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郯城文学》第四期作品选:中年婚姻

文摘   2024-12-31 07:03   山东  



  01

  出伏之后,天气明显转凉了,早上起来有时候甚至要穿薄毛衣。对戴艳而言,冷下来的不仅是气温,还有她和孙志远的关系。

  他们刚去美国看儿子回来。这次去没住小旅馆,而是住在儿子刚建立的小家里。这个从中国南方小城出发独闯美利坚的男孩,不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而是一个有家的男人了。儿子和媳妇都在湾区的高科技公司工作,每天他们去上班,戴艳和孙志远就穿着短衣、短裤,戴着遮阳帽,沿着社区的人行道往山上走,徒步健身。十多天下来,皮肤都被加州的阳光镀上了一层健康色。

  晚饭由孙志远备菜、戴艳主厨,她的几样拿手菜一出场,就引得小两口直咽口水,每顿都吃得盘光盘净。儿子说:妈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了?小的时候要是你做菜,我也不会吃饭像吃药了。媳妇说:妈,过两年我生孩子,你可得来照顾我坐月子。要是不想跟我们住,可以为你在外面租房子。老俩口乐得合不拢嘴,家族树开枝散叶,能不高兴吗?

  回来近一周了,两人情绪还没平复,不时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美好感觉拿出来回味一番。聊起未来,脸上的每条皱纹都在笑:自己衣食无忧,儿子事业、家庭稳定向好,人生夫复何求?这样和谐甚至有些甜蜜的氛围下,翻脸就像大热天突然飘起了雪花,让人难以接受。

  起因是一次无关紧要的争吵。说争吵并不确切,事后戴艳回忆,那天他们根本连对话都没有。事情是这样的:早上戴艳起床进了洗手间,发现抽水马桶旁边她新买的清洁刷换成了另一支,肮脏的刷毛上腻着厚厚的一层油。她想都没想,操起就去后院。经过孙志远身边时,说了一句:最讨厌你把这些脏兮兮的东西往家里拿!

  像大多数人家一样,她家厨房的门直通后院,去后院必须经过厨房。只是她家的厨房有三级台阶,下了台阶是一个很小的空间,左手是后门,右手是通向地下室的楼梯。此时孙志远就坐在厨房的台阶上,三室两厅的房子,他独独挑中这里是有原因的。戴艳不想吸他的二手烟,强烈要求他去外面抽。这里虽是室内,但紧挨着通往后院的门,打开门偷偷抽几口,戴艳很难察觉,因为烟味直接往外扩散。

  这个肮脏的马桶刷是怎么回事呢?这又涉及到孙志远的另一个习惯。他怕厨房的下水道被食物残渣堵上,总爱把洗碗水倒在抽水马桶里,说马桶的下水管道粗。这个做法戴艳并不赞同,厨房水池有网漏,抽水马桶有吗?没有网漏,岂不更容易堵?厨房水池堵了,一锅热水冲下去或可解决,抽水马桶堵了,该如何清理?转念一想,不管哪儿堵都是他来通,也就不多话了。

  戴艳在厨房水池边备了一个黑色的塑胶桶,专门盛放洗碗水、洗菜水,集满之后倒到洗手间的马桶里去,这个桶自然充满油腻。马桶刷之所以沾满了油,应该是孙志远用这个刷子刷黑桶了。那天戴艳在洗手间看到这个脏刷子后,马上把它放到后院的杂物架上,换了一支干净的,想的就是这个刷子以后专门用来洗黑桶。谁知今天早上,发现它又回来了。

  戴艳经过孙志远身边时,打碎了他的啤酒杯。自从孙志远看上了这个灰色地带后,这里的东西越来越多:香烟、打火机、带盖的朱砂茶杯、啤酒瓶、棉纱手套、小镜子等等,都是他的心爱之物。那只盛满啤酒的玻璃杯被戴艳一脚踢翻,滚下台阶,里面的酒洒出来,杯子碎了。戴艳此时心里充满对肮脏马桶刷的厌恶,连眼光都没抬一下,直接推开门,去了后院。

