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歌 | 来自阅读的惊慌
第 0632 期
克里姆特《拿扇的女士》1918年
“我爱你”
| 舒婷
谁热泪盈眶地，信手
在海滩上写下了这三个字
谁又怀着温柔的希望
用贝壳嵌成一行七彩的题词
最后必定是位姑娘
放下一束雏菊，扎着红手绢
于是，走过这里的人
都染上无名的相思
我爱你的写作者
（排名不分先后）
大卫 | 李栋
早布布 | 林非夜 | 程沧海
康雪 | 青海 | 石莹 | 吕达 | 梁琴 | 张媛 | 苏真
余秀华
“我爱你”的诗
我爱你
| 大卫
我爱你，不把你当作早晨的光线
相对于庞大的北京
我有双人床的爱，沙发的爱
如果再加上浴缸就等于朝阳区的爱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
把东四环弄得澎湃起来
对你芳香的身体，我有深刻而局部的爱
喜悦因过浓而产生盲目
有时候我要你
却不知道在哪里要？怎样要？
为什么要？要到何种程度才算要?
当你像一座午夜的城池躺下
我就是那个最不讲理的拆迁公司
扒了你的长街，刨了你的小巷，推了你的厢房
小小的卫生间也不放过
胯骨间的十万匹豹子更要轰隆隆地铲去
所有夜晚都是同一个夜晚
就是要把你拆成一个高贵的废墟
就是要疯狂而野蛮地要你要你要你
惟有这种方式，我与世界才有对称之美
摧毁你像摧毁一个帝国
多亏你的出现，我才活得不像植物
爱你,从5厘米到25厘米
就这样爱你，因为不喜欢别的方式
如果一个人可以爱死，就这样爱下去
如果一个人可以哭死，就这样哭下去
爱你，就像一个动物园
哪怕门关了
还可以用老虎爱你，狮子爱你，犀牛爱你
用牙齿爱你
舌头像个核电站，从此我用嚎叫爱你
克里姆特 《贝多芬饰带》第三部分“幸福彼岸”局部
我爱你
| 李栋
从庙里出来，我们说到灵魂
说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精神世界的探寻
木门关上时，灯光也被关在里面
我们摸黑下山，拿手机照着自己的脚
——谈兴尚未枯竭，还有一些词
蹦跳着，被赋予新鲜的意义
若不是茶叙被意外打断，有关哲学的
谈话，可能不会这么早结束
你低头看表，盘算路程
你惦记去接上补习班的孩子
山路上，萤火虫拖着一座大山
沉重的黑暗，而我爱你
雷诺阿，《穿过高高草丛的小路》
我爱你
| 早布布
就这样半生
像两棵海岸边紧挨着的相思木
或者，别的熟透了的事物
我们的苦乐
早已渗透到彼此的根系与血肉
时间的刀斧
注定会先砍掉彼此的一半
孤零一人
也会成为海鸥与落日的庇护所
你或者我——
天生的敌人，爱人，亲人
我们依旧在长河星稀之时偶尔
还说那三个肉身不再轻盈
但新鲜的文字
或者，还是什么也不说
满天金色花朵人间弥漫
我们彼此呼吸、欢喜
马克·夏加尔，尼斯上空的恋人, 1956-1960
我爱你
| 林非夜
把茶罐掏空
加上新茶
注入水再倾倒
得到清香的茶汤
第一遍，第二遍
不断从齿间穿过
这是静谧的时刻
心中却有
日夜啃食自己的欲望
没有办法向安静的空间索取一份
属于自己的宁静
多少浮躁的灵魂就关在平淡的角落里
或许院子里盛开的茶花
也关着一个，又一个
开得那么暴烈
一株茶树美得闹哄哄哗啦啦
爬动的蜗牛体内也有声音
在叫它快点啊，快点
但它最终的呈现
只是缓慢与无声
我不能作为一只蜗牛存活于世
但已经是了
我无法驱动自己
只能沉默着向前
体内扭结的心跳越来越不规则
停下来打开茶盖，把茶罐掏空
杯子洗净。我突然很想大声说
我爱你呢
我真的爱着你
你给的空间太大
可以任意描绘的世界
允许我不断地犯错
人生无趣以至我
需要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来激活自己
安抚无知的躁动
需要这样在颅内描绘柔和的
通向你的河流
我才能缓缓坚持
走下去
克里姆特 阿美来·楚克坎德尔 ，1918
我爱你
| 程沧海
一万个祝福不行
抵不过一个离别
我想在你面前跳舞
只在你面前
你说诗歌不该让风听见
那不可知的远方，是座孤岛吧
