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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立
简介：I see 原创团队成员，知名写手
文章字数：4050
阅读时长：8分钟
《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可谓千古淫妇，但她又是一个文艺女青年，这使得潘金莲这个人物形象活色生香，无比生动。
一
纵观潘金莲的短暂一生，其命运极是悲惨。她九岁那年，因父亲亡故，南门外做裁缝的母亲便把她卖到了王招宣府，王府对这个小女孩倒是悉心培养，“习学弹唱，闲常又教她读书写字。她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黹，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潘金莲的文艺范是在王府培养出来的。然而，好景不长，潘金莲十五岁时，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
年已六十多岁张大户，虽有万贯家财，惜膝下无儿无女，主家婆余氏甚为愧疚，出资买来潘金莲、白玉莲两个才艺少女，一个学琵琶，一个学筝，给老爷唱曲解闷儿。
过了两三年，潘金莲出落得美艳绝伦，《金瓶梅》第二回中有如是描述：
但见她黑鬒鬒赛鸦翎的鬓儿，翠弯弯的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轻袅袅花朵身儿，玉纤纤葱枝手儿，一捻捻杨柳腰儿，轻浓浓白面脐肚儿，窄多多一尖趫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
果然绝美异常，更兼有文艺风范，这潘金莲整天在张大户面前晃悠，春风荡漾。张大户纵是已过了花甲之年，亦动起了心思，暗自收用了年已十八岁的潘金莲。主家婆余氏自是不容，况且，张大户这当口添了四五件病症，余氏归罪于潘金莲，对她百般苦打。
张大户便赌了气要倒贴房奁，为潘金莲寻嫁一个相应的人，张家大街坊有个租房客武大，来自阳谷县，以卖炊饼为生，外号“三寸丁，谷树皮”，其矮短猥琐的形象可想而知。武大结过婚，但妻子已死，遗有一女迎儿。张大户看中了武大，是由于“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张大户之所以这么做，就是遮人耳目而已。余氏看到张大户把这个小妖精嫁给了一个丑陋男人，当是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而武大突然之间赚得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还有大笔金钱，固然是天上掉下了馅饼，欢喜都来不及，就算是偶然撞见张大户与潘金莲私会偷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默认了这个潜规则。
在张大户罩着下，潘金莲与武大那些年的日常生活还是平静的，然而在张大户一命呜呼之后，余氏便怒令家童把潘金莲与武大赶了出去。
武大只好寻租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居住。那潘金莲经张大户数年拨弄，自是精通男女承欢之道，耐不住春心的她，在武大挑担出门卖炊饼后，她就在帘子下嗑瓜子儿，还经常故意露出一对小金莲勾引门外的浮浪子弟，传来传去，武大脸面挂不住了，便要搬家，潘金莲拿出了自己的钗梳，交与武大变卖，凑齐了十数两银子，典了县门前两层四间带院落的房子。
而邻居恰是开茶坊的王婆，这可是个厉害角色，除了茶坊生意，她还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随着故事的演绎，潘金莲之堕入深渊，王婆乃是首恶。
二
潘金莲既具美色，又通文艺，若终其一生守着“三寸丁谷树皮”肯定是一万个不甘心的。张大户在世时，虽然他是一个年老色衰的人，至少还能给她稳定的生活，而武大呢，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抑或物质，都满足不了她的需求，如她所唱的《山坡羊》：“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唱出了满怀幽愤。及至遇到武大的嫡亲兄弟、打虎英雄武松，潘金莲忽然一惊，“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那一年，任职清河县巡捕都头的武松二十八岁，潘金莲二十五岁，正是青春好年华，然而，武松没有任何转圜地辜负了潘金莲的情思，她只能寄情到了“被叉杆打在头上”的西门庆身上。
