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歌 | 来自阅读的惊慌
第 0605 期
《腓特烈听桑索西长笛音乐会》 门采尔
编者按
诗是那个瞬间被聆听到的一切，它在消逝，同时无限地发生，它因此惟一，绝无仅有。是一个死亡，而无限伴随其诞生。
聆听是获得一首诗最重要的途径。帕斯言：理解一首诗，首先是倾听它。听，用心灵的耳朵，诗变成有气味，颜色，形状，乃至情绪的声音。
能被听见的诗，是一次苦行。诗人因之诉说，对自己和一切人，是冥想中的嘴唇。诗因此放弃了语言，并超越了语言。这本身，即是创造。诗，于是在诉说于倾听之间，滋生。
根纳季·艾基，便是一位应以聆听抵达的诗人。他最强的诗性，存乎词与词的间隙之间，他以沉默发着声。那是必然性里的某种直觉，或预感。仿佛，语言另一极的数学。
今天是2023年的最后一天，我们就从耶胡达·阿米亥有关“年”的一首诗开始吧。
——青杏小
Happy New Year
本期诗人
胡达·阿米亥 | 青杏小 | 沃尔特·萨维奇·兰德
根纳季·艾基 | 余怒 | 埃乌热尼奥·德·安德拉德
胡亮 | 威斯坦·休·奥登 | 胡弦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兰斯顿·休斯 | 周公度
罗尔夫·雅各布 | 王寅 | 安娜·斯维尔 | 哑石
切斯瓦夫·米沃什 | 阿信 | 埃尔德·奥森
选诗：青杏小
01
第一场雨 | 胡达·阿米亥（以色列）
第一场雨让我想起
飞扬的夏日尘埃。
这场雨不记得去年那场雨。
年是一头训练有素的无记忆兽。
很快你将再次穿上你漂亮的
花边吊带，以系住
透明长袜：你
母马和马具的一体。①
古代圣徒们
一个突然视像之恐慌里
柔软肉体之白色恐慌。
①吊带，harnesses；马具，harnesser。英译本二词实是同一词harness之词形变化。至于希伯来语原诗如何，待查。
02
旧岁 | 青杏小
可能是一只怪兽，也可能是
一截旧火车被废弃轨道上。
杂草往四处丛生，野蝶儿纯净
停落锈迹斑驳的车窗边
飞鸟偶尔掠过上空。
似消逝于蒸汽的那个旧时代
似乎一个老人，双目浑浊
盯看充满未知的死亡
他，深刻地沉浸于——
细雨里行进中的那场葬礼。
除却灵魂出窍的那一刻
棺木吱吱地滑入墓穴
几乎无人知晓他能看见什么。
《九级浪》艾伊瓦佐夫斯基
03
垂死的年是温柔的
| 沃尔特·萨维奇·兰德（英国）
垂死的年是温柔的，而溅落的
浪花的气味是甜美的；
船队上的生命更加粗暴地驰过，
它终结的日子是无味的。
我等待它的终结，我追求它的阴郁，
却为此哀叹：在我胸膛上
或在我的坟墓上，不会再有
可以慰藉这一切的泪滴落。
04
诗歌——作为——沉默（节选）
| 根纳季·艾基（俄罗斯）
29
也
许
像在一个欺人的僧侣家中
你是无人？你仿佛是如此
器皿的淡彩……直到现在我
卑微地发现：从一刻到另一刻
仿佛圣宠在祈祷者中间
（长久无言）
将温柔地进入
诗歌——
……阿门
51
而——一看见
极度贫瘠的残废小灌木
苏醒过来
在柏林的一个小公园
突然
心的运行开始
似乎它已经被运往
俄国
05
时至冬日 | 余怒
山楂树落果了，
柿子树、柠檬树也落果了。
一只短耳兔，身上带着
山楂、柿子、柠檬的
混合气味，迟疑着靠近我。
而我是个内心停顿的人。
我也会有这种程度的迷失。
06
雨中的家
| 埃乌热尼奥·德·安德拉德（葡萄牙）
雨，雨又落在橄榄树上。
我不知道这个下午为何又下雨了
既然我的母亲已经远去，不
再走到露台上看雨
不再从缝纫中抬起眼睛
问我：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母亲，又在下雨
雨滴落在你脸上。
《雨》爱德华·蒙克
07
易碎品 | 胡亮
大海已经达到了沸点。黄条鰤急着跃出了
水面，落入了黑尾鸥的嘴里。
天意本没有缺口，
直到我们说出“节哀”或“恭喜”……
08
一个暴君的墓志铭
| 威斯坦·休·奥登（英国）
圆满，大致就是他的追求，
他发明的诗歌很容易理解；
他熟悉人类的愚蠢犹如手背，
对军队和舰队也很有研究；
