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日本导演黑泽明

黑泽明一般被认为是日本导演第一，1910年生于一个军人家庭。20岁时收到征兵令，但因征兵司令是其父亲的学生，便以身体虚弱为由免除了兵役。他早期的志向是当画家，后来对自己的绘画才能失去了信心，1936年考入东宝前身PCL公司做助理导演，师从山本嘉次郎学习导演和编剧，打下了扎实的功底，他在自传《蛤蟆的油》中屡次说起山本是他最好的老师，满是感激之情。

黑泽明一生独立完成的电影共三十一部，在世界影坛获得很多重要奖项，《罗生门》和《德尔苏·乌扎拉》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前者还获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七武士》获得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银狮奖，《战国英豪》获得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之最佳导演奖，《影武者》获得戛纳国际电影节金棕榈奖，《乱》获得英国电影学院最佳外语片奖等等，1990年，黑泽明还获得了第62届奥斯卡终身成就奖，这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电影人，获奖词是“为他在电影上的成就鼓舞了全世界的观众，并影响了全球的电影人”。

在日本电影圈，黑泽明被称为“天皇”，非常霸道。《蜘蛛巢城》有一个三船敏郎被箭射杀的镜头，他竟把全国的神射手叫到现场，虽然三船穿着防身甲，但脸部表情无法遮掩，吓得屁滚尿流，但拍出来的效果确实精彩。做他的家人也不容易，女儿有个笔记本记下每天为他做的菜，希望不重复，有次想不出做什么，问他“爸爸今晚要吃些什么”，黑泽明板着脸说“一起住了那么多年，连我想吃什么都要问吗？”

1998年9月6日，黑泽明因脑中风在东京逝世，享年88岁。

33岁那年，他推出了处女作《姿三四郎》，一部关于柔术的动作片，自编自导自剪。描写一个年轻人在师傅的教诲下磨砺苦修终成为柔道家，叙事上虽然稍感生涩，但很多场景颇为写意，尤其是最后芦苇荡中的决斗。很多人问他对自己处女作的感想，他说只是觉得这部作品有趣，每天晚上都盼望着明天快到，好让自己完成明天的拍摄工作，从未感到过辛苦。由于票房非常好，两年后公司让他拍续集，黑泽明认为这就是商业公司的致命之处，他们以为一部卖座的电影续集也必然会成功，于是不想再开拓新的领域，总想旧梦重温。续集成绩不好，评论认为是黑泽明有些自满了，他说，实际上并没有自满，唯一的原因是没有为它尽全力。

战后，黑泽明的第一部电影是1946年的《我对青春无悔》，讲的是反战青年入狱，他的妻子面对周遭的排挤努力奋斗的故事，扮演者是与黑泽明合作不多的原节子。二战期间，日本导演在军部的命令下被迫制作为军国主义摇旗呐喊的“国策电影”，比如黑泽明在1944年拍的《最美》，现在又要按照美军的命令，制作歌颂民主，反战的电影。黑泽明对此片并不满意，因为剧本的部分改动是迫于东宝工会的压力，比如原节子最后参加农村运动的内容等等。另外，在战争期间经常扮演军嫂、警嫂形象的原节子开始扮演反战角色，据说这让看到她形象的日本观众颇感迷茫。令原节子真正大放异彩的，是后来和小津安二郎的合作。

关于黑泽明对战争的态度，他曾在自传中直白地说：“战争期间，我并没有抵抗军国主义。很遗憾，不能不老实说，我没有积极抵抗的勇气，只有适当的迎合或者逃避。这是可耻的，然而它是不能不老老实实承认的事实。所以，我没有大言不惭地批判战争时期诸种事实的资格。”

1948年的《泥醉天使》最重要的贡献是决定了一位大导和一位顶级演员的诞生，早期梦想当舞台剧作家或者舞台剧导演的今村昌平，看了本片后便决心做一名电影导演，日后的巨星三船敏郎也是首次和黑泽明合作，本来只是一个配角，扮演患肺痨的黑帮老大，黑泽明看了他的表演后，多次为他加戏，竟成了半个主角。在志村乔扮演的喜欢喝酒的医生的努力救助下，还是一命归西。但医生治好了一位十七岁的同样患肺痨的妙龄少女。本片象征意味浓郁，黑帮老大和不时出现的臭水沟象征战中、战后日本的残破不堪，病入膏肓，而治愈的妙龄少女则给人以希望。

