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陵山东侧的山坡下,麦苗环绕着一个古朴而宁静的村落——麦坡村。村庄的东面,大自然藏匿了一处震撼人心的奇观——麦坡地震断裂层遗址,它犹如一本被风轻轻翻开的历史巨著,断裂带以它那独一无二的地质风貌,袒露出大地深处的伤痕,默默低吟着地壳运动那波澜壮阔、沧桑变幻的史诗。
麦坡地震遗址公园的门口,一侧赫然镌刻着“一步跨越一亿年”几个大字,宛如时间的使者,轻轻叩响通往远古的大门,引人遐想连篇。自东向西踱步,两旁挺立着密密麻麻的黑松树,它们如同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抬眼望去,不远处正面巍然矗立着一块国家级典型地震遗址的石碑,庄严而肃穆。石碑之上,原国家地震局副局长、中国科学院院士、地质学家丁国瑜先生的题字熠熠生辉:“郯城县麦坡地震活断层遗址”,每一个字都如同历史的印记,深刻而庄重,让人不禁肃然起敬。
纪念碑之西,延展着一片深邃的坑洼之地,坡度陡峭,历经数百载风雨洗礼,依旧傲然挺立,诉说着往昔的沧桑。远处,低洼之处铺展着一抹绯红,那是红沙土在夕阳余晖下的轻吟浅唱,与碧绿的麦苗交织成一幅绚烂的红棕画卷,彼此映衬,美不胜收。
正是在这方土地上,公元1668年7月25日晚8时,一场震古烁今的8.5级特大地震轰然而至,其威力之强,南撼朝鲜半岛,北震俄罗斯广袤之地,断裂层沿线周围皆感受到了大地的震颤。而这场地震的心脏地带,便隐匿于附近的郯庐地震断裂带之中。如今,这里已成为举世罕见的地震地质遗址,其珍贵程度,全球仅有两处,而眼前这一片,便是国内独一无二的瑰宝,另一处则远在地球另一端的美国东非大裂谷。
田野间,一圈圈木栅栏如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片地震遗址的悲壮之地,游人若想一睹其真容,只能沿着栅栏间的木板路缓缓前行。然而,栅栏之内,那断裂层的清晰界限已难以窥全貌,于是,我们索性步出栅栏,踏入坑洼之中,寻觅那地震断裂的裂痕。唯有在高坡中间与红土相接的某处,方能隐约辨识其踪迹。脚下,是杂草与短矮的芦苇交织着,它们似乎在刻意遮掩着那段不愿回首的伤痛记忆。当我们走近那条南北走向的分界线时,眼前呈现出了一幅红与黑的图案:东边,是黑褐色的碎石,沉稳而深邃;西边,则是红黄色的沙土,热烈而奔放,两者界限分明,却又紧紧相依,分明是历史的断层,既相连又相离。
于其上,仿佛一脚踏进了遥远的黑土地,一脚则踏上了年轻的红土地,这一步之间,便是跨越了一亿年的时光之旅,让人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隧道,思绪万千,遐想无限。我蹲下身来,一手轻轻拾起一块紫黑色的碎石块,另一手则紧握一把红沙土,细细品味着这份来自远古的馈赠。紫黑色的碎石,诉说着中生代白垩纪的辉煌;而红色的沙土,则是新生代第四纪的见证。地质学家的探测,更是为这片土地赋予了更为神奇的意义——确定两边的地质,相差了一亿年的时光。
于是,当我们两脚横跨在这条神奇的界限上时,便也体验到了那一步一亿年的震撼与奇妙。
我起身的刹那间,一阵眩晕如潮般袭来,眼前被黑暗所吞噬,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一种幻觉突兀地降临:天际崩塌,沂河怒吼着,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伤,房屋如同积木般纷纷倒塌,树木在狂风中肆意摇摆,分明是大地的怒吼在回应,山岳震颤,鸡犬不宁,我仿佛被卷入了一场穿越时空的风暴,置身于那骇人听闻的365年前的郯城大地震之中。
片刻之后,我缓缓从幻象中抽离,目光向北遥望,越过重重障碍,那六十公里之外的沂河之畔,正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在整理家谱的尘封篇章时,我惊异地发现,那个时代的故乡,仅余三四户人家在历史的洪流中苟延残喘,或许,正是这几位先祖,在那场浩劫中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而又有多少祖辈,他们的生命之躯,在那场特大地震的肆虐下,黯然熄灭。
据当时地震重灾区的州、县志所载,那场灾难的死亡人数竟高达五万之多,重灾区是十人九亡。
这时,我的思绪仿佛再次跨越了时空,分明看见了二百公里外的临淄,蒲松龄正与表兄李笃围坐在烛光下,盘膝对坐,畅谈着那些光怪陆离的志怪故事。然而,就在这宁静的夜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惊恐打破了所有的安宁。他亲眼见证了这场大地震的恐怖,事后,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如此记载:“忽闻雷鸣般巨响,自东南而来,向西北而去,众人惊骇异常,不明所以。瞬间,几案摇晃,酒杯倾覆,屋梁椽柱发出断裂的悲鸣。我们面面相觑,脸色惨白。许久之后,方知是地震来临,纷纷夺门而出。只见楼阁房舍,倒塌又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交织成一片喧嚣,如同沸水般鼎沸。人们头晕目眩,无法站立,只能坐在地上,随地翻滚。河水汹涌澎湃,高出河岸丈余,鸡鸣犬吠之声,响彻全城。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地震才渐渐平息。再看街上,男女老少衣衫不整,竞相诉说,竟忘记了自己的裸体。后来听说,有的地方井水倾斜,无法取水;有的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沂水地面塌陷,形成数亩大的巨坑。这真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奇变啊!”。这段文字,如同穿越时空的信使,将那场大地震的惨烈与悲壮,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成为至今为止最为详尽的历史见证。
