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画家史国良,曾经的画僧释慧禅,曾经出版过一部著作《回望红尘》,写他出家为僧的经历。
在出家为僧15年后,他还俗回到红尘中,入职国家画院,成为专业画家。
回到红尘后,他回望曾经的佛门生活,内心无限感慨……
【敦煌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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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岁,身材高大,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做起事来百无禁忌,这也不怕那也不怕。再往细里说,都是吃西瓜吃多了。瓜吃多了,尿就多。睡到半夜,憋醒了。天黑,厕所远,他踅进一个洞窟,在个僻静的角落就地解决了。敦煌干燥,那泡尿即便量大,当晚也蒸发掉了。第二天继续进洞窟写生,画着画着,有人喊了声,“怎么有尿臊味?谁在这儿撒尿了啊?”写生的人议论开了,“谁这么大的胆子,在佛背后撒尿?这可是大不敬,等着看他倒霉吧!”本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也后悔当初的鲁莽了。可世间哪有后悔药呢?那些日子,他过得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回到北京,他去了中国佛教协会驻地广济寺,拜访德高望重的正果老法师。正果老法师是民国高僧太虚大师的弟子,当时是中国佛教协会第一副会长、中国佛学院副院长、北京广济寺住持。老法师听了,对他说:“你真是淘气。不过,佛菩萨是不怪你的,这要么是护法神在惩罚你,要么你是个大才,佛菩萨要用这样的方式成就你”。听他讲到这儿,我想到了“文殊菩萨十大甚深大愿”。未觉悟的众生,在佛菩萨眼里,都是不断犯错的孩子。所以,悲心殷重的文殊菩萨说:“若有众生,毁谤于我,嗔恚于我,刑害杀我,是人于我自他,常生怨恨,不能得解;愿共我有缘,令发菩提之心。”【佛门大德正果法师法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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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在佛光山分院、美国洛杉矶西来寺,他在星云大师座下剃度出家。
成为大师的徒弟,他难道不是想借势来实现自己的理想?怀有世间名利之心的人,难免会有这样的看法。事实上是因缘和合。星云大师是佛门高僧,喜欢文化,喜欢绘画,需要有个像他这样的能以绘画的形式弘扬佛法的徒弟。星云大师让他安心做“画僧”,为方便他创作,安排他住在寺院不远处一栋名叫蒙迪精舍的别墅里。说来惭愧,虽然出家啦,多年抽烟的习惯,没能立马儿断掉。这个,大师知道。每次大师带信众过来欣赏他的画作,会提前打电话,嘱咐他打扫打扫房间,开开窗、透透气。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很多事是勿须点破的。大师的电话,他心知肚明。泼墨弄彩的高手,放下画笔,拿起扫帚,未必是能手。要说那天也真是怪了!他以为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可是大师和客人落座后,地板上冒出个烟头来。烟头就横在大师鞋前。他心中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做好。他看到,大师把脚悄悄往前一伸,烟头踩在了脚下。大师与客人谈笑风生,过了一会儿,大师请他引领客人到画室欣赏作品。大家起身去画室,大师的脚轻轻一踢,那个烟头跑到沙发底下去了。因为是“画僧”,僧人日常的早晚功课,他比较生疏。虽然示现为僧相,佛门行住坐卧的规矩,他并不熟悉。一天,大师邀他一起陪客人吃斋。那天吃的面条。他吃饭快,唏哩呼噜,一碗面吃完了。看他放下碗,大师笑着说:“要是做饭的大师傅刚才在这里就好啦!看到慧禅吃得这么香,他该有多开心!”大师善巧慈悲,他当下心领神会。再用斋时,他学会了闭口咀嚼,默不出声。【在温哥华初识星云大师】 |
后来,到台湾高雄佛光山本部,他受了具足戒,成为正式僧人。很快,他发现如果不循规蹈矩礼佛拜忏,他就不是一个好和尚;让他扔下画笔,他也做不到。这使他很矛盾。再者,他的画,多与西藏的寺庙、藏传佛教有关。有些法师对此有看法,希望他改变绘画的题材,画汉传佛教。这让他很为难,他不想改变自己的绘画风格。三者,大师对他关照,他开销太大,这使他成了僧团中的特殊人物。如果要融入僧团,他只有改变自己,但他不想改变。他想,还是走适合自己的路,用绘画来光大佛门吧。于是,他给大师打了个电话:“师父,我想离开。”大师沉吟了一下,“慧禅,是师父哪里做得不对吗?留下来吧,你需要师父做什么,我都答应。”他泣不成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大师开口了,“想出去走走也好,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佛光山永远是你的家。”【与星云大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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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他回到北京。看他身穿僧服走进走出,居委会的人问:“你这是在拍电影吗?”他说:“不是电影,是电视连续剧。”过了一段时间,看他还一直穿着僧服,又问他:“那戏还没拍完啊?”他说:“导演从马上摔下来受伤了。”小区的孩子看到他就唱:“小和尚下山去化斋,老和尚有交代,山下的女人是老虎……”他就小声对小孩说:“你再唱,我就把你带走。”慢慢地,社会大众认可了他是“当代画僧”这个事实。然而,他依然孤独。他的画,一路飙升,高达几十万元一平尺。艺术圈里,很多人对他羡慕嫉妒,说他当和尚是炒作,是为了引人关注,让画卖出更高的价钱。佛教界内,也有人认为出家为僧就应念经念佛,画画是不务正业;修为精深的高僧大德却能理解他、接纳他、尊重他。2010年,在出家十五年后,他决定脱下袈裟,回到尘世。做这个决定前,他去拜访了禅宗大德净慧长老。长老拉着他的手,“你把人生中最好的十五年奉献给了佛教,奉献给了众生。你要离开僧团,我真是舍不得。”长老的话,让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看他心意已决,长老没再说什么,临别时送他一把拂尘。这把拂尘,是要他“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还是告诉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为净慧长老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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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掉了“画僧”这一特殊身份,重新做写实人物画家,对他来说,轻松多了。那些羡慕嫉妒他的人也可能松了一口气:你终于熬不住了。2020年疫情期间,他创作了一幅丈六巨作《前世今生》。在这幅表现藏族同胞信仰生活的作品中,有他的自画像。当然,那是当年身为画僧时的他。创作这幅作品时,想及出家为僧的生活,恍如前世。“晚上做梦,梦见头顶上烫过的香疤没有了。醒来后,赶紧去照镜子,一看还在,心里踏实了。”他说,佛法点亮了他的心灯,虽然还俗了,他依然要用绘画的方式把这盏灯的光亮分享给更多的人。对他来说,绘画跟念经、拜佛、坐禅、放生、吃素一样,同样是修行。说到这儿,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抬眼看他,他五官端正,深眼窝,高眉骨,典型的罗汉相。还俗十年,头顶上的戒疤依然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