯瞰着太平洋。罗明举对投资很有头脑，北方大学毕业后，便和友人开了公司，开始做一些小型生意。后来金融风暴，血本无归，但聪明的他靠着人脉关系，很快又东山再起。
那时张姗姗在一个婚礼上认识他，两人热恋不久就结婚了。张姗姗面貌姣好，个性又开朗，对罗明举的工作有很多辅助。后来罗明举公司上了轨道，张姗姗就专心照顾女儿小若，对她种种呵护，简直比皇家对公主的照顾还要细心。小若和母亲一样漂亮，个性却很害羞内向，张姗姗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把她拥在怀里，不容外头任何坏分子污染到女儿。
张姗姗从小也是这样被呵护成长。她儿时居住的区域，有美丽的前院，茂密的大树并排街道两侧，空气里飘浮着闻起来富裕的味道。后来与罗明举结婚后，头发挑染的她还是掩盖不住美丽的轮廓。
父母都是从农村考上的大学生，辛苦读书工作后，将她当作实验品，从小希望她成龙成凤。她也不负众望，高中即当上学校舞会皇后，领奖那天，她戴上皇冠轻挥着手，宛如选美冠军，眼眶泛泪，所有成龙成凤的青春剧情都在她身上上演。风光的张姗姗花了许多时间在社交上，受欢迎的女孩总是众人攻击的目标，她得忙着处理女性间的明争暗斗，还得熟练穿梭在对她表现好感的男人丛林里。
高中毕业后，她考到一家名声不错的211大学。张姗姗原有念医科大学的决心，但一件事情改变了她人生的方向，懂得学校只是铺陈人生脉络的过程，认识的人比学位更重要，而这也并非错误。只是她在大学交的几个男友都不像她想象积极，兄弟会拍拍胸膛喝醉酒，光着身体在雪地里奔跑，是他们唯一的英雄行迹。醒来后胸无大志，对前途并未有太多梦想。
张姗姗不同。她有野心，学会在这个时代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只要有毅力和人脉。毕业后，她尝试了几个工作，都无法凸显自己的天分。
直到她认识罗明举结婚，生了小若后，在新生房时怀里瘦小的婴儿飢饿吸吮母奶，心中涌上无限感动，才知道自己的天命是当个母亲。
罗明举公司上轨道后，他们搬回到张姗姗小时候成长的社区。儿时的房子在父母陆续过世前景气不好时卖掉了，房价这几年飙高，张姗姗和罗明举只好花了一笔钱，买下一栋旧房子，拆掉后重建，建之前，他们在附近汽车旅馆住了将近一年。虽然不方便，但房子完成后比想象中更壮观，让他们如释重负。
小时候认识的朋友不少成长后回来，此时都是古城社会中坚分子，警察、老师、医师之间有许多旧识。张姗姗觉得从前高中风光时期又返回了，走在街上，总有人从车窗里微笑向她问好。小若还小的时候，她喜欢穿着高跟凉鞋推着娃娃车走在街道，太阳打在她身上，宛如镁光灯笼罩着的舞会皇后。
所有画面都美好如影如幻，四季如春的小镇，远离世间的贫穷、灾难、战争，连瘟疫时期居民们也能谈笑风生，在公园举办聚会，彷彿病毒吹进这个地区时，会在空气里自动消失。
美好之下有那么一点点蠢蠢欲动，张姗姗也说不出来。她的生命完美，中年的她拥有健康的家人、事业成功的丈夫和可爱的女儿，房子也是街道上最显眼的豪宅，前院的花园每几个月，园丁便会改变花卉，呈现不同的面貌，社区比赛时常得到园艺奖。
或许是这种美好，让张姗姗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美好并不容易维持，得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的领土，不让别人侵占。
除了精心经营自己的家庭外，张姗姗其实是一个友善的人，社区里大家都喜欢她。只是这个星期，发生了一些事，打乱了张姗姗原有好风如水的生活。
中学开学的第一天，小若兴高采烈穿上漂亮的新衣，在学校门口下车时，张姗姗坐在崭新轿车，快要落泪，觉得女儿一个暑假长高好多，不再是那个羞涩的小女孩。她已经打点好，知道哪个老师名声较好，请校长把女儿放在那些课堂上。
小若回家后，没有异样，直到睡前，无意间告诉妈妈：“好奇怪，明明我开学前选修管弦乐课，但他们给我美术课。还好老师很和蔼，画图也满好玩的。”
张姗姗听了如晴天霹雳，身体颤了颤，像是听到了噩耗。
学校的管弦乐团很出名，每年在地区比赛都得名，也会免费招待团员去迪斯尼乐园，是全校最受欢迎的课。为此去年开始，小若还特别私下学小提琴，张姗姗也跟校长提醒几次，帮她在管弦乐团留个位置。校长和张姗姗小学就认识了，还记得高中舞会一起喝醉，在停车场被警察叫醒的糗事。虽然有些私事不好公开处理，但这种不须大费周章的小事不伤大雅，校长没有推辞，当时打了哈哈便不了了之。但看来她是完全忘记了，张姗姗气得跳脚。在小若睡后，马上传简讯给校长。
过了不久，校长回讯，她家里有急事，临时到外地处理，会请新主任处理。
