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性主义导演成濑巳喜男

成濑巳喜男是日本十大导演之一，其余九位是黑泽明、小津安二郎、沟口健二、木下惠介、新藤兼人、今村昌平、市川昆、小林正树、山田洋次。1905年8月20日出生于东京，父亲为裁缝，因家境贫寒，15岁就进入松竹制片厂当学徒，其性格极为沉默寡言，在松竹做了十年副导演才升任为导演。1930年至1934年间，成濑在松竹执导了二十多部默片，尤其擅长表现小市民微妙的情感波动，获得评论界的赞赏。但之后松竹以“用不着第二个小津”为由将其解雇，他便转到了PCL，也就是东宝的前身，水平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

成濑擅长描写女性与家庭，既像小津安二郎对于日本的家庭抱有浓厚的兴趣，又同沟口健二极为关注日本的女性。和小津不同之处在于他关心家庭中的夫妻关系而不是父女关系。和沟口不同的是，后者更关注风尘中的女子。

1950年后，他在东宝执导了一系列杰作，其中有六部改编自女作家林芙美子的小说，分别是《饭》（1950）、《稻妻》（1952）、《妻子》（1953）、《晚菊》（1954）、《浮云》（1955）和《放浪记》（1962），他也经常与女性编剧合作，正因如此，他在刻画女性心理方面显得得天独厚，他作品中的女性都非常真实，他们笼络男人的手段，打击情敌的心机，她们的虚荣，艰辛都表现得很得体，不像许多男导演下的女性要么被物化，要么过于理想化。

成濑是位多产的导演，在37年的导演生涯中共拍摄了89部影片，最后一部是1967年的《乱云》，两年后他因直肠癌去世，享年63岁。

日本导演，尤其早期导演多有一些常用演员，比如原节子之于小津，田中绢代之于沟口，岸惠子之于市川昆，乙羽信子之于新藤兼人等等。成濑虽和多名著名演员合作过，比如田中绢代，原节子，但合作最多的是一代名优高峰秀子，她在26年间演了十七部成濑巳喜男的电影。

高峰秀子在自传《我的渡世日记》中说：“成濑巳喜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甚至话少得让人害怕。工作时，他与性格开朗的木下惠介迥然不同，拍摄的时候，让人摸不清拍得到底是好还是坏，是有趣还是无趣。他偶尔说出一句话，人们才能通过他这句话去想象、去理解、去行动，他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费解的人’。我从不记得他教过我什么演技，他总是一言不发，于是我也就一言不发地去演。结果，谁也没有讲什么，一个镜头就通过了，接着，我便一言不发地演下一个镜头，这让人心里很没底。”

高峰秀子同样和著名导演木下惠介合作过多部电影，她说：“对于演员来说，遇到一个捉摸不定、难以理解的导演是最为可怕、最棘手的事情。导演成濑巳喜男，在影片拍摄过程中始终板着一副几乎没有表情的面孔，从来不多说一句废话，而木下惠介则是位喜怒哀乐形表于外的导演，相比之下，木下惠介更容易相处。”

但成濑的专用摄影师玉井正夫曾直言成濑对高峰秀子没什么好感，不过是看得起她的演技。据说他们虽然合作近三十年，但从没喝过一次酒，这在日本比较少见。可见他们的关系确实没那么亲近，和小津原节子，沟口健二田中绢代的关系相比不可同语。

在成濑生命的最后，高峰秀子曾去探望过他，他给她提起一个拍片计划，他想有一天能拍一部没有布景、没有色彩，清一色的白色背景的电影，演员没有任何干扰，在白色布景前演戏，并问她是否愿意接拍。这是他对电影最后的向往。

成濑早期的有声佳作是1935年的《愿妻如蔷薇》，这使他获得一流导演的声誉。该片于1937年4月在美国纽约公映，但未获好评。成濑直到逝世后在欧美仍寂寂无名，1984至1985年他的大型回顾展在美国八个城市巡回展出后，才引起欧美文化界的注意，美国作家及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生前曾大力赞扬成濑为电影大师，令他的美国声望逐渐提升。