  孙志远表现得很有节制。他一声没吭,收拾了残局。戴艳在靠墙的杂物架上发现了她新买的马桶刷,这事就算过去了。

  戴艳洗漱完毕做好早餐,叫孙志远吃饭时,他头都不抬,闷声说了一句:你先吃吧。戴艳没想到对方竟然记仇,可这事不是他引起的吗?也火了:不想吃早说啊,我就不做了。

  戴艳自己的早餐很简单,麦片、牛奶,再打个鸡蛋在里面,一锅端。但是周末,因为要和肉食动物孙志远一起吃,煮麦片之外,她要煎两个荷包蛋、三片咸肉、四根火腿肠,一大早就“享受”烟燻火燎的“洗礼”。

  早餐之后,戴艳开始罢工。中午她没像往日一样去厨房忙活,而是磨磨蹭蹭等孙志远做了吃好后,去厨房下了一碗挂面。她在减肥,面条里面扔几片菜叶、打个鸡蛋,营养足够了。戴艳做的是阳春面,放一勺李锦记蒸鱼豉汁、滴几滴麻油,开水一冲,香味扑鼻。这个外婆称之为“神仙汤”的配方是她儿时的口味,百吃不厌。之后的两天,如此类推。有时候她会在汤里加半勺橄榄油,口味更佳。橄榄油经常出现在地中海饮食里,对心脏有很好的保护作用。

  不想吃面条就煮一锅米饭,炒个菜,足够她一个人吃好几顿。孙志远也没闲着,他的拿手戏火锅餐开张了。过去只在周五晚吃的二人火锅,现在几乎天天吃,只是成了一人独食而已。上一顿火锅,下一顿就用火锅汤和里面剩下的菜肉下面条,再剥颗生大蒜佐餐,吃得两腮泛红。在厨房的使用上,两人很默契,不争不抢,颇有君子之风。

  看上去各自随意,岁月静好,却掩盖不住一个“冷”字。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没有语言交流、没有目光对视,更没有体贴与关怀。除了睡觉,尽量不在一个房间待着,故意无视眼前晃动的大活人,心理上把对方逐出了自己的生活。所谓“在婚姻里活成了单身”,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诡异的是,他们并没有争吵,双方都没做任何挣扎。好像一盘棋,根本没有厮杀和较量,自然而然就走进了死局。似乎死局正是双方共同期待的,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令人绝望的冷意,像一团雾气,越来越浓,决意要跟外面的秋风合谋,带走家里的烟火气,带走他们所有的热情。


  02

  四天过去,看不出任何回暖的迹象,这也很反常。以往,两人大吵一架,然后任何一方服个软、给个台阶就过去了。这次不知为什么,谁都不想屈尊,或者说懒得做那个姿态,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这让戴艳有点委屈。这件事自始至终,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言语上对孙志远把脏马桶刷拿回家表示了不满,当然还有厌恶的表情。但是她接着就做了丰盛的早餐,并没有把不满延伸到其他方面。反倒是过错方孙志远拒绝跟她共进早餐。这对别人也许不算什么,但依戴艳对孙志远的了解,他的牴触情绪已经很严重了,放在过去,掀桌子、摔碗都有可能。

  正常情况下,周间的晚餐、周末的三餐,他们一定会一起吃的。倒不是感情多么好,而是吃饭时间也是孙志远的时政新闻播报时间。像大多数北京男人一样,他对军事、时政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兴趣。哪两个国家掐起来了、动干戈了,最兴奋的就数他。那几天他饭可以不吃、觉可以少睡,手机不能不刷。为此,戴艳常笑话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孙志远既然收集了这么多的热点资料,不可能烂在肚子里,他需要输出。对于教师出身的孙志远,说话本来就是他最擅长之事。于是每天吃饭时,戴艳就得耐着性子上时政课。对方很珍惜这个授课时段,常常是一拿起筷子就开讲,直到戴艳都快吃完了,他碗里的饭基本没动。

  这样“好为人师”的一个人,为了争这口气,竟然放弃了每天珍贵的演讲机会,说明真的伤到他的心肝腑脏了。不得不承认,与年轻时相比,此公的脾气已经大有改善,这也是戴艳对他们的婚姻抱有幻想的原因。从时间上看,这个改变跟她退休有关。

  两年前,戴艳任职的研究所结束疫情期间的居家办公,恢复早九晚五的节奏,她三思之后决定退休。研究所在小城郊区的镇上,开车单程四十分钟,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长达一个多小时。在工资稳居不动、汽油费不断上涨的今天,实在有点得不偿失了。当然主要还是退休福利不错,她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加上房贷还清、儿子自立,她和孙志远都是物欲极低的人,家庭花销并不多,基本达到财务自由了。

