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散文家”舒飞廉:重返愚人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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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0 19:51
天津
近日,11月24日,英雄城市文学盛典暨2023武汉文学季闭幕式在长江演播中心举行。现场颁出“年度杰出作家”“年度小说家”“年度散文家”“年度诗人”“年度网络作家”“年度青年作家”等年度奖项。其中,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郑保纯(笔名舒飞廉)荣获“年度散文家”奖项,同时莫言荣获“年度杰出作家”奖项。
本文由舒飞廉提供。
由腊梅吐蕊的大小寒,到蔷薇如瀑的谷雨立夏,三四个月里,一直在断断续续翻看何频老师的《蒿香遍地》。期间也下乡数次,漫游云梦泽,湘资沅澧,而长江,而汉水,而府河,而澴河,滠水倒水举水,乍晴乍阴,以阴以雨,亲证洞庭生春草,大地返绿,又一个四季的切切轮回,展开在江汉平原。微妙的花信风遍吹,种种物候在都市与乡村的综合里呈现出来。我作为读者的田野作业,与彼作家文本的记忆相交互,这样的读书体验,也是少有。边读边记唉。正月寒风习习,吃七种生菜,还特别要吃嘎嘣脆的“楞头青”萝卜,这一咬春的习俗,在我们孝感老家,已经没有了。河南郑州周边“春来第一菜”的面条菜,被孟州人起名为“媳妇头”,吴其濬“深情而风情地”记录的稻槎菜,我也不认识,相信在我们村的野菜系谱里,还是漏网之鱼。挖野菜是一种口耳相传的文化,各个地方大同小异,落脚到品类多寡,究竟还是不同的。何老师考证荠菜之信美,详切细致,“眼亮花”“眼亮糕”的说法,之前我没有听说过的,我们过“三月三”,也用荠菜花煮鸡蛋。更讲究一些的老太太,还会在这一天清早,迈开解放脚,踏破露水,等我们课间,梅校长当当敲响铁轨钟,她们来小学校蓬蒿丛生的男厕前,依次讨要一罐子童子尿。这可是我们童男子们的高光时刻。老太太们一改平时冷厉的神气,一个个变得慈眉善目。拎罐子回到家,将尿液掺入铁锅里,与枝枝丫丫的地菜花,与温凉的井水,一起煮到嫩绿的汁水翻滚,鸡蛋熟了,分给家里老老少少,一个都不能少,以祓除不祥,增加大地回春的“阳气”。至于茵陈白蒿可以调酒,可以拌面,鼠麴草又叫引火菜、清明菜,和米粉舂制成“可以把鬼气带走”的蒿子粑粑,艾蒿入药馔,做艾粿,煮粽子,《食蒿三章》引《诗经》中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心里想,要是我也被变成一只麋鹿,一定要提篮子跟在何频老师的身后,跟着这位能挑野菜的会家子。“茵陈、面条棵、藿香、荠菜、榆钱、泽蒜、香椿头、构棒、葛花、柳絮儿、槐花、苦菜、扫帚苗……不客气地说,这就是当下郑州人吃的和要吃的春野菜”,这语气的笃定与恳切,也非常“何频”哈哈哈哈哈。我也是最近才由手机上刷到吃“构棒”的视频,知道构树开花,满树淡绿的毛毛虫一般的花穗,是可以摘下来拌面粉蒸吃的,滋味据说还很不错。可惜是我前天晚上,明月夜里散步,兴致冲冲找到小区里一排绿沉沉的构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细细查看,它们开出来的花已经有一些老相,像欲上蚕山的春蚕,一个个倦头倦脑的。所以欲付诸实践,只好期待来年,四月中下旬,海棠开花,紫藤开花时节,切记。《红香椿,白香椿》区分香椿与臭椿,让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家门前的一棵椿树,其实是俗名臭椿的樗树,我们没有吃上传说中的“香椿头”,是因为想接李逵,结果请来的是李鬼。臭椿上总是吊满了打秋千的毛毛虫,这是因为它们臭味相投吧。臭椿的翅果,“椿谷谷”,据机灵的老北京人讲,是可以榨出比菜籽油更好吃的椿油的,这个办法,我多想穿越去告诉童年的自己啊,那时候,哪里是春雨贵如油,分明是油比金子还要金贵。我爷爷聪明又实干,他说不定就愿意将我捡来的椿谷谷,箕扬去壳,蒸煮榨油试一试。老何频又感叹乡村里榆树越来越少,我也深有同感焉。出门作业,眼见除了钻天杨、法国梧桐、银杏、香樟树等,其他乡土树种已不时兴。我跟金神庙的村支书讲,楝树、枫杨好看,朴树、榆树也好看,但支书们却觉得,还是要先在村子的池塘四周种上垂柳!历历天上种白榆唉,我家门前的那棵白榆倒下之后,我们村再也没有看到过榆树,想尝一点榆钱固然是不可得,就是那些金龟子,在初夏的阳光里上下飞舞,大概也是很难喝到榆汁可乐、榆老吉凉茶或者是茶颜榆色了。听到家乡的召唤,重返愚人之谷、鳜鱼之溪,在乡土的特色语言里,做一名农民作家,这就是读老何的新作给我的启示。所谓愚人之谷,就是愚公们投身劳作的乡土,在往返渤海、寒暑易节的时空之内,以子子孙孙的血脉体验其中,积极作为,抛洒汗水,将家乡建成人间的乐园。帝力于我何有哉,操蛇之神也多事。这个愚公之谷与柳宗元的愚溪也有不同。柳宗元筑室潇水之上,将门前的冉溪改名为愚溪,附近泉为愚泉,丘为愚丘,沟为愚沟,池为愚池,池中岛为愚岛,南边亭为愚亭,修的堂为愚堂,加上堂中的这个愚官,大概是九愚在兹。无论如何符号化,象征化,写诗作文,投射自己的忧愁,愚溪都没有成为柳宗元“亲在”的家乡。他身在永州柳州,心却始终是向着长安。这样的“谪居”,被勉强困居在他者的时空里,闷闷不乐,无所作为,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格格不入的“脱域化”:永远在寻找着家乡,但并没有勇气与能力作出抉择。重返亲爱的家乡,亲爱的生活,在草木中“亲在”。引用海德格尔的话,就是“借一种继承下来的、然而又是选择出来的可能性把自己承传给自己”。老何的书里,其实也有现成的取象。“呦呦鹿鸣,食野之蒿。”重返的有机的知识分子,就是这只曾经迷途、迭入罗网的鹿吗?“蒿香遍地”,立足当下,接住传统,面对未来,一种新的可能性,本真的田野,也许会绽放出来?
I see 我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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