性格开朗的女儿和妈妈一起生活，即将结婚。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她们与别的女人结婚生子。她的母亲是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不懂照顾男人的女子，每天把精力都放在写诗上，花钱也大手大脚。这大概是父亲离开的原因。结婚前她想把父亲找来和男方见面，看到父亲的妻子极为温柔，而且因为自感愧疚，每月还背着父亲给她们寄钱，他们生养的两个孩子也很好，她看到父亲的幸福，也知道不可能再回到她们身边。本片体量虽小，但内涵丰富，极为彰显叙事功力，理念也很前卫。获得当年日本电影旬报最佳影片。

1951年的《饭》是成濑第一部改编自女作家林芙美子的作品，也是她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以女性的角度探讨对婚姻，爱情的认识，表现中年夫妇的感情危机。一个家庭夫妇长年累月地守在家中，餐桌厨房菜市场，激情都在岁月中耗尽，了无乐趣。后来由于丈夫的轻佻行为，她一怒之下回了娘家，丈夫最后去娘家接她，在回家的火车上，她看着疲倦的丈夫，一直在为生活奋斗的丈夫，觉得还是要找回属于他们的幸福。片名《饭》代指的是琐碎日常，含有无意义的人生，乏味的人生的意思。但原著只写到他们分开为止，最后的暖色是成濑加上的。

两年后的《夫妇》和《饭》一样，探讨的也是庶民夫妻的生活之道，小津惯于谈将嫁未嫁的姑娘，成濑善于谈嫁后的生活。这两部片子以及稍后的《妻子》，一般被称为成濑的“婚姻三部曲”。

出演《售票员秀子》12年后，在1952年的《稻妻》中高峰秀子又扮演了一把售票员。就算看尽了婚姻生活中女性的悲凉，看到有心仪的男人还是难免向往爱情。最后一幕和母亲和好的戏份非常感人。

1954年的《山之音》改编自川端康成原著，儿子在外面有了女人，儿媳郁郁寡欢，公公非常关心她，她也只能从公公这里得到一点儿关心和体贴。最终儿媳还是决定离婚，公公非常赞同，当他说出“很怕我对你的关心反而成了你（不想离婚）的束缚”时，惹得儿媳痛哭不已。此片小津附体一般，甚至走得更靠前，翁媳之间接近一种爱慕与怜惜的关系，几乎跨越了界限，孤独而理性的人啊叫人唏嘘。做为电影虽然少了一些川端康成的幽玄，但以公公的男性视角对女性心理进行审视，还是体现了成濑对女性的一直关注。

同年的《晚菊》讲述了四个艺伎的老年生活，有的开小饭馆，有的在酒店打扫卫生，有的混吃混喝没正经工作，而杉村春子扮演的精明老艺伎用年轻时攒下的钱，靠放债收息过日子，她不讲情面，眼里只有钱，早年的艺伎生涯早使她看透了一切。她们的晚景并不总是一片凄凉，不过是各走各路。在小津电影里见惯了杉村春子做各种配角，第一次见她做主演。

1955年的《浮云》是成濑巳喜男的代表作之一，用细腻的笔触，呈现了女子作为不负责任的男人的受害者与混乱社会的牺牲者的悲惨命运。电影采用大段的省略式叙述，并时有闪回。日本战败后，森雅之扮演的富冈从越南归来，之后他在越南一起工作的情人，高峰秀子扮演的雪子也返回日本，富冈答应她会和太太离婚却没做到，他们只得过着各自的生活。雪子很难找到工作，和驻日美军拍拖，后来还投靠年少时奸污自己的姐夫，但她始终放不下富冈，两人也经常见面，更让她伤心的是富冈又有了别的情人，情人为了他杀害了丈夫而入狱。雪子偷了姐夫的钱，随富冈跑到一个小岛上生活，不久病死。雪子说“以前读过一本小说，你就是里面的主人公，不过那个主人公是个无赖，利用女人使自己出人头地，你就知道利用女人”，他回说“因为有像你一样的女人，还是当男人好”，富冈并不坏，也说不上不爱雪子，只是更现实。爱情是女人的全部，而只是男人的一部分。雪子一直在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无奈只是一朵浮云。电影最后弹出字幕“花的生命短暂而痛苦”。

