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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瑶的活法死法很一致，生力与死力一样强大，所以不应该被说是“轻生”，她很浓墨重彩，很认真用力。她的影响是时代性的，有种古希腊神话的飞蛾扑火，激情四射，为中国人长期以来养生保命中庸之道裂开一道缝隙，为爱情和荷尔蒙找到合理合法性。
中国人一向不赞成爱情，古汉语里的“爱”字往往也与私、小、偏有关，我们只有家国情怀的大爱。五四以来才堂皇说爱情，那时候的爱情大多附带着反封建的口号，以新女性“离家出走”为标志，但出走后去向哪里是个问题，鲁迅说：娜拉出走后去哪里？走，走，走到楼上去。口号喊完空留人迷茫，出走的女性成了新思想的祭品，徒给新派男性增添了自传体小说里故事性。解放后爱情依旧没有成为新思想的阵地，自主的是婚姻，打破门第成见，利于重新的江山分配，分田地和分女人是一体的，不是爱情。爱情是可怕的，它附带着非理性因素，是洪水猛兽，动摇的是伦理次序，人心稳定。所以，文革时的反帝反封建把爱情也当四旧给反了，被“破鞋化”，其实跟沉塘一类的没两样。文革后有个电影，叫《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很隐喻。爱情，其实从未降临过这块土地。
然后琼瑶来了。我的同学李海鹏说：“她带来的是一个爱情至上的历史瞬间，影响的正是我们这一代中的敏感分子，爱情成了一种现代性、宗教、自由、浪漫、性解放、生命意义等等这一箩筐彼此矛盾的东西的替代物——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只是与我们当时的社会主义严肃生活对立而已——可是哪有什么爱情呢？回顾往昔，如果说爱情的时代曾给我这样的人带来了什么，那么恰似革命曾带给历史上另一群人的，只有一种生命深处的疲倦……”
他在半百的年纪借琼瑶对爱情进行了虚无性解构，问题是没有折腾过的人不配说疲倦。琼瑶代表的是70、80甚至90后的青春心事，我们面对落下的灰烬，却不应该那么言之凿凿地对00后说：看，不过如此。琼瑶是不可复制的时代产物，恰如我们的青春。可正当青春的人，就嘲笑琼瑶的恋爱脑，那这个时代显然也容不下青春。
当下对琼瑶的批判，是走过的人对在路上的人蛮横指教，理性对感性的俯视，功利主义对理想主义的嘲笑，严肃文学对通俗小说的清算，更是新女权对老女权的报仇。女性在爱情中献祭的行为是新女权所鄙视的，恋爱脑是浅薄媚俗的，最重要的是：是吃亏的。她们无法忍受这样的台词：你失去的是一条腿，紫菱失去的可是她的爱情！
爱情和一条腿怎么比？这个帐算得很有后现代性，很操蛋。比了就是在否定人权，健康权和爱情权怎么比？谁辱没了谁？大家可能忘了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为一个没见过的梦中人就可以为情而死而生，她得多贱？为什么贱这个字眼会用在爱情场域？古典的爱情，无论中外，无外乎是死，或者在文本里“HE”式的死，爱和死几乎拥有同等的重量，何况一条腿？
今天一条腿的重量远远大于爱情了，是都小小年纪看透爱情的虚幻，还是效率和算法让我们拒绝体验人之为人的更大阈值？
琼瑶小说的文学性并不值得太多回味，这是通俗小说的宿命，但通俗小说往往也代表社会风向。琼瑶时代两性之间是松弛的、信任的，后琼瑶时代，两性之间越来越充满防犯和算计：战小三，战渣男，战妈宝男，直至《重生拿回我为恋爱脑付出的一切》。
今天的社交媒体为了吸引流量每天都在发布最耸人听闻的、最愤怒的信息，算法根据人的注意力，将我们置身于一个从未有过的充斥着密集的不安的世界。一个原始人在丛林中，遇到蛇的几率也不会频繁到每分钟都会遭遇，但现在我们打开手机，会有无数的蛇向我们吐信子。运行社交媒体的算法多年来一直在向人们灌输愤怒和恐惧，所以尽管你知道你正和你的猫躺在床上、在教室里摸鱼、在树萌里散步，这才是现实，但人们并不是对现实做出反应，信息比现实变得更影响我们对世界的认知。
琼瑶流行的时代，信息还稀缺，我们沉浸在一部几十万字的作品里百转柔肠，现在信息超级丰富，可以瞬间为人们填充仇恨、贪婪和恐惧——“拉仇恨”就是短剧爆款的密码。信息流破坏了我们的肠胃，在短节目中，你永远无法深入，也无法建立宽容的认识论，网络正在滋生漫不经心的残忍，这种由算法培养起来的残忍恰是爱情的死敌。
当爱情中附带的精神意涵不再，不是为了叛逆什么追求什么，人人皆有获得爱情的自由，那就面临更大的茫然和挑剔，爱情失去了注解，它就啥也不是了。算法再将残忍注入我们心中，两性关系从所未有的紧张。
爱情即便不是非理性的迷狂，它的应有之义也必然是反效率、反工具理性的，这仅仅只是为了人自身的定义，是那个恍恍惚惚拥有共同体想象的东西。要让钱起作用需要很多人同时相信它，为什么这张纸有价值，因为我们拥有共同的想象。感情也是，它需要在主体间进行，你不是那种与世界完全隔绝的坚硬的蚌壳，只有这样你才能更好地了解自己，你需要放弃完全独立的幻想。
失掉一条腿残缺的是一个人，失掉爱情是人类失去了共同体的想象，在这个角度上看，如果我们必将失去什么的话，还是一条腿更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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