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迪那的邂逅(散文)

文摘   2024-11-28 08:52   山东  


 

这间小旅馆是世界文化遗产——突尼斯城麦迪那小巷中一栋两层楼的老房子改建的。太阳一样金黄色的大门,进门口有两个厅,中央天井有一庭院,四周墙壁上是彩色瓷砖,二层楼除了房间卫生间浴室外,还有一个可爱的朝院子的阳台。我到达时旅馆只有两三个客人,院子中间摆有一些俗气的暗红色布包着的桌椅,尽管那天阳光灿烂,但庭院和楼下的屋子都很阴暗深沉,整栋房子被寂静笼罩,墙壁上攀爬的黄色枯枝枯叶给人残冬的凄凉和冷清。

幸好房客里有一个澳大利亚小伙子克瑞斯,他是个不断说话和欢笑的人,只要他在旅馆里,他悦耳的英语从楼上或楼下传来,整栋房子似乎显得轻盈欢快。克瑞斯有着像年轻女孩一样长长的柔软金发,胖胖鼓鼓的脸像是刚刚从烤箱里烤出来般光滑,散发着热气和红润,配上一双蓝色透明的眼睛。认识他还不到五分钟,我就基本了解他的生活——一个周游世界的流浪者,沿途打工来维持旅行。

你知道吗?在院子里克瑞斯欢快地对我和一个日本游客说:我与一个苏丹女孩订婚了。你们知道有些非洲人很黑,像午夜时分的黑,我的未婚妻没有那么黑。

那么你的未婚妻是晚上哪个时辰的黑呢?我笑着问道。他大笑起来。

大概晚上八、九点说着他把手机里的照片给我们看——一个手抱着鲜花、戴着头巾的可爱穆斯林女子。

每天晚上克瑞斯总能够在旅馆不断流动更换的六、七个游客中,邀请到几个跟他一起到外面的咖啡馆喝啤酒,我就是其中一个。

第一夜外出给我的印象很深。我们四人走在弯弯曲曲、空寂昏暗的古老石板路的小巷中,周边的店门全部关闭,随着夜幕降临,白天的喧闹、人群、艳丽的彩灯和漂亮的花鞋,如同梦中的幻影全都销声匿迹,这里变成一个虚幻和令人沮丧的地方,充斥着猫屎的味道,磨光的大石板地上有很多垃圾:塑料袋、纸片、纸盒等。一只只猫在垃圾堆上穿行,偶尔发出像婴儿般的尖叫,划破黑夜的寂静。出了古城小巷,又是一片空旷和残败狼藉,周围楼房悄无声息,窗子紧闭,空气中有一种感觉,里面好像是怕人打扰的鬼魂居住的地方,寂静夜空下只听到克瑞斯拖鞋的啪啪声和我们的说话声。那时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我们正梦游地走在一部世界末日的科幻片中黑暗绝望的场景里。

走上较为干净的主街大道,尽管是市中心,依然没有什么人和车,好像有点像新冠期间封锁的城市。路边有一个咖啡馆,类似俱乐部,里面坐满了浅橄榄棕色的男人。这里才是突尼斯城的夜生活,一个男人的世界。舞台有个男歌手正弹着电子琴唱着舒缓哀怨又甜蜜的阿拉伯情歌,人们吃着小吃、喝啤酒、抽,有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似乎是在谈业务。大部分人都长相粗糙,甚至有些人带着猥琐的表情看着我——唯一出现的女性。这是一个伊斯兰教国家,正规穆斯林女人不应该在这种地方抛头露面。尽管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伊斯兰世界受到西方的渗透和塑造,穆斯林的经济也与世界的经济相结合,绝大部分穆斯林都生活在按照西方城市塑造的城市景色中:宽广的街道,高耸的楼房,装潢玻璃的商店,到处跑动的汽车,一栋栋的公寓楼,他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手机、穿西式衣服和鞋等等,但是,很多人的观念依然是在《古兰经》的训言下,特别是那些对妇女的规定和要求。