  退休后,自然而然的,做饭成了她的事。开始她挺高兴的,做了一辈子职业妇女,回归家庭,洗手做羹汤也算华丽转身吧。过去因为她单位远回家晚,都是孙志远做饭。孙志远是吃机关食堂长大的,他做的饭饱腹而已,谈不上任何舌尖上的享受,把厨房交给他,是无奈之举。

  戴艳夺回烹饪大权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做红烧肉。这是她儿时最爱吃又很难吃到的菜。那时肉奶蛋凭票供应,只在春节等重大节日,才能吃到大块的红烧肉。在她的家乡,一道红烧肉能延伸出金针菜烧肉、海带烧肉、蒲儿菜烧肉、樱桃肉、卤蛋肉等好几样菜,制作程序相似,不过是搭配了不同食材而已。在那个肉香比花香更让人愉悦的年代,记忆里朴素清贫的童年,因为这几道“硬菜”,像锦缎般华丽。

  一个人,只有见过好的,才会朝着这个目标努力。戴艳虽从未认真学过厨艺,但亲眼目睹了外婆做菜的一招一式。儿时父母忙于革命工作,外婆跟他们一起过。一生简衣布衫的外婆,在吃上却极为讲究。萝卜要切滚刀块,样子好看还便于汤汁吸收,肉片要切得薄如蝉翼,裹上淀粉在油里滚一下即起锅,方能嫩而柔滑。这也是家乡大师傅炒软兜长鱼的做法。人应该用精致的食物喂养身体,吃得好才是对自己真正的好。这是外婆用多年的一日三餐教会她的。有了外婆打下的根柢,戴艳学做饭似乎是水到渠成。

  孙志远依然负责买菜,决定每天菜单。起初他会备好食材,肉和菜都洗好、切好,后来戴艳嫌他肉片切得太厚、菜切得大小形状都不对,干脆操刀、掌勺一肩挑了。戴艳做的算是淮扬菜系,孙志远虽是北京人,也吃得津津有味。

  从网上学做红烧肉,戴艳才发现,在中国人的食谱里,红烧肉是最古早、最大众化,也最复杂的一道菜。从塞上高原到烟雨江南,几乎有猪肉的地方就有红烧肉,只是各地红烧肉的做法和调料有巨大差异。比如湖南人做的“毛氏红烧肉”是要加红辣椒的,“不吃辣椒不革命”嘛,还有的要加五香、八角、花椒等调料。

  戴艳当然是取江浙一带的配方,重糖、少盐、赤汁浓汤,老抽酱油之外,最多再加一勺蚝油增加口感,可谓简单纯粹。但有几样东西她是必须放的,那就是葱姜、料酒和香菇,去腥提香。至于糖,若有冰糖效果会更好,没有也无所谓。几顿做下来,戴艳对这道菜已经驾轻就熟,无一次失手了。

  第二道菜是海鲜豆腐煲,这是她去中餐馆最爱点的一道菜。小城的餐馆大都是粤菜,粤菜偏淡,但煲类口感丰富,有点像淮扬菜里的红烧,却又不那么色重,很对她的胃口。她把大虾仁和鱼块裹上淀粉稍稍煎一下,嫩豆腐油炸,再混到一起浇上调好的汤汁,一试而成。汤汁里也只放了蒸鱼豉汁、蚝油和淀粉。孙志远吃了之后看她的目光都温柔不少,之后每过一段时间,就点一次这道菜。家里冰箱里,大虾和去骨鱼片从来不会缺货。

  平生第一次,两个几乎毫无共同之处的人找到了同一兴趣点。他们好像突然发现,人生在世,能吃到精致美味的家常菜,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看着一天比一天好脾气的孙志远,想起他们过去很多年争吵不断的日子,戴艳心里感叹,原来“拴住了他的胃,就拴住了他的心”是真的!