当他笑，可敬的参议员们爆出笑浪，
当他哭，孩子们死在街上。
《林边的花》希施金
09
夏花 | 胡弦
南风送来的爱人，
影子看上去有点甜。
我骑着自行车，
带她去见我的母亲。
一路上，她每讲一句话，
体重就减轻一点。
她去小解，从一大蓬绿植
后面回来，她是快乐的。
地米开罢，金佛莲
正在开，一粒粒花骨朵，像控制着
声音的纽扣，带着夏的神秘，
和微微羞怯。
10
曾经，眼睛……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俄罗斯）
曾经，眼睛比磨过的镰刀还要锋利——
在瞳孔中，一只布谷鸟，一滴露水。
现在，在充满的光流量中，它勉力辨认着
一道黑暗、孤单的星系。
《珍妮皇后和她的儿子》詹姆斯·天梭 1878
11
新年 | 兰斯顿·休斯（美国）
岁月
如片片枯叶
从望不到顶的永恒之树
落下。
又一片叶子落了
有所谓吗？
12
不能说的话
| 周公度
不能说的话有很多。
对于夜晚，不能说“请此刻暂驻。”
对于一匹马，不能说“我见过草原。”
对于一朵花，不能说“明年你在哪里。”
而对于你，可以说出的话，像星辰一样繁多；
唯独不能说的是：
“昨夜，我梦见你。”
《仲夏夜》爱德华·罗伯特·休斯
13
萤火虫 | 罗尔夫·雅各布森 （挪威）
那是有萤火虫的傍晚
我们等着公共汽车去维莱特里，
我们看见两个老人在
悬铃木下面接吻。就在那时，
你一半对空气说，一半对我说：
任何爱了多年的人，都没有白活。
而就在那时，我看见了黑暗中的
第一只萤火虫，围绕你的头
明灭地闪耀着光亮。
就在那时。
14
想起一部捷克电影但想不起片名
| 王寅
鹅卵石街道湿漉漉的
布拉格湿漉漉的
公园拐角上姑娘吻了你
你的眼睛一眨不眨
后来面对枪口也是这样
党卫军雨衣反穿
像光亮的皮大衣
三轮摩托驶过
你和朋友们倒下的时候
雨还在下
我看见一滴雨水与另一滴雨水
在电线上追逐
最后掉到鹅卵石路上
我想起你
嘴唇动了动
没有人看见
At Christmas Time In Paris，1890
15
圣诞夜 | 安娜·斯维尔（波兰）
一个属于我们仨的平安夜，
妈妈洗好了地板，
爸爸点亮了圣诞树，
一块圣饼，一条鲱鱼。
妈妈在流泪。
她在唱颂歌“睡个好觉，亲爱的耶稣”
用斯塔西娅小姐的女高音，
一个美人
来自奥斯托雷卡镇。
窗外：黑夜、霜冻和恐惧。
真好，我们在这里，
我们仨。
* 译注：斯塔西娅是作者母亲的闺名，奥斯托雷卡是她的出地。
16
声音 | 哑石
声音中能溅出木钉的人
宜于去种树。
很可能他能把枯萎的树苗栽活，
头朝下，往地底长。
先知，是往空中长的。
那种翠绿在打桩。
小时候我逮到过反向的妙人，
图钉尖上的。
空中根须骚动。
《声音》 居斯塔夫·莫罗 1867
17
证明 |切斯瓦夫·米沃什（波兰）
你仍在经历地狱的火焰。
你甚至可以说出它们的样子：真正的，
尖利的钩子，将肉体
一片片撕裂，只剩下骨头。你在街上行走
一切仍在继续：鞭打和流血。
你记得，因此你毫不怀疑：
确实有一个地狱存在。
18
大雪 | 阿信
看见红衣僧在凹凸不平的地球表面
裹雪独行，我内心的大雪，也落下来。
希望这场大雪，埋住庙宇，埋住道路，埋住四野，
埋住一头狮子，和它桀骜、高冷的心。
《雪景》阿列克谢·萨夫拉索夫
19
为新年而作的孔雀舞
| 埃尔德·奥森（美国）
灵魂，像傀儡一样拉扯
我肢体的弦，让它们跳舞，
跳舞，在阴郁的欢乐中，跳舞，
在所有阴沉的演出之后
旧的世界崩溃，新的世界形成。
现在一种思想像音乐一样抓住我们，
所以一样的，每一个灵魂都必须舞动，
在最庄严的舞蹈中舞动，
灵魂和身体在时间中踏行
直到所有战栗的塔倒下。
现在石头再次升起
直到世界重建一新
现在在一种韵律般的一致中，
打伤午夜的钟的我们
听见晨钟击打的声音。
《红磨坊舞会》 雷阿诺
END
诗镜——好诗如镜子，读好诗犹如照镜子，能照进历史，也能照进现实；能照见自己，亦能照见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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