克瑞斯和美国人史蒂文一瓶接一瓶不断地喝啤酒,我们在音乐声中扯着嗓子交谈,谈论着各自旅行的经历。来自俄亥俄州的史蒂文长相英俊,有点像美国演员金凯瑞,有点腼腆,带着神经质的微笑。他是一个计算机工程师,二十七岁,现在辞职周游世界。我们谈到美国民众的封闭和无知,史蒂文对我说 
我的朋友和所有认识的人,都以为中国只有一个民族。他为自己知道中国人口中汉族占中91%很自豪。他坐在我的对面,拿啤酒瓶的手像老人般微微颤抖。我想他可能在服用什么药物。美国的药物泛滥,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得出来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近九点时,咖啡馆里来了一位肌肉结实的中年女歌手,深肤色,穿着超短无袖连衣裙,裸露着粗壮的胳膊和大腿,披着一头长长的波浪般假金发,金发掩饰了这个突尼斯穆斯林女人的身分,此刻的她仅是一位放荡的欧洲女人。她扭捏做作地拿着麦克风像母鸡那样摆动着翘着的臀部,穿行于桌子中唱着情歌,男人往她的短衣袖上塞钞票。克瑞斯不断地用阿拉伯语叫着哈比比(称女性亲爱的)、哈比巴提(称男性亲爱的)。他喜欢显示出他的博学广识。他曾云游亚洲不少国家,包括印度和中国,会说几句汉语。他也在阿根廷、巴西等一些南美洲国家旅行工作过,会说一些西班牙语。他目前定居在开罗,学会了一些简单的阿拉伯语。

那夜大概十点多钟我才回到房间,同屋的北京年轻女游客已经入睡,在黑暗中我轻手轻脚地躺在小床上。

睡梦中我被房中一阵沉闷的撞击声吵醒,一剎那间,我以为自己在做梦。黑暗是那么深沉,我像猫一样睁大眼睛,慢慢地觉得有人站在我的床前,扶着上铺的床沿一动不动。几分钟后黑影往房内的左边摇摇晃晃开始移动,撞到沙发前的茶几小桌子上,又是的一声,一个重物落在沙发上的声音,随后在黑暗中发出一阵阵沉闷的鼾声。

我听到隔壁床的北京女人的动静,她也醒了。

好像有人进入我们的房间。黑暗中我悄声说到。房间有四张床,也可能是新到达的女客,但粗壮的鼾声表明那是个男人。

你进来后怎么没有把门锁好?一个恼怒的女声在黑暗中发出,可以想象她拉长的脸。

我锁好了呀!我为自己申辩,晚上回房时看不清,我以为锁好了,其实没有,竟然让男人半夜三更随意地闯入我们的房间。

我起床去把灯打开,灯光下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像虾子一样弓着腰躺在两人沙发上打鼾,露出的一点脸看上去不像白种人,也不是黑人。北京女人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披着被子,她不敢再睡了。

我去推那个男的,怎么也推不醒,跟死人一样,伴着鼾声还发出一股酒味。

我只好出门推开隔壁男人间(男人间自然也没有锁门),庭院昏暗的灯光从门穿过照射到男人的房间。我悄悄地把克瑞斯从床上叫醒,他迷迷糊糊地问我有什么事。我让他跟着我出来一下,带他进入我们的房间,他认出醉酒的男人是他们房间的游客,喝醉了进错了门。但我们两人怎么也无法把打鼾的男人摇醒。

可以肯定的是,如死人般沉睡的男子对我们这两个中国女人不具备危害性,他不可能半夜爬起来骚扰女客,打搅我们的只是他的沉闷的鼾声。北京女人无奈地接受深夜闯入的不速房客,倒下睡去了。

我看一下手机,凌晨二点四十五分。

第二天有人告诉我,那个夜深醉酒的男子是阿尔及利亚人也是一个穆斯林,《古兰经》是严厉禁酒的,他不仅醉酒还闯入女子房间,岂不是犯了大戒?