西门庆是谁？“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当然不仅仅于此。他在县前开了家具有垄断性质的生药铺，且与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有往来，因此官商勾结，欺男霸女，财色兼收，发迹为一个荒淫残暴的清河豪强。
无论是财还是色，西门庆只要图谋得到，一定会使尽手段，巧取豪夺。
能言善辩的王婆无疑是个策划高手，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合，女似麻姑须乱性。藏头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有了这样一个王干娘，潘金莲不中招才怪。
王婆之所以要与西门庆设定“挨光（偷情）十计”，一方面要在西门大官人面前显示她的高明手段，理直气壮地获得那十两银子，另一方面是潘金莲自幼在大户人家养成了文艺范，前戏如不做足，又怎么能够水到渠成？王婆步步为营，滴水不漏，使西门庆与潘金莲暗通款曲的故事上演得十分精彩。更重要的是，王婆把西门庆这个金主攥在了手心里，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风流倜傥的西门庆如愿以偿，以“潘驴邓小闲”彻底征服了潘金莲。也正是这样，潘金莲心中恶的魔盒真正打开了，美艳的外表，文艺的心灵，却集淫、狠、妒、毒于一身，演绎了一出恩怨情仇的旷古大戏。在王婆的唆使与西门庆的合谋下，潘金莲鸩杀了亲夫武大，在嫁入西门府后，她争风吃醋，荒淫无道且残忍无情，极显人性之丑。
三
作为读者，对潘金莲的文艺范，往往只记得她的巧舌如簧。是的，潘金莲伶牙俐齿，巧言令色，在西门府中没有一个人是她的对手，其实这正是她知书识字文艺范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她不仅会自弹自唱，还会填词赋诗。
《金瓶梅》第八回中，潘金莲因想念西门庆情切，便“取过一幅花笺，又轻拈玉管，款弄羊毛，须臾，写了一首《寄生草》。”——“须臾”之间，潘金莲写成了这首词，可见其才思何等敏捷：
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想当初结下青丝发，门儿倚遍帘儿下，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你今果负了奴的心，不来还我香罗帕。
第十二回中，潘金莲又为西门庆写了首《落梅凤》：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
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孤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词句中表达了潘金莲炽热之爱、幽怨之情。
淫恶的西门庆精尽人亡之后，潘金莲的情欲转移到了西门庆女婿陈敬济身上，两人私通偷情。第八十二回，潘金莲剪了缕自己的头发，摘了一些松柏叶，连同一首词包好了给陈敬济，这词亦为《寄生草》：
将奴这银丝帕，并香囊寄与他。当初结下青丝发。松柏儿要你常牵挂，泪珠儿滴写相思话。夜深灯照的奴影儿孤，休负了夜深潜等荼縻架。
在同一回中，潘金莲取笔在壁上写了四句诗：
独步书斋睡未醒，空劳神女下巫云。
襄王自是无情绪，辜负朝朝暮暮情。
第八十三回，依然是《寄生草》，写给陈敬济：
将奴这桃花面，只因你憔悴损。不是因惜花爱月伤春困，则是因今春不减前春恨，常则是泪珠儿滴尽相思症。恨的是绣帏灯照影儿孤，盼的是书房人远天涯近。
第八十五回，潘金莲填词曰：
我为你耽惊受怕，我为你折挫浑家，我为你脂粉不曾搽，我为你在人前抛了些见识，我为你奴婵上使了些锹筏，咱两个一双憔悴杀。
体现潘金莲文艺范的还有她的弹琵琶，如第八回，夜深人静时，潘金莲独自弹着琵琶，唱了一曲《绵搭絮》：“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的奴似醉如痴，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柬，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又如第三十八回中潘金莲雪夜弄琵琶，“横在膝上，低低弹了个《二犯江水儿》。”她边弹边唱道：“闷把帏屏来靠，和衣强睡倒。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宵，怕到明朝。细寻思，这烦恼何日是了？想起来，今夜里心儿内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稍来没下稍。”