说起三船敏郎，他能进入电影界和黑泽明有很大关系，1946年，正在影棚拍摄《我对青春无悔》的黑泽明被高峰秀子叫住，让他看看正为考官表演演技的三船敏郎，他看后非常欣赏，并想办法让他录取。他这样评价三船敏郎：“三船是旧日电影界中独一无二的有才之士，入戏之快更是超群。用通俗易懂的例子做比方，普通演员在表演上需要十成力，三船用三成力就能表现出来。他动作准确利落，普通演员如果需要三个动作才能够表现出来，那么，三船一个动作就能完成。无论什么，他都表演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那速度感是过去演员中从未见过的。而且，他的细腻与敏感也十分令人惊异。”一直到1965年的《红胡子》，三船敏郎是黑泽明大部分电影的主角，之后便分道扬镳，再也没有过合作，也算是影史谜团。

1949年的《野良犬》依然是黑泽明热衷探讨的日本战后社会问题，三船敏郎还是延续着在《泥醉天使》以及同年的《静夜之决斗》中偏伤感的角色，饰演的新手警察手枪被偷，犯罪分子利用手枪抢劫财物并制造命案，自责的他一直苦苦调查、追捕。他们都是“战后派”，就是曾参加过战争的年轻人，而且还有个共同点，行李都曾在火车上被偷，不同的是一个人一直在埋怨国家，埋怨社会，走向了破坏的道路，另一个人走向了建设的道路。

让黑泽明名声大噪，走向国际影坛的是1950年的《罗生门》。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两个短篇小说《罗生门》和《竹林中》，以后者为主。因为影片太过经典，自此“罗生门”成为一个专有名词，代表多方侧面叙事所营造出的语言迷宫。说的是一起杀人案，武士带着妻子行走在竹林里，大盗迷恋于妻子的美貌，与他们发生了纠缠，路过的樵夫看到了武士的尸体。整个故事就是审判过程中，大盗，妻子，死去的武士借助巫婆之口以及樵夫的多方利己的叙述，揭示了人的不可信和不可知，相比芥川的原作，电影给了一个较为光明的结尾，给人一丝希望。电影开拍前，三个副导演因看不懂剧本要表达的意思，再三恳求黑泽明解释一下，黑泽明说：“人对于自己的事不会实话实说，谈自己的事的时候，不可能不加虚饰。这个剧本描写的就是不加虚饰就活不下去的人的本性。甚至可以这样说：人就算死了也不会放弃虚饰，可见人的罪孽如何之深。”

1952年公映的《踩虎尾的男人》，实际上是1945年拍摄的歌舞伎形式的电影，讲了主人在忠心的武士护卫下过关的故事。黑泽明在执导此片的过程中，不顾日本已经战败，坚持拍完，但遭到禁映，一直到1952年才放映。电影本身不算太出彩，值得关注的是那段历史，1945年10月，盟军司令部的下属机构——民间情报教育局开始了对整个日本电影业的管理。对国家主义、爱国主义、封建愚忠的赞美列在禁区之内，有关复仇的，肯定自杀的，赞美残忍暴力的也在禁区之内。不仅采取“禁”的政策，为了以民主主义对日本老百姓进行启蒙，盟军还鼓励日本电影人制作歌颂民主，反战的“理念电影”，比如前面提到的1946年的《我对青春无悔》。

1952年的《生之欲》普遍认为是黑泽明的代表作之一，但我觉得过誉了，并没那么好。志村乔扮演的市民科科长三十年来虽然全勤，但几乎是浑浑噩噩人浮于事，市民反映的事情总是推三阻四，不予处理。得知罹患胃癌后，灯红酒绿了一番，还是觉得对人生无法交代，走不出恐惧，走不出困境，在离职女科员的启示下，他决定在人生的末了在工作上做一番成绩，克服重重阻力把市民们一直想填平臭水池建造公园的打算付诸行动，并最终完成。影片值得称道是叙事手法，前一个半小时是顺序叙事，一直到他去世。最后五十分钟在他的葬礼上，同事们开始谈论他，靠每个人的回忆来补齐故事，也就是说还有五十分钟结束时，主角就死了，这是很大胆的处理。影片不好的地方是，志村乔的表演过于夸张，尤其是两个大眼睛，太呆傻，另外整体节奏也过于拖沓。