《浮云》是主演高峰秀子很喜欢的影片，侯孝贤与杨德昌也非常欣赏《浮云》，1992年两人响应英国《视与听》的投票邀请时，都推举《浮云》为世界十大电影之一。许鞍华在2002年和2012年的两次投选中，也先后选了《浮云》为世界十大电影之一。

成濑的另一代表作是1960年的《女人步上楼梯时》，早年丧夫的圭子是银座某酒吧的妈妈桑，很多垂涎她的老主顾都是看她的面子来消费，但她有底线，一直洁身自好。她的哥哥总是找她要钱，为了保持形象，她平时的花销并不小，再加上从没靠身体换取过金钱，所以经济压力很大。有个看起来很朴实的老主顾一直追求她，并向她求婚，内心因生活所累的她在准备发展关系后，才知道他有家室，求婚只是骗取女人身体的手段，她心灰意冷并投怀送抱到一个常来的银行家，银行家在得到她后也离开了。暗恋了她五年的酒吧年轻经理说一直佩服她长期的坚守，没想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但他还是向她求婚。她说他们彼此太过了解，不合适，然后继续用职业的笑容迎接每一位顾客。由森雅之和仲代达矢搭戏的高峰秀子把女人的绝望演绎得淋漓尽致，困在社会结构里的女性，看似有多种选择，实际上不可能逃脱父权社会的桎梏。

同年的《漂流的夜》是川岛雄三和成濑巳喜男合作导演的作品，讲述了围绕艺伎的一些爱恨情仇，可能由于是两人执导，章法有些混乱，两人的风格也不搭，很散。电影人物众多，只讲一下主线。美也子和年轻时是艺伎的妈妈一起生活，妈妈为人管理着一家娱乐场所，美也子也在里面做艺伎，她拒绝了别人的求婚，因为喜欢店里的厨师，但厨师对她却不冷不热，直到我们看到原来妈妈一直和厨师在一起相爱多年，才明白个中原因。后来美也子也发现了，和妈妈闹得很不愉快，此事沸沸扬扬，妈妈自然被辞退，厨师离开了她们去神户工作，美也子和妈妈和好如初，准备好好做艺伎养活妈妈，但妈妈还是决定偷偷去找厨师，不管前路如何。

1961年的《作为妻子，作为女人》是一部正室与小三的伦理剧，在成濑作品里算是冲突比较强烈的一次。正室因不能生育，为了保持作为女人的尊严，细心养育着小三的两个孩子，外人并不知情。小三一心爱着男人，不可避免地与正室暗中较劲近二十年，但保持了基本的礼仪，也遵守约定没有告诉孩子自己才是亲生母亲。直到近四十岁时，觉得不能再继续下去，决定和男人分手，并希望获得一些赔偿，剧烈的冲突就此产生，两个女人互不相让，都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无疑，她们都是输家，她们的悲惨命运让人叹息，淡岛千景和高峰秀子精湛的演技把两个女人的情感困境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森雅之扮演的一直逃避责任的渣男形象也神乎其神。

次年的《放浪记》是成濑和主演高峰秀子都很喜欢的电影，片名来源于女作家林芙美子的自传性小说，但电影却不能说是小说的改编，而是根据菊田一夫所写的戏剧改编，小说的时间限定在1920年代，而电影将这个时间延伸到小说出版的年代，甚至到林芙美子死亡的时间（1951年）。电影中的林芙美子早年随父母行商，居无定所，后来做过女仆、咖啡店员等多种工作，生活没有着落，业余时间一心扑在写作上，于1928年完长篇处女作《放浪记》，小说一出版即成为畅销书，轰动文坛。她亦由此一举成名。