下午五点多,旅馆又入住了一位五十多岁西班牙女子贝雅。如果不看她粗壮的腰身,她是一个很端庄漂亮的女子。

每天早上九点贝雅准时坐在小旅馆阴凉院子中开始工作。一天中午她背着计算机跟我一起去古城内的小餐馆吃了一顿库斯库斯,但小餐馆没有网络,我们一吃完,她嘴巴一抹就赶紧背着计算机往旅馆跑。

贝雅在英国伦敦生活工作二十五年,搞资料分析的。我的意大利味英语让她回忆起她曾在意大利的快乐日子,我们一下成为好朋友。她不停地对我咒骂英国和英国人,她无法忍受伦敦的冬日阴霾的天空,整日关在小公寓中面对四壁的日子,至少现在她在一个四周是彩色墙壁的阿拉伯庭院中工作,这给了她一个好心情。她的女上司周五下午发邮件问她:你周末去了哪个酒吧和餐馆坐坐?还是去了小剧院?当然指的是伦敦的酒吧和剧院。

去电影院。她简单地回。事实上,周六一早她就乘汽车去了突尼西亚南部的沙漠小镇。她当然不想公司知道她在非洲一边旅行一边工作,留下不太认真工作的印象。周一晚上她又坐夜班车回到突尼斯城。

那几天,以克瑞斯为核心,我们几个游客下午五、六点时会坐在小旅馆的前厅开玩笑和聊天,像个临时组建的家庭。前厅墙壁上挂着一张头戴圆筒帽,衣着传统阿拉伯长袍的过世老房东的黑白照片,他庄严地注目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晚上我们依然像一群梦游者般穿过黑暗空寂的垃圾街巷,去咖啡馆陪克瑞斯喝酒,总是先去有歌唱表演的这一家,当那位被克瑞斯称为哈比比的女人扭唱到我们桌子边时,我和贝雅都站起来跟着她浓稠的歌声一起跳舞,然后我们从这家辗转到另一家咖啡馆。克瑞斯不停地对我和贝雅说他为什么想跟非洲苏丹女子结婚,因为她曾经勇敢地帮助她的父亲抚养两个弟弟,逃离战乱,她是位医生。经历过这么多磨难的女子难道不令人敬佩吗?他这样问我们。她一定是个好妻子和好母亲。他好像是个国王在谈他选择的妃子。他潜意识中有种优越感。为什么他一个来自富裕国家的白种男人要选择一个贫穷战乱不断的黑非洲女人,那不是一种拯救吗?

你已经皈依成穆斯林吗?

百分之五十了。

克瑞斯还在相信真主和不相信真主中左右徘徊,就像大树被砍倒之前总会左右摇晃一样。他已经读了两遍《古兰经》,如果他想娶穆斯林女子,他必须是个穆斯林。我想他在喝啤酒的时候肯定是不相信真主的,如果他那位头戴头巾的未婚妻坐在我们中间看到桌子上竖立着树林般的空啤酒瓶,她还有勇气嫁给这位尊贵的澳大利亚公民吗?

四天后我离开突尼斯城。

我在凯鲁万时,克瑞斯发给我他和新来的游客在咖啡馆喝酒的照片,其他人的面孔都更换了,只有他那张胖胖面包脸和啤酒瓶一成不变地定格在咖啡馆的照片中。当我旅行到了苏塞时,他告诉我他的母亲忽然去世了,他急需返回埃及之后飞往澳大利亚。

我周游了突尼西亚一圈,两个多星期后我再度回到那家古巷中的小旅馆时,克瑞斯和贝雅都已经离去。第二个周末贝雅就飞到塞内加尔,她把工作地点迁移到突尼斯还不够,像个候鸟般,她还要迁移到更远的西非。伦敦公司的人谁能想到她的周末是在塞内加尔的Gore岛上度过的呢?

傍晚六点我独自坐在房内阳台的地毯上看着贝雅刚从塞内加尔给我发来的鳄鱼图片,偶尔几个游客从走廊上经过,内庭院和整栋房屋被一种寂静和冷清所笼罩,甚为凄凉。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某一时刻,我似乎又听到克瑞斯和贝雅从楼下庭院里传来的说笑声,我明白那只是我头脑中记忆的浮现。

作者  王小梅女,重庆人,90后,金融行业从业者文学爱好者。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全国各地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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