之后两年的《七武士》是黑泽明最经典的电影，农民深受一伙山贼打家劫舍之苦，为防止他们在收获时节打劫，村里的长老决定请几位武士来保卫村子，最终七位武士带领农民击败了山贼，牺牲了四位，而胜利的农民好像忘了感谢这些武士，在一边载歌载舞起来。影片歌颂了武士的牺牲精神，表达的主题是武士始终不被扎根土地的农民所信任，揭示了日本武士阶层必然消亡的趋势。三个多小时一气呵成，用流动的镜头捕捉激烈的战斗场面，漂亮至极的调度，黑泽明拍摄群像的能力无一匹敌，剧中的人物设定叫人拍案，每个人物都熠熠生辉，尤其是三船敏郎饰演的假武士极具魅力。此片可以说是日本影史上空前绝后之作。

1957年的《蜘蛛巢城》改编自莎翁的《麦克白》，立功的武士被欲望所驱使，杀死了主公和好友，攫取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恐惧却时时伴随着他，直到人死家毁城亡。

1958年的《战国英豪》，讲的是战国时期，三船敏郎扮演的将军护送公主逃离边境进入邻国的故事，生动曲折，紧张刺激，观赏性很强，与早年《踩虎尾的男人》主题有些相似。

1960年的《恶汉甜梦》是部揭露官商勾结，为父复仇的现代片，一定程度上取材于莎翁的《哈姆雷特》，黑暗，悲哀，绝望的结尾提升了档次。这类电影拍得好的还是山本萨夫，

1961年的《用心棒》和1962年的《椿三十郎》是姊妹篇，主角都是三船敏郎扮演的浪人武士椿三十郎，另一位反派主角由仲代达矢扮演。椿三十郎是随口编的假名字，意思是三十年的山茶树。在《用心棒》中，浪人武士椿三十郎来到一个荒僻的小镇，两拨恶霸正在招兵买马厮杀，弄得百姓难以生存，他两处挑拨，最终消灭了双方。出色的配乐使影片的节奏感和氛围营造更为出彩，三船敏郎的表演是最大的亮点，以至抵消了反派过度愚蠢的不合理性。赛尔乔·莱昂内的《荒野大镖客》深度借鉴了本片，但优于本片。

《椿三十郎》讲的是椿三十郎帮助九个年轻武士击溃了一场阴谋，战胜了邪恶的一方。亮点还是配乐和节奏以及三船敏郎风骚的演技。最后时刻，三船敏郎和仲代达矢的对决比《用心棒》更出彩。

三船敏郎和仲代达矢在一起，后者多是被砍的一方。2015年的电影《决斗》宣传会上，时年84岁的主演仲代达矢说：“没想到这个年纪还要挥舞刀剑，我真是不擅长啊，要说挥舞刀剑最棒的还是三船他们，那时都靠他们指教。可惜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只有我独自挥舞了。”日本各种十大男演员排行榜上，三船基本数一数二，仲代达矢只是勉强能进前十，但我更欣赏戏路宽广的仲代达矢，他与黑泽明，小林正树，山本萨夫，冈本喜八，五社英雄等名导都有精彩的合作，如今他已经九十岁了。

1963年，由三船敏郎和仲代达矢联袂主演的《天国与地狱》无疑是黑泽明最好的现代剧。企业家的儿子被绑架，后来发现绑匪竟错绑了司机的儿子，但为了孩子的性命，企业家还是决定先付赎金，尽管这笔赎金对公司股份的争夺至关重要。这是一部极为成熟的警匪片，剧情推进合理，张弛有度。前一个小时在室内空间的调度以及后半个小时室外跟踪的拍摄都展示了极为纯熟的技巧，运镜已臻化境，刑侦部分也合情合理，细节把控到位。

1965年的《红胡子》是德川幕府末期发生的事，三船敏郎扮演的红胡子是个乡下诊所的医生，脾气古怪，但医者仁心，医道也颇为高明。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来此实习，一开始看不上这个地方，但最终被三船敏郎的操行所感动，决议放弃成为将军专用医师的机会，扎根在此。三个多小时的电影是由几个不同患者的故事组成，每个故事都很精彩，充满人性光辉，温暖，慈悲。运镜大师黑泽明在本片中更多展现的却是固定镜头，展现的是极其出色的构图能力。这是黑泽明最后一部黑白电影，真希望这是他第一部彩色电影，好看一下三船敏郎的红胡子，如前所述，这也是黑泽明和三船敏郎合作的最后一部电影。

