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歌 | 来自阅读的惊慌
第 0631 期
萨尔瓦多·达利，Portrait of Grandmother Ana Sewing，1921
本期诗人（排名不分先后）：
耶胡达·阿米亥 | 陈先发 | 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
韩东| 顾北 | 蓝蓝 ｜张执浩 ｜叶芝
敬丹樱 | 黎落｜保罗·策兰
于康杰 |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
/ 母亲的诗/
1
和我母亲在一起
| 耶胡达·阿米亥（以色列）
我在外面玩耍，总要到母亲
叫我回家。有一回她叫我，
我多年没有回去，
不是因为贪玩。
现在我坐在她面前，
她却像沉默的石头。
我的话语和诗作
全都像一个地毯商、
一个皮条客和一个东奔西走的推销员
油嘴滑舌、滔滔不绝的说辞。
（傅浩译 ）
劳伦斯·史蒂芬·洛瑞，Mother and Child，1957
2
母亲本纪
| 陈先发
秋天的景物，只有炊烟直达天堂
橘红暮光流过她的额角，注入身下的阴影。
她怀孕了，身子一天天塌陷于乳汁
她一下子看懂了群山：这麻雀、野兔直至松和竹
都是永不疲倦的母亲。她幸福得想哭
爱情和死亡，都曾是令人粉身碎骨的课堂
现在都不是了。一切皆生锈和消失，只有母亲不会。
她像炊烟一样散淡地微笑着
坐在天堂的门槛上喃喃自语
3
伟大的女神
| 汉斯·马格努斯·恩岑斯贝格（德国）
她缝补，补缀，
朝着破裂的鸡蛋形楦子俯身，
嘴里咬着一个线头。
她昼夜缝补。
老有新的抽丝，新洞。
有时她也打盹，
只持续片刻，
一百年之久。
她突然醒来，
补啊补。
她变得矮小，
矮小，眼瞎，满脸皱纹！
她戴着顶针摸索
世界之洞，
补啊补。
（贺骥译 ）
伦勃朗，Portrait of the Artist's Mother，1631
4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 韩东
我们不能不爱母亲，
特别是她死了以后。
衰老和麻烦也结束了，
你只须擦拭镜框上的玻璃。
爱得这样洁净，甚至一无所有。
当她活着，充斥各种问题。
我们对她的爱一无所有，
或者隐藏着。
把那张脆薄的照片点燃，
制造一点烟火。
我们以为我们可以爱一个活着的母亲，
其实是她活着时爱过我们。
5
有一种植物叫庄稼
| 顾北
我在农村生活多年
知道有一种梦想植物叫庄稼
小时候，母亲就离我而去
庄稼养大了我
我的身体布满青蒿、稗草、河流
有时候，还有一列火车穿越血液而来
后来，我经常陷入偏执
分辨不出葱茏与消亡
“你听到了吧”母亲在梦里问
所有的植物都接收雨水
但，只有庄稼不会被记忆淡漠
生活的悬崖与梦想的悬崖
你要记住，永远都要
站在梦想一边
雷诺阿，Mother and Children, 1875
6
九岁那年
| 蓝蓝
九岁那年，我活到了五十三岁。
那是我姥姥最后的年纪。
五十三岁那年，我活到了七十四岁。
那是我妈妈最后的年纪。
有时候，我是一撮灰烬所养育的
黑色野花在时间里怒放;
另一些时候，我是泥土缓慢的呼吸
是中原一片向阳的山坡上
变换的四季。
7
冬青树
| 张执浩
我在冬青树上睡了一宿
那年我五岁
被父亲赶上了冬青树
我抱着树干唱了一会儿歌
夜鸟在竹林里振翅
我安静的时候它们也安静了下来
我们都安静的时候
只有月亮在天上奔走
只有妈妈倚着门框在哭
8
母亲之歌
| 叶芝（爱尔兰）
我在清晨起床，跪在火炉旁用力吹着炉膛
直到点点火星燃起，摇曳着红光。
然后，擦洗器具，烘烤食物，打扫庭院
直到群星满布，在天空眨眼窥探。
孩子们睡到很晚，沉迷梦乡
为美丽的人儿整理华装。
他们的日子在虚空中流淌，
只为那风吹散的长发留一声喟叹。
而我必须要劳作，因为我老了，
那燃烧的火种也渐渐微弱，冷却了。
列宾，Tatyana Repine, the Artist's Mother, 1867，
9
洋芋花
| 敬丹樱
从未想过，朴实敦厚的洋芋
也有过如此蓬勃的青春，那么多白星星在山洼里一起闪烁
母亲生来就是母亲的样子
在地里挖洋芋，在河边洗洋芋
在厨房切洋芋
那天，我看见更年轻的母亲
束着马尾。一朵清秀的洋芋花，开在泛黄的相册里
10
木槿
| 黎落
我观察到一株植物构建的神殿又惊惧这虚无的璀璨
仿佛马上就消失仿佛空中，那突然走出的一块，神的花田
花朵悬空。这一面是悬崖那一面是彼岸。花房里的两个人，早发夕至只有一天的爱情
守着一尊寺庙，和守着凋谢的花有何不同？蹲在花前，一个人的暮年和她的少年能撞出什么火花
花朵绵密。这一朵刚凋谢那一朵就长出来。她们前赴后继，像一种高贵的生育
毕加索，Motherhood，1901
11
白杨树
| 保罗·策兰
白杨啊，你叶子泛白，凝望黑暗。
我母亲的头发从未变白。
蒲公英啊，乌克兰多么绿。
我金发的母亲没有回家。
雨云啊，你在井边徘徊吗？
我静娴的母亲为所有人哭泣。
圆圆的星啊，你系着金色环带。
我母亲的心被铅弹伤害。
橡木门啊，是谁将你从门铰上抬起？
我温柔的母亲无法回来。
12
皱纹
| 于康杰
我只站在路边，听钟声规律的击打
一只梧桐的果子，太久没有坐下读月
净身的佛，在铜制的刺绣上落水
我想起枯枝上的告示，人群
在落叶上推演兵棋，在靠山的一侧
集结蚂蚁和军队，我被陆地惊醒
在平静的湖面。做围栏的困兽
水波四起，一场巨大的斗争，在星星
和裸眼之间跳跃，伤痕在母亲的身体结识
动作迟缓，直到落水的鱼群失色，直到
一条条凹陷的河在她的脸上遍布
我才看清年龄
卡米耶·柯罗, Mother and Child on a Beach，1860
13
祈求母亲
| 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意）
很难用一个儿子的语言来说明
我的表面和内心并不相似。
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我的心的人，
有一种爱，在所有爱之前出现。
因此我要告诉你，一个可怕的事实：
在你的优美里，诞生了我的不安。
你是无法替代的。你赋予我的生命
注定要孤独。
我不想孤单一个人。我怀有一种无尽的渴望
渴望爱，那种没有灵魂的肉体之爱。
因为我的灵魂在你身上，正是你，
而你是我的母亲，你的爱是我的主宰：
我就这样度过了童年，怀着这种感觉
崇高的、不可药救、巨大的爱。
你的爱是让我热爱生活唯一方式，
唯一形式：现在这种主宰结束了。
我们幸存于世：现在只剩一片混乱
一个重生的生命，无法用理性来解释。
我恳求你，恳求你不要死去。
我在这里，一个人，和你在一起，在未来的一个四月……
伊士曼·约翰逊，Mother and Child，18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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