  这期间,他们有过两次旅行,这两次旅行为他们渐渐热络的关系加了一勺蜜,有点甜的意味了。

  第一次是去绿海公园。他们是开车去的,从小城到绿海公园,单程三百公里。他们的皮卡车背斗里装着一个帐篷、两辆自行车,沿途露营或者住路边大车店。出门在外,就显出了孙志远的重要,开车、搭帐篷、在山里徒步,他在体力和动手能力上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戴艳是路盲,街边店里逛一圈出来,都可能迷路,而孙志远方向感极好。互相壮胆、提醒,一起面对困境,他们之间多了点患难与共的感觉。

  吃饭搭子加上旅游搭子,两人都觉得余生非对方莫属,奔着白头偕老去了。谁能想到,看似牢固的关系竟毁在一支马桶刷上!孙志远的本意应该是看那支马桶刷还能用,新买的省着,等旧的坏了再用。戴艳见到脏马桶刷,马上引发生理性反感,这种反感跟对方坚持洗碗水倒入马桶是一样的。她这人素面朝天,穿地摊衣物、住老房子、用旧家具都能接受,但生活洁净是底线。花钱一事,她的原则是,该花的钱一分都不要省,不该花的钱花一分都是浪费。而孙志远则是能省即省,以不花钱为原则。

  有人说家庭争吵的导火索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可一把芝麻落地上,你还不得一颗一颗捡起来?情绪得多稳定,能天天满地捡芝麻而不发疯?


  03

  转机终于来了。这天早上,戴艳热牛奶麦片时,发现她的小奶锅变形了,锅盖都盖不上,明显被摔过。不用想,就是孙志远的“做为”。下午四点多,孙志远下班回来,像往日一样坐到厨房台阶上刷手机。他上班的地方不能上网,每天下班回来,总要扑到手机上,恶补当天时政新闻。

  “这个锅是不是摔过?”戴艳问。

  “没人碰你的东西。摔碎我的杯子,还没找你算账呢!告诉你,那天我就想砸了这个家了,拼命忍住才没发火。你以为你是谁?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孙志远积蓄多日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洗厕所还不能决定用什么马桶刷?你肯定用那个刷子刷厨房桶了,用就用了,也没什么,还往家里拿,脏不脏!这个锅肯定摔过,我昨天用还是好好的。这么个小奶锅不值几个钱,也没让你赔,摔就摔了,连这个都抵赖,有意思吗?”戴艳说完,就回客厅了,她不想把事态扩大。孙志远若被惹毛了,破坏力她是知道的。

  过了一会儿,孙志远推门进来:那个锅我帮你弄好了。但是我确实没摔过,帮你弄是出于道义。

  戴艳暗自发笑:他这一通发泄,是不是就该灭火了?鲁迅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任何一种关系,沉默都是很可怕的。

  第二天,恰好爱种菜的朋友拿来一堆东北油豆角、四个佛手瓜、一根长瓠瓜,都是刚从地里摘下的,还挂着花呢。这个杭州女子文字非常好,她看了她朋友圈的文案,鼓励她投稿纸媒报刊发表,结果还真登出来了。杭州女子对她感恩戴德,园子里的菜长成了,总忘不了给她拿些来尝鲜。

  那天晚饭,戴艳从冰箱拿出一块猪大排化了,做了红烧肉、豆角炒香肠,对孙志远说:你今天就别做了,一起吃吧。这么多菜,我也吃不完。

  “用不着,我自己吃舒坦着呢!也不用看人脸色、受人欺负。”孙志远想都没想说道。

  戴艳见他给台阶不下,也有点火了:“谁欺负你了?我这人最讲平等的了。是你太敏感了吧?”

  “我就是没用那个刷子刷厨房桶,你凭什么冤枉我?”

  “没刷,刷子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油?”

  “是你自己刷的。”

  见孙志远跟奶锅事件一样不顾事实,戴艳连回嘴的欲望都没了。她把那两盘菜留在厨房桌子上,说了句:“反正我做好了放这儿,你爱吃不吃。”

听到厨房那边孙志远好像吃完饭了,戴艳藉去厨房续茶水,瞄了一眼盘子里的菜,没动。孙志远爱吃她做的菜,戴艳是知道的,尤其是她做的红烧肉。现在能强忍着不吃,看来是真心不想跟她和好了。

  人们习惯称家为港湾,事实上,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里更像是人生的另一个战场。婚姻关系是人类违背天性,建立的一种危险的亲密关系。这个关系在建立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关系中两个人随时间而生的变化。戴艳和孙志远结婚时几乎处在同一起点,大学文凭、高校教师,父母同为国家干部,无论是原生家庭还是自身条件,都可谓门当户对。

  但儿子留美之后,两人就走上完全不同的路。孙志远不爱读书,工作之后,从从温室到工厂,做的都是凭力气吃饭的“勒脖工”。之后的几十年,戴艳做研究、带学生,薪金高、福利好。孙志远则一直在私人公司,做着辛苦又酬劳低的工作。

