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院培养的是艺术家,还是适应社会的工具人?

时尚   2024-10-10 17:23   北京  



康勇峰1979年生于湖南,本硕都就读于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2008年毕业后留校成为天津美院的教师,至今已有16年。


16年来,他的油画创作和教学是并行且相互激活的两条线索。在创作上,他从最初表现主义的激进笔触和超大画幅,尤其是对废墟、建筑工地,城市或肖像、车辆的刻画,渐渐转向现阶段更加注重结构与抽象的画面。在康勇峰看来:“绘画没有任何功能性的作用,其本身就是观看、视觉、形式、时间积累、劳作、个人本身及思考和认知。”


康勇峰负责的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的教学日常,2016



在教师这个身份上,康勇峰认为成为一位好老师的前提,首先是要成为一位好艺术家,艺术家对于自身创作的思考、求索和推进,能给学生带来新鲜的养料,免于照本宣科的固化。


目前已经是天美油画系第三工作室主任的康勇峰,对于美院的教育思路和体系有着自己的观察。“该批评的时候就要批评”,是他的态度。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你既是天美的老师,同时也在规律地推进自己的创作,举办个展。艺术家的身份给教学带来怎样的影响?

康勇峰(以下简写为):在我看来,必须先是一个好艺术家,然后才能是一位好老师。只有老师本身在生长和变化,他/她所讲授的东西才可能比较鲜活、比较贴切时代。

有一些老师,在刚刚留校的时候很优秀,但是在学院待时间长了以后,就容易变得比较死板、毫无生气、没有成长。因为他们对艺术的思考和认知可能在留校或当老师的那一刻就停在了那里。后来的工作只是作为老师去完成教学上的任务而已,对于艺术和教学都没产生太多有价值的思考。


康勇峰在刚成为老师时与学生互动


Hi:学院的环境是否也会给老师带来一些影响?

康:在学院内做老师久了,容易和社会脱节,甚至固步自封。说得难听些,就是觉得自己作为老师很牛、很有优越感,在相对弱势的学生面前展现自己的厉害,而学院又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和合理的身份,貌似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非常愚蠢。

当然,也不止是某些老师的问题,其实学校选拔老师的体制也存在问题。现在进高校至少都需要博士文凭了,但是一纸文凭并不意味着什么,有的博士是很差的,他们对于艺术的认知可能也很肤浅。考博士可能就是为了进高校,并非真有什么教学上的热忱。


康勇峰负责的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的教学日常,2018


Hi:你认为在当下的美院教育体系中,油画这个学科面临的最大的问题的是什么?

康:我觉得首先是意识的问题。现在是2024年,但是我感觉一些人的思维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少教学理念非常滞后、陈旧和腐朽,曾经在一个相对不正常的环境中产生的艺术理念,比如现实主义绘画为政治服务等,可以说是比较狭隘的。但是这些思维和理念会在潜意识中影响后来一代又一代的老师,这种传承和影响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深刻。

其实不只是油画系,美院里很多院系的教学都建立在此类影响的基础之上,它是根深蒂固的体制问题,很难靠个体的力量去改变,在这一点上我个人还是比较绝望。

Hi:在这种情况下,个体除了“躺平”,还能做什么?

康:总的来说体制的问题根深蒂固,很难靠个体的力量去改变。但这并不意味着个体只能彻底躺平,做什么都没有用。在我负责的工作室里,我会经常和学生探讨传统的、习惯性的教学方法、理念等,甚至是不客气地批评以往对教学领域的很多认知。我想,只有狠狠地批评,批评够了,学生们才会意识到那些潜移默化甚至习以为常的观念是有问题的,而只有意识到问题,才会去寻找新的可能,真正地启迪学生。



康勇峰负责的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三工作室的教学日常,2019


Hi:除了理念上的陈腐,譬如教学笔记本、写评语、课堂记录之类的“形式化”教学在你看来是问题吗?

康:这些问题确实存在,可这不是学生的问题,也不是教学的问题,而是一些行政化管理的问题,很无语也很无奈。但在具体的教学与艺术创作中作不能把这些东西当做一个抱怨的借口,更不要因为系统的繁琐而令自己丧失对于艺术的热情和要求,别太当回事,想办法应付过去就行了。

Hi:你负责的油画系第三工作室,有哪些特别的教学理念?