如今,我依旧清晰地忆起儿时上学的光景,恰逢防震的特殊时期,学校一度将课堂移至户外,夜晚则栖息于家门外临时搭建的防震棚内。彼时,地震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唯一谈资,尤其在1976年唐山那场惊心动魄的大地震之后,防震更是成为了临沂至郯城一带居民生活的头等大事。不论城内还是村落间,防震的讯息几乎日复一日地回响,甚至有人预言,临沂至郯城之间的大地震将在那个冬天的尾声或来年初春降临。
那段时日,临沂频繁检测到细微的地震波动,仿佛是大自然无声的预警,预示着更大灾难的临近。关于地震的种种传说,如同暗夜中的幽灵,令人不寒而栗。有言,临沂城乃一座空城,背负着龟驼之秘,地震一来,便会轰然塌陷;又传有算命瞎子,于祊河之中猛然扎入水底,竟穿越至那传说中的地下空城,一番摸索后,又在东侧的沂河水面神秘浮现;更有奇谈,说祊河里的一只鸭子,潜水而行,竟在沂河的另一端重现身影;最为离奇的是,一位男子在临沂照相馆定格瞬间时,竟发现照片中潜藏着一条黑鱼精的诡影,他惊恐万分,夺路而逃,对身后紧追不舍的人群高呼:“莫追莫赶,不久郯城塌陷到临沂县!”
然而,这些传言终究只是虚妄,或许有人别有用心,故意编造谣言,当时政府迅速介入,一一辟谣,还原其真相。但回望那个时代,信息闭塞,谣言如野火燎原,加之人们缺乏辨别真伪的能力,恐慌之情在所难免。如今想来,这一切或许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解读,那些流传多年的地震传说,或许正是多年前那场灾难留给人们的深刻烙印,代代相传,虽不乏误传,却也见证了那次大地震在当地人心中投下的沉重阴影。它如同一道难以磨灭的伤痕,时刻提醒着我们,面对自然的灾难,人类应怀揣敬畏之心,学会在灾难中汲取教训,勇敢前行。
站在断裂层的分界线上,我的目光扫视着周遭,西面,一抹绚烂的红壤铺展开来,那是小麦的摇篮,它们在夕阳的余晖中轻轻摇曳,仿佛是如今大地的金色织锦,还有一位老人悠然自得地牧羊,羊群在落日的余晖中游弋,宛如一幅温馨的水墨画卷。再远处,马陵山的轮廓在夕阳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匹奔腾的骏马。往北一二十公里,便是庞涓与孙膑刀光剑影、决战沙场之地,历史的烽烟似乎仍在心头缭绕。脚下的红沙土地,是丹霞地貌的瑰丽画卷,孕育了麦坡村,也见证了麦坡地震断裂带的沧桑巨变。我爬出坑洼,立于东面高坡之巅,脚下踏着一片灰黑的土地,上面黑松树干挺拔松叶摇曳,它们与黑土地相依相偎,似乎彰显着某种默契。院内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石碑旁那几棵粗壮的大黑松,是1951年的栽培之成果,它们的根须如蜘蛛网般密布,盘龙错节,紧紧缠绕着这片历经灾难的土地,仿佛是在守护,生怕再次遭遇不幸的地震。那稳固的根基,是对特殊环境的适应,也是对灾难的抗争,即使灾难再次降临,它们也能减少伤害,甚至将灾难拒之门外。
不远处,竖立着一根有点歪斜的水泥柱,旁边说明牌云:“李四光柱”。此柱是大地测量时作为标准的原点而竖立的,称为大地测量基准点。1948年,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教授来马陵山考察地质构造时指出“沂沭断裂带的存在”,为地质力学的创立提供了直接的佐证。为纪念我国这位杰出的地质学家的卓越贡献,特将此柱命名为“李四光柱”。李四光在地震预测方面做出了开创性工作,运用其创建的地质力学理论,探索出了地震活动与地质构造间的内在联系,提出了地震预报的某些科学方法和原则,为中国地震预测科学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之后楼房及其他建筑防震措施的实施,更是为人们的防震筑起了一道基本防线。然而,周围却显得有些空旷与荒凉,若非景区内的碑文介绍,定会误以为这里是废弃的砖瓦场。更令人遗憾的是,地震断裂层的区域仍裸露在自然之中,仍饱受着风吹雨淋的侵蚀,甚至于日益严重。数十年前,这里远观即可辨认出地震断层分界线,旁边还有泉水叮咚作响,如今却已踪迹难觅,需拨开杂草,细致察看方能辨认,不禁让人感慨万千。
但幸运的是,园内的工作人员透露了一个好消息:他们正计划对地震遗址园区进行保护,即将建立地震博物馆,将这里的地震遗迹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来。届时,将利用声光和声控技术再现那次大地震的震撼场景,让前来参观的人们能够更清晰地辨认出地震断裂带的风貌,更深入地了解地理、历史和地震知识。听到这一规划,我内心的五味杂陈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宽慰与期待。
作者 陈贞奇,男,山东省临沂市兰山区人。著名作家,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见于《临沂日报》《沂蒙晚报》《文学天地》《沂蒙散文家》等报刊及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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