  孙志远终日混迹于没什么文化、举止低俗的工人之中,习惯了日无所思、简单随兴。戴艳任职于政府的科研机构,无论工作上还是文化习俗上,几乎每天都在学习新东西。对于主流社会的精英阶层,孙志远一言以蔽之:装逼。戴艳可以肯定,孙志远早就把自己归到“装”的那些人中了。

  他们从同一个地方出发,长途跋涉,回头时赫然发现走在不同的道上。他们的身体终日厮守,心已经相距千万里。更残忍的是,这两个人因为长期迁就,已经骨连着骨、筋连着筋,分不开了。

  戴艳并不在乎迁就对方,但是谁能保证,孙志远不在乎呢?一个小小的马桶刷、一个嫌弃的表情,都足以摧毁她为维系这个家所做的努力。难怪有人说:我希望跟聪明人打交道,因为你不必考虑他的自尊心。

  一阵微风吹进来。夜晚,只要不用暖气,戴艳家的窗户从来都是开着的。冷与热、清与浊,都在这里产生交换。后来卧室干脆连窗帘都不拉,月明如昼,起夜不用开灯了。

  入秋后,戴艳换了一床厚一点的被子,依然没关窗。柔和的月光里,戴艳辗转反侧,她想起宋代徐宝之的一首诗:“秋风入我户,翩翩动床帷。咄唶中夜起,奈何我心悲。”

  她心里涌上一丝悲凉,不知道这番冷战还要延续多久、会以什么方式收场,自己花了三十年搭就的窝,就因为一支马桶刷前功尽弃吗?


  04

  孙志远知道,自己不是戴艳想嫁的男人。事实上,他也不是大多数女人想嫁的男人。虽然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一眼千年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事实上,任何一个民族,好男人和好女人的核心标准,千百年来不曾改变。

  有一次,戴艳的一个闺蜜邀请他们一起去自驾游。他们从各自的城市出发,一路上,闺蜜那个情绪稳定的丈夫就像做示范一样,向他们展示了好男人的日常。闺蜜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小的是男孩,八、九岁。当时他们的儿子只有十一岁,刚好可以跟两个孩子一起玩。

  这次自驾游主要是看海,到了海边,孩子们在沙滩上玩沙子,闺蜜的丈夫很自觉地就坐在他们附近看着。孙志远则不同,他一路开车累了,直接在车上抽烟休息,儿子完全交给了戴艳。

  一路上,闺蜜家查地图、看路线,到了一处办理入住,都是她丈夫负责。戴艳家这边,全是戴艳的事。开车的时候,她坐在副驾驶座,看着地图指路,比开车的人还累。

  旅行回来,她对孙志远说:这次你看到好男人是什么样了吧?孙志远露出不屑的神情:当然知道,但我不会学他,齁累的。戴艳有时候会想,碰上这种摆烂的男人,也是命吧。然后叹口气:没嫁好,认命吧。

  人的一生,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遇到谁,有极大的偶然性,而且可供选择的对象也受自身条件的限制。这可能就是很多夫妻对不那么理想的伴侣,能够忍受的原因。

  戴艳看电视剧《玫瑰的故事》,想到最多的就是:一个女人要拥有玫瑰那样的美貌和才华,才有足够的底气,一次又一次告别过去。


  05

  日月交替,转眼三天过去,又一个打破僵局的转机出现。

  早上起来,戴艳打开邮箱,发现一封来自某副刊编辑的用稿函:您好!大作将留用,感谢您的赐稿!短短一行字,戴艳的心情顿时明亮起来。回想马桶刷事件发生时,正值她投出去的几篇稿子都音信全无。其实很多时候,看别人不顺眼是自己的心情不好,我们都太习惯把情绪投射在他人身上。

  戴艳是在四十岁时开始写作的。那一年,正在做博士后的研究所一次性扩招,她因此搭上顺风车进入体制,转为正式雇员,开始了按部就班的生活。紧绷着神经一旦放松下来,自我便甦醒了。戴艳记起了自己的文学梦。为了生存,这个梦被她塞到角落里很多年了。戴艳轻轻拂去文学梦上时光的尘埃和蜘蛛网,拿起了搁置多年的笔。随笔、散文、小说,什么都写,写完就发在网上,不久就成了有众多粉丝的网络作家。