无论是诗词，还是弹唱，潘金莲表达的都是情、欲、怨、恨、妒之情，极是契合人物的心境。
四
《金瓶梅》中潘金莲的词作，基本上出自明嘉靖间《雍熙乐府》，兰陵笑笑生在创作这部奇书时，选择了符合潘金莲性情与思想的词作并适当修改而成，并作为潘金莲的“原创”作品出现的。
美丽金莲，才女金莲，谁见了不喜欢呢？男人女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子。在西门府中，潘金莲的形象最是生动活泼，若是缺失了这个人物，全书便暗无天日。
然而，锦心绣口的潘金莲在那样一个时代里迷失了本性，成了恶的化身。
潘金莲的人生悲剧，是因张大户、王婆、西门庆之流荼毒了她的心灵，是因当时的社会现实残害了她的本质。贫寒的家境，悲惨的婚姻，使一无所有的潘金莲看不到幸福，也看不到未来，她非常清楚只有身体是自己的，她只能以命相搏，为了与西门庆结成“长久夫妻”，她虽手软而心狠，鸩杀了武大。为了维系富贵生活，她以滔天情欲迷煞西门庆，在西门府中演出了一场又一场丑恶闹剧，其中最恶的是因妒生恨间接谋害了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儿子，还在事后指桑骂槐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一连使用了四句歇后语，可见她的尖牙利齿，还有深不可测的歹毒心理，令人不寒而栗。她虽然是骂丫头，但谁都知道是骂李瓶儿的，只有受宠的李瓶儿倒楣了，更惨了，她才能找到一点儿平衡，这心理扭曲到何等的程度！果然，“恶语伤人六月寒”，李瓶儿的病情日渐加深，潘金莲的这番话，成了李瓶儿的催命符。潘金莲与西门庆女婿陈敬济发生了不伦之恋，在西门庆还活着时，她就蛊惑陈敬济了，当然陈敬济与西门大姐并不恩爱，也实在喜欢这个五娘，两人勾搭成奸，直到东窗事发，最终皆被月娘逐出府去。潘金莲的所作所为，都源于她对自身命运的无力把握、对现实生活的极端恐惧所致。故作者忍不住叹曰：“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其中可谓大有深意。
在西门庆的妻妾中，潘金莲没有显赫背景（如吴月娘），没有万贯家财（如李瓶儿、孟玉楼），只有“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的绝妙容貌，还有吟诗赋词弹唱小曲的才情，在一个金钱至上的男权社会里，这样一个弱女子该通过怎样的途径来实现与保障自己的尊严和幸福呢？这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爱情的女子，无可救药地沉沦于荒淫无道的性欲中，不愿醒来，她企图以不凡的情色加持富贵的生活，然而走向的是人生的不归路。
当武松归来后，时年三十二岁的潘金莲难逃剜心割头的大劫。那时，吴月娘已把潘金莲赶出了西门府，交与王婆聘嫁。陈敬济孽情至深，欲娶潘金莲回家，怎奈王婆咬住一百两银子不松口，便前往东京取银子去了。西门府中的庞春梅是服侍潘金莲的女婢，已嫁入守备府，她素与潘金莲亲近，念及旧情，哭求周守备娶金莲来做伴，又因王婆为了一百两银子作梗而稍怠了时日。正是这样的阴差阳错，给了武松复仇的机会。遇赦回到清河的武松，依旧当差做都头，他使计诈娶潘金莲，兑付给王婆一百两银子，又五两媒银，贪财的王婆只把其中二十两银子交割给了吴月娘。当吴月娘听是武松娶了金莲时，暗中跌脚，对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利令智昏的王婆哪有吴月娘的这般见识，以为捡了个大便宜，结果当然也成了武松的刀下鬼。
书中有诗悼金莲：
堪悼金莲诚可怜，衣裳脱去跪灵前。
谁知武二持刀杀，只道西门绑腿顽。
往事看嗟一场梦，今身不值半文钱。
世间一命还一命，报应分明在眼前。
面对潘金莲的惨烈之死，想起她的诗词、她的弹唱、她的风情、她的淫恶、她的罪孽、她的悲苦……兰陵笑笑生以巨大的悲悯情怀塑造了这样一个女性形象，令一代代读者深怀复杂纠结的情绪，既对潘金莲有“仇人相见”之痛绝，又忍不住为她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选自王立散文集《却是旧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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