1966年到1974年是黑泽明创作的低谷期，也是日本电影的衰落期。六十年代末曾和两家美国公司有过拍片计划，但都不幸告吹。1970年他根据山本周五郎的小说《没有季节的街》改编的《电车狂》是他首部彩色电影，但从人物服装到土地颜色完全拒绝自然色彩，一切都用人工加以处理。这是一部非常丧的片，一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各有各的痛苦。此片票房极差，为此黑泽明大受打击，多方面的影响下，导致他状态极度低迷， 1971年12月22日在家割腕自尽，幸而及时获救。

1973年他应邀到苏联开拍一部关于人与自然的电影《德尔苏·乌扎拉》，这部1975年上映的电影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一个俄国军官带领勘探队到乌苏里地区了解地形，遇上了极具山林生活经验的赫哲族老猎手德尔苏·乌扎拉，他为他们做向导，并与军官产生了深厚的友谊，他敬畏自然，平等对待万物，机智，善良。这是黑泽明在苏联政宣体系下的一部作品，想来拍摄过程殊为不易。

1980年的《影舞者》是黑泽明美国的三个超级粉丝，大导演卢卡斯、科波拉和斯皮尔伯格筹集资金拍摄的影片。日本战国时代，群雄割据，战国三杰之一的武田信玄本想尽快扫平强敌统一全国，无奈遭受重伤，临死之前告诫家臣三年之内秘不发丧，韬光养晦，不可轻举妄动，并安排了一个酷似自己的替身，即“影子武士”。在家臣的帮助下，“影子武士”骗过了敌我双方，大家都认为武田还活着。然而，三年将至，影子武士被揭穿，武田信玄的儿子不听父训，强攻众敌失败，武田家的基业毁于一旦。影片通过展示当时的军事斗争以及人事矛盾，加上激烈的战争场面，烘托出了“影子武士”的伟岸，忠实，无奈，仲代达矢一人分饰两角，把“影子武士”演得活灵活现，本片的色彩与构图更是可圈可点。但不得不说，一个简单的故事扩展到三个小时，节奏上稍显拖沓。

五年后，由法国投资，改编自莎翁《李尔王》，而故事置换为战国时代的日本的《乱》开始公映。相比《影武者》，主角仍是仲代达矢，色彩，构图，战争场面还是一样出色，还是地道的视觉盛宴，但节奏紧凑，情节环环相扣，更胜一筹。仲代达矢扮演的主人公秀虎身经百战，攻下许多城池，年近七十的他计划把位子让与长子，长子和次子对此决定极为满意，而三子则极力反对，认为这个决定容易导致兄弟相残，刚愎自用的秀虎一怒之下将其赶出家门。秀虎按计划让位后，即被长子，次子相继冷落，赶出家门，也没有面目寻找三子，自此发疯，成为废人。之后兄弟三人相互争战，全部死亡，秀虎抱着三子的尸体也痛苦死去。仲代达矢把疯狂的老秀虎饰演得非常立体，绝对是他的演技巅峰之一，完全可以与早期的《切腹》，《人间的条件》相媲美。

进入九十年代，黑泽明拍摄了《梦》《八月狂想曲》以及遗作《袅袅夕阳情》等三部电影，稍值一提的是1990年的《梦》，全片由他的八个梦境组成，分别是：太阳雨、桃园、风雪、隧道、乌鸦、红色富士山、垂泪的魔鬼和水车之村，这八个梦几乎贯穿了人类所有主题，是黑泽明生命的回望，其中第一、二个梦最好看。

在我看过的三十一部黑泽明里，认为有十八部值得一看，如果再优化一下的话，可以是前十四部。

（图片来自网络，若侵权请联系我们）

这是I see推送的第530篇文章

公众号 I see 原创作者团队

本公众号开通于2019年10月31日，作者多来自天涯社区闲闲书话论坛，欢迎新朋友加入，并请不吝赐稿。

毕明迩 | 尉迟长征| 关不羽 | 江湖夜雨 | 林泠烟 | 吕明光 | 闽北修竹 | 塞林格格 | 刘勃 | 商角徵羽 | 方连辛 | 林黑 | ernie | 最佳传球 | 辛泊平 | 湖北青蛙 | 三木| 东风霹雳 | 清扬 | 深圳一石 | 王立 | 小钗横戴 | 买超 | 兰小花 | 江南有紫衣 | 夜何其 | 千江有月 | 汪晓欣 | 陈众慕 |  Cliff | jinghua | 霍乱 | 季米 | 面冷心热 | 周苇杭 | 兴兴 | 从耳 | 愚人 | 湖人附近 | 关粉儿 | 草鱼子 ……

排名不分先后，点击即可阅读。

下图书生有话说

扫一扫，扫一扫

我们都是扫地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