  为了写作,她还养成大量阅读的习惯。文学经典,诺奖、茅奖作品,连最晦涩的小说都耐着性子读。慢慢的,她写的散文开始见诸报刊。收到稿件录用通知那一天,就成了专属于她的节日。

  之后的二十年,她出了三部长篇小说、两部散文集,还翻译了一本图文故事书。退休后时间充裕了,戴艳的创作像井喷一样。可惜微信与抖音时代,纸媒式微,能正式发表的机会并不多。

  戴艳一跃而起,从冰箱里拿出一包小排骨,孙志远爱吃她做的糖醋排骨。

他虽然北京生、北京长,但妈妈是上海人。尽管他妈不做饭,他家基本吃食堂,但他的口味还是保留了一些江浙的饮食习惯。糖醋排骨就是他妈妈留给他有限的“遗产”之一。

  下午五点,孙志远下班回来,糖醋排骨已经做好了。戴艳把糖醋排骨放在厨房桌子上,用盘子倒扣盖好,对孙志远说:你要不想做饭,就吃这个吧!我做了糖醋排骨。见对方没搭腔,她想了想,笑着补了一句:“放心,没毒。”去了客厅。

  厨房传来孙志远炒菜的声音,戴艳的心不断往下沉:还拒绝和解哪,这人到底想干什么?她想,也许孙志远并不像表现得那样喜欢她做的菜,正如自己内心并不期待他每周五的火锅一样。他们的饮食,不只是米与面的差异,就连面条种类都不一样。她爱吃北方拉面、孙志远爱吃意大利面。还有旅行,她知道孙志远并不喜欢旅行,他们每一次出行,他都在舍命陪君子。戴艳写作,“行千里路,读万卷书”是作家的生命。对孙志远而言,那就是一笔可花可不花的开销。

  所谓的甜蜜,不过是为了讨好对方装出来的假象而已。

  戴艳有点伤感地想:他是赫塞笔下的荒原狼,我循规蹈矩,“市民性”十足,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这么多年,自己一直以为在迁就他,其实,他又何尝不在迁就我呢?现在他可能真的累了,不想迁就、讨好我,不想装了。如果一直这样冷下去,到了零度以下,寒冬来临,我们的婚姻是不是就走到了尽头?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是孙志远的哥儿们,隔壁老王。老王跟孙志远是因球结缘。有一段时间,社区的学校应家长要求,开了一个周末足球班,需要足球教练,找到了孙志远。

  这家伙足球有童子功,小的时候一直在什剎海体校训练,曾在北京青年足球队混过一段时间。据他自己讲,后来没踢进专业队,是因为身高不够。戴艳说:我才不信呢,踢足球要那么高做什么?马拉度纳才多高?孙志远说:你爱信不信,中国的国足对身高就是有要求的。

  后来那个足球班开起来了,老王就是其中一个小队员的家长。他虽然没受过训练,但对足球有点感觉,学生多的时候,孙志远就让他帮着照看。久而久之,就成了足球班助教。

  老王其实才三十多岁,他请孙志远出山,是看上了他的足球专业背景。

两人在厨房嘀嘀咕咕,过了一会儿,孙志远来到客厅说:戴艳,足球班收费,老王想知道你有什么建议。

  戴艳是这家学校的校长。虽然现在有责任副校长主抓校务,学校的课程策划与运作还是由她负责。她的建议,当然是有参考价值的。

  “你查一下本地几家足球俱乐部,参考一下他们的收费标准。正常收费就好,不要低收费。我们学校的那个足球班就是低收费,学生动不动就请假,搞得教练没成就感,不想教。”说着,看了一眼孙志远,“收费高了,教师工资高有积极性,家长也会重视。”

  孙志远主动跟她说话,戴艳有点窃喜,虽然这是因为第三者的无意促成。她希望能尽快化解孙志远心中的块垒。他们原定十月份去日本,机票都买好了。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无法一起去旅行的。

  接下来几天,两人依然各吃各的,但紧张的态势似有所缓和。戴艳想,只要开始对话,吃饭的事就“花开花落,去留随意”吧。她发现,孙志远拒绝吃她做的糖醋排骨,但他自己煮的鸡腿吃得很香,说明胃口正常、情绪不错。