高峰秀子把林芙美子的厌世，无助，慵懒，无所谓又无所畏惧演绎得非常到位，完全可以说是她的最高杰作，也可见她戏路之广。糟糕的是，这么一部不算小众的作品一直没好的字幕，只能连猜带想，里面还有很多诗歌没有翻译，尽管如此也看得出这是一部经典作品，电影毕竟是视觉的艺术。

1963年的《女人的历史》是一部通过闪回，倒叙，插叙等手法，由松散片段组成的故事，时间跨越了几十年，高峰秀子扮演的信子婚后不久，家道衰落，公公生意失败后与艺妓相约自杀，不久丈夫战死，她还发现丈夫上战场前与一放荡的女人有关系。她与婆婆相依为命，艰辛抚养长大的儿子，不顾她的反对离家出走和舞女共建爱巢，还挪用公款，最后因车祸死亡。幸好还留下一个遗腹子，最后三代女人共同生活在一起，养育着孩子。因为男人们的自私愚蠢，女人们受尽了折磨，但她们是坚强的，从成濑电影里可以看出他对女性的怜悯与敬畏。

1964年的《情迷意乱》是一部讲述欲望和抵抗欲望的电影，高峰秀子扮演的礼子婚后不久，丈夫战死，她靠经营家里的店铺，来照顾小叔子幸司以及公婆，后来公公死去，幸司也从七岁的孩童变成二十五岁的青年人，他辞去在东京的工作回家，也不帮礼子经营店铺，整天游手好闲。附近新开的商超让他们生意惨淡，幸司的姐姐，姐夫想把店铺改造成商超，还想把照顾店铺的礼子甩开，幸司一直在替礼子争取商超经理的职位，他也向礼子吐露之所以辞去工作就是为了在她身边，他一直爱着她。幸司的告白让礼子情迷意乱，再加上知道自己是商超的绊脚石后，便决心离开这个家，幸司偷偷上了火车送她，在中途的旅馆里她们又进行了一次谈话，尽管相互爱慕，但为了幸司的前程，礼子还是拒绝了他，夜里，醉酒后的幸司跌落悬崖自杀。这个唐突的结尾让电影失色颇多，完全破坏了那种纠结的氛围，高峰秀子已到了浑身是戏的境界，举手投足，一笑一颦之间都感情尽显，把一个勤劳、隐忍、贤良，因囿于礼教放弃了一切而落得一场空的女人演绎得恰到好处。

成濑的遗作是1967年的《乱云》，一如既往地体现出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与以往不同，本片算是一个虐恋故事，由音乐大师武满彻配乐，是他们仅有的一次合作。刚有身孕的由美子即将随丈夫调任华盛顿，他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离国前，丈夫被一男人三岛撞死，因为是爆胎所致，三岛在法律上没有责任，但深感内疚的他还是决定每月寄钱给由美子，他也因车祸事件被公司调派到边远的青森。由美子忍痛堕胎后，回到老家经营旅馆，夫家也同她断绝了关系，她的老家也是青森。她认为既然和夫家没了关系，也就没理由再要三岛的赔偿，为此专门找到了他，说明了原因。两个倍受创伤的人慢慢走在了一起，由美子坚信自己不可能爱上害了自己丈夫的人，但两人却互相吸引，每一次见面他们的欲望和痛苦都会升级，由美子无论如何迈不过心坎，认为他们无法勾销过去，如果生活在一起，心会有瑕疵。司叶子扮演的由美子太美，无限动人，谁见谁怜。

在我看过的三十八部成濑巳喜男里，认为有二十一部可看，再优选一下的话可以是前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