张姗姗听后，焦虑的心情稍微安抚。但隔天送小若去上学时还是不安心，一早便去找新主任，打探女儿课程的更改。
新主任是个高大的女人，不久前才从邻区转来。听了张姗姗的来意，她口气平淡，但充满权威，告诉张姗姗管弦乐课已经满了，孩子们都开始上课，不易更改，希望小若可以继续现有课程，明年再申请。
张姗姗看着不动弹的新主任，心里气爆如雷，看来新主任不知道这个区域的规则，连校长发令也不理会。她脸上却不动声色，微笑离开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情，都是日常生活中很平常的细节，中午和老同学约在附近的餐厅吃饭，问候对方家庭的近况，再随意拿出篮球赛的门票，还是场边座位。
对方眼睛发亮说：天啊！这是我儿子最爱的球队，票都买不到！眼神不好意思，但手伸出兴奋收下。
罗明举的客户是篮球队的赞助商，时常赠送门票，不用真可惜。张姗姗轻描淡写告诉对方，看着老同学脸上的神情，知道事情已经水到渠成。
吃完中饭，老同学回办公室，张姗姗觉得有点疲倦，回家到卧房假寐。那天很热，园丁在外头忙碌工作，割草机的声音像某种古代的音乐，让她在床上听着、听着，坠入一种半梦半醒的境界。
梦里回到她念大学新鲜人的那年，修了一堂解剖课，是准医科学生的必修课。学校功课竞争激烈，张姗姗努力念书，课后也到实验室重温课堂上老师讲解的内容。这么努力，皇天不负苦心人，期末考一定会名列前茅。
她的宿舍同伴黄蓉也修那堂课。黄蓉是个甜美的女孩，但头脑不怎么灵光，课堂上问的问题总让张姗姗为她捏把冷汗，觉得她不是念医科的料。期末考异常困难，和平常课堂的内容不同，但张姗姗老神在在，用功了一个学期，功课肯定不会比其他同学差劲，成绩会靠常模参照把分数拉高的。
出乎意料，她的成绩非常糟，不敢相信，其他同学考试平均高出许多，连黄蓉都得到高分。张姗姗很诧异，简直快崩溃了。直到发现许多同学包括黄蓉，考前都拿到考古题，是宿舍一个学长分享给他们的。张姗姗不认识这个学长，知道真相后，并不特别气愤，倒是若有所悟，隐隐之中领会了宇宙中的某种玄机。准医科是念不下去了，但这个教训提醒了张姗姗人生更重要的一些道理。
午觉醒来后，张姗姗忘记了这个梦，也忘了曾有的人生蓝图，如今跟现实生活南辕北辙。
下午去接小若时，女儿告诉她，美术课被换成管弦乐课了，明天要带小提琴去学校。张姗姗早已知晓，新主任之前已经打电话来，口气很礼貌。之前名额搞错了，小若乐队选拔的成绩其实比另一个学生高，会赶紧做调整，对之前不便感到抱歉。张姗姗掩盖心里的得意，低调感谢对方，假装不经意问道，小若跟哪个学生做调整。对方报上一个女孩的名字，张姗姗知道事情就此处理妥当，不会再节外生枝。
老同学是学区总监，负责人事部。区区一个中学主任的职位，有许多申请者，可以随时更换。
送小若去足球课后，张姗姗有属于自己的一个小时。她踏下油门，赶紧冲到附近的舞蹈教室，趁门尚未关上前抵达。
这真是让人疲惫的一天，但幸好所有事情都圆满结束。张姗姗伸展着四肢，倒地做出许多类似动物的瑜伽姿势，转头时突然看到墙角的女人，心跳加速。那个女人是位日裔妈妈，中文不大流利，和其他舞蹈教室同学打招呼时都很紧张。张姗姗知道隔天日裔妈妈的小孩在学校，会受到一些改变，但也许不会影响太大。
不知情未必是件坏事，那个女孩会一早接到通知，老师和蔼告诉她，课程稍有变动，管弦乐课改成美术课。女孩一开始会有点不知所措，她已经学小提琴好几年，也很喜欢这两天的管弦乐课，不知道课程为什么突然变了。但她会接受一切，回到家告诉妈妈时，妈妈虽然有点错愕，但不会小题大做，自我安慰或许美术课也不错，其实只是不敢到学校跟老师抱怨。
或许张姗姗心里有一点点歉意，但这种不舒服的感受稍纵即逝。再说，那么小的一件事情，不会改变任何人的命运。张姗姗只是很庆幸，自己可以为女儿出一份心意，让她做喜欢的事情。
下课时，张姗姗经过那个妈妈身边时，看到对方小腹很结实，下意识用力吸了肚子。日裔妈妈对她和蔼微笑，问她暑假如何。
张姗姗兴高采烈地说道：“我们过了多么美好的暑假，住在三亚的公寓里，成天看着彻蓝的海水，那里的房价又涨了不少呢。”
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变调，正在好用力、好用力地提醒大家，她幸福美满的生活。（２０２４年《郯城文学》第四期）
作者 龙悦，90后，酒店服务从业者，爱好写作，近年在《花火》、《廘鸣》、《读写月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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