  她记起有一次在朋友家过春节,朋友厨艺好,做了红烧狮子头、千张结烧肉、松鼠鳜鱼、姜葱大虾等等,丰盛极了。但她那个陕西的亲家公对满桌的珍馐佳肴丝毫提不起兴趣,说了句“你们吃”,就自己在边上煮面条。放了西红柿、豆腐,烂糊糊的一大锅,吃得有滋有味。美食没有标准,记忆中的滋味就是美味。

  晚上,戴艳正在计算机前写作,孙志远过来了,“吴飞失宠了,小老板有什么事,现在都吩咐新来的那个小伙子。”吴飞是孙志远的顶头上司,来了没几年,仗着小老板对他的器重,时常欺负孙志远。小老板是公司老板的儿子,正在熟悉业务,要接他爸的班。

  孙志远在公司干了二十多年,熬走了三任工头,资格比这两人老多了。因为他一直是普通员工,任凭那些比他年轻、技术也不如他的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受了什么委屈,唯有回家讲给老婆听。

  过去他说这些,戴艳是有点不耐烦的。她满脑子的《史记》《论语》《百年孤寂》《追忆逝水年华》《三体》,司马迁、孔子、孟子、普鲁斯特、卡谬、莫言、麦家、刘慈欣……还有她自己正在写的小说。在她看来,孙志远混饭吃的那个几十名员工的小厂,就算当了老板,又能有多大权力和油水。一帮人还争权夺利、勾心斗角,挺无聊的。他单位这些破事儿,既不具故事性、知识性和文学性,也没有任何美感,说它都是浪费时间。但是今天,当孙志远沉默了十多天,跟她讲起这些,她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一种被人信任的暖意弥漫全身。

  “让他们去争,心思都花在争风吃醋上,就没工夫盯着你挑你错了,挺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就当吃瓜群众围观看戏呗。”她看着他的眼睛,体己地说。

这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敌意。

  

  06

  孙志远上班走了。他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分起床,七点准时离家。戴艳洗漱完毕,推开门来到后院。柔和的晨光里,她看到小草上挂着一层霜,惊觉今天已经是白露了,她和孙志远的冷战整整延续了半个月!

  过了白露,天气一点一点冷下去,枫叶一天天变红,然后中秋节便会在斑斓的秋色中到来。小城有一家人,母亲会做菜,女儿在社区学院学了烘培。最近她们建了一个“大姐私厨”的群,母亲在家里的厨房做红烧肘子、水煮鱼、口水鸡以及包子、肉粽、水饺等费工费时的饭食。女儿帮人订制生日蛋糕,还做面包及一些应时的烘焙,诸如中秋月饼之类。她做的月饼口味比较特别,比如枣泥核桃馅,别处买不到。戴艳想好了,今年她就从女孩那里,订几块新鲜制作的枣泥和五仁月饼,好好过个节,庆祝他们的关系在这个团圆的节日里回归正常。

  其实也没有完全回归,孙志远坚持不吃她的“嗟来之食”。是不愿委屈怀旧的胃,还是不想受制于人,不得而知,戴艳也不想追究。做不成一口锅里吃饭的亲人,就做室友吧。都是成年人,对方不肯迁就的事情,必定有他的理由,她乐得轻松。

  中年人的婚姻,各自对家庭尽责,尊重彼此的生活习惯,不纠缠、不拉扯,相敬如宾,保持距离和边界,不失为一种值得尝试的相处模式。婚姻关系,说白了,就是一种抱团取暖的关系,不必附加太多的价值。人生不过百年,还有什么比舒适轻松更重要呢?

  隔壁老王的足球班开起来了,孙志远恢复了每周六带着孩子们踢球的生活。运动带来的活力和多巴胺改善了他阴郁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他对戴艳说:过两年去美国带小孙子,我要教他踢球。会踢球的人跑得快、抗撞,将来玩什么球都不会差。

  一阵风吹过,草坪正中的那棵梨树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次戴艳没觉出其中的凉意,反倒好像看到了叶间的梨子。那些果实若要甜美,必得经过这一番冷。就像冰酒,要用霜冻的葡萄酿制,才能更甜,口感更好。

    作者 陶诗秀,女,现居重庆,机关职员。小说、散文等数十万字文学作品发表于《北方文学》、《躬耕》等全国多家报刊杂志。



长按二维码 关注郯城作家      

传承郯城文化 构建文学家园    

投稿邮箱 

tczx20207@163.com(综合)

tcwxshige@163.com(诗歌)

郯城作家
关注文学动态,发表文学作品,交流创作心得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