我有一半身体倾斜和你对话
一半身体帮你挡住雨水
你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
我开始絮叨絮叨我所知道的一切
你不说爱我
我就要回到笼子里去了
2024.5.19
德加 《绿衣舞者》
我爱你
| 康雪
我有时想从大地的身上
摘一朵花，再送给大地
你说他欢不欢喜？
如果大地是个男人，怎么这么会开花
如果大地不是个男人
为什么愿意让我这样走来走去
就在他心里
我爱你
| 青海
虽然西西弗斯推石头是一个神话
但我们需要这样的爱——
当一块巨石被从低处推到了高处
从中获得的力量，是完美的
诗歌如同一块巨石，对我表现出一种
神性的爱，正如我对所有人说
“我爱你……”
石头落地，留下神迹
弗朗西斯科·海耶兹 《吻》1859
爱的过程学
| 石莹
“答案藏在房子里面——”
下着薄雪。问候仿佛可以通过
一片落叶抵达
而每个问句都有各自对应的锁匙。哲学话题
让我们面对
躯体的自然状况愈发坦然，仿佛谈论的
是第三者。“这是一个颠倒世界”，你说。“每一粒沙
都在试图发出自己的光”
奔走在纸上的人丧失了求证的勇气。
而我的关心
则是隔着满是苇花的河堤
“为了奔赴某个信任的彼岸，我们透支了
整个
忧伤的冬天”
克劳德·莫奈 《海洋之舞》
“我爱你”
| 吕达
当我们拥抱时，他们称其为“爱”
虽然我也想造一个新词
裁一些新句，为你
但力不能及。于是
我也只能随俗。
我称呼你，用近乎祈祷的方式
（哪个恋人不是如此！）
究竟哪种表达才不至于羞赧
对此我全没了主意
只有三个字（人人都用到的）在我胸膛里翻滚
然而未及出口，它临时又化作了祝词
（“祝福你免遭所有伤害和遗憾”）
甚至日记也一改往日文风
现在它们全都微微发烫
专注于溢出纸页之外（溢向你）
天气骤变前我告诫自己：
既然没有超凡脱俗的言辞，我就要
像男性那样，痛苦的时候也很安静
像北方的夏雨，只下在漆黑的晚上
暴雨过后一切都复归原位，除了
我对你的爱情没有消逝。
（诗集《伊甸园纪事》）
爱德华·蒙克《吻》 1897-1902年 木版画
我爱你
| 梁琴
我，还是我
孤独地享用黑色
寂寞像一簇黑纱
我吞噬日月
时间啊，请缓缓你的脚步
而我思念万千
我追着你
在你之后
像一只寄生虫
幸福地吮嗜你的血液
为这一口
即刻死去
请不要在回应的滞后里拉长锯
一点点割裂我
痛是你，刀子是你
请问还有什么不是你
在这妖娆的人间
我爱你
痛是你，刀子是你
还有什么不是你
爱德华·蒙克《邱比特与普赛克》1907年
我爱你
| 张媛
蓝楹花又开，轻盈的紫
在她的眼里雾一般化开
她的爱情又要回来
那只紫色的蝴蝶又要飞回
她的纱帐
一朵蓝楹花会在下一个初夏
反复地开
一个死去的人
会反复在
一个活着的人的梦里说
我爱你
2024.5.16
弗拉戈纳尔《恋人的花冠》
葵花田之我爱你
| 苏真
我这个流民竟然混迹于向阳的田野
竟然成为了悖论的一种
竟然被我的敌人收留、生养、生得灿烂
而我颂扬多年的泥沼、污水、野蛮，借我溺水之势
送我以阴霾、雾霭和口水。还美其名曰
“我爱你，如云杉之虎——”
曾经被你贬谪多次的雨水，冲刷了蒙面之难
至于因为你流产的朱雀和泻湖，我也一并找回
放置在云端。我以失败者的名字
保存向往的心声。又以将死的勇气
在重新购置的地板上，勾勒出火虎升龙
至于你恩赐的饥饿，我把它做成肥料
我并不拒绝那个糊涂的前生，埋葬恰到好处的坟头
长满我喜欢的紫薇花。我喜欢那哀伤
并感恩那被刺痛后的觉醒。我固然是我
我死。在葵花脚下
我生。在如此盛阳的辽阔之地
在悖论的湍急中
我这个流民再一次混迹于葵花田
克里姆特 《向日葵花园》1907
我爱你
| 余秀华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克里姆特 《Country House by the Attersee》,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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