康:虽然我们是油画系,但我们工作室从来不局限在“油画系”的概念,甚至不局限在“绘画”这个概念,这些都是表达的方式和媒介,本质上艺术是思想和认知的问题,是作为一个活在今天的个体的人,如何面对自己、面对艺术和面对这个时代的问题。

另外,再好的艺术家、再好的老师,只要是人就有自己的局限。所以我经常会在工作室的群里发一些其他艺术家的访谈文章、艺术链接和视频,不仅仅包含绘画类艺术家,还有装置、影像、行为艺术、生态艺术、交互艺术等领域的艺术家,还有一些思想启迪、社会政治等方面的内容多方面拓展学生的视野和认知;我也会经常请些社会上的全职艺术家来给学生做讲座,他们有些不一样的观点和思想,能给学生打开思维的窗户。


康勇峰个展“无人之境”展览现场
OPERA Gallery,日内瓦,2011

康勇峰个展“绘画的意志” 展览现场
 阿特塞帝画廊,首尔,2016

康勇峰个展“超具体” 展览现场
HANMO画廊,北京,2024


Hi:这类型的讲座学院会有经费上的支持吗?

康:我本来计划请他们来讲课,但是学院里有要求,来上课就必须有教师资格证,各种的关卡,我后来觉得干脆算了,就来做讲座吧。这种事情一般需要经费,至少要给嘉宾包个红包,毕竟人家来回的交通吃饭和住宿都是要花钱的。但是向学校申请经费又很繁琐,我就自己找校外的朋友拉赞助,拉到赞助我就全部安排出去。


Orion4座谈 马轲:我对绘画的理解与参与,2019



Hi:做了16年老师,你对这个职业有什么新的认知?

康:在我眼中,老师是这个世界最恐怖的一个职业,如果老师差劲,没有自我反省的意识,那很有可能把一代一代人毁在自己手里。医生失职可能最多就毁掉几个人,但老师失职可能会“杀死”很多人。

Hi:在你看来,一位好老师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康:我认为做到一个表面上的“好老师”没什么意义,比如只是做一个让学生认真听课、守纪律的老师,从艺术的角度来说是无效的。或者老师给学生指导得很细致和负责,实际上没有给学生留犯错误的机会,貌似画得很“好”,但这个“好”对学生自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老师最重要的是对学生产生真正有价值的启迪和思考,也不是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和嘘寒问暖等。

Hi:你谈到美院体系中的一些问题,你仍然留在美院的原因是什么?

康:我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不能让劣币淘汰良币。天津美术学院在八大美院中算是比较宽松的了,只要你在行政上没有其他的追求,还是蛮自由的。正常完成教学之后,剩余的时间可以搞你自己的艺术,完全没有任何的影响。我们也没有主题绘画创作的任务,所以土壤还是很不错的。



康勇峰的工作室,2024

Hi:你刚才提到“绝望”,如何在这份绝望中生发出积极的行动力?

康:我觉得只有绝望之后,才能真正的有动力。如果还没有绝望,那每一天看到的都是消极的、错误的东西,肯定会感觉到很压抑,很无奈,这些情绪很容易影响到一个人的创作、教学和生活。

但是如果你看得多了,然后已经绝望了,你对任何荒谬的东西都见怪不怪了,你对任何人事物都不抱有幻想和希望了,这时反而会更加踏实,更加专注在自己的教学和作品上面。要从心态和认知上面给自己解脱,陷入痛苦的状态里面没有太大意义。

Hi:有海外留学背景的年轻艺术家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这对本土的美院教育是否构成冲击?

康:我觉得就应该有冲击,有冲击、刺痛了才会知道自己的问题,才会有些觉醒,才会对自己有要求。老师在美院系统里面,实际上很安全,越安全就会越没有危机意识,他们很多只对上面负责,得过且过地混日子,对于学生不见得有多大的热爱和帮助。


康勇峰在天津美术学院的授课现场,2015


Hi:你在教学上的目标是什么?

康:我尽量让我的课程更加人性,尽量不要成为学生的阻碍,尽量地提供一些自由度和空间。我的教学是以培养优秀艺术家为目的,不是培养一个适应社会的工具人,而是一个改变世界的人。我希望每个学生建立自己的艺术思维、以艺术家的要求要求自己,而不是一个“如何画得好”的思维。

艺术家首先要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其次艺术与人、与世界是息息相关的,它不是画一张画的问题那么简单。我们的教育里面经常把艺术客体化,把艺术和人弄得脱节,这样的话学生很容易做着做着就做不下去了。


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班创作动员,2019


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工作室毕业布展,2019



我希望我的学生毕业时,能够具备学习能力,能够用艺术的方式进行自己独立的思考,学习和实践这就够了。我认为在教学中简单地以一件作品的好坏为要求是非常愚蠢的,因为作品的好坏只是很表面的,要让学生明白作品与自身思考和要求的关系以及表达的契合度,引导他们逐渐建立自己的艺术逻辑。

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艺术可能是他要花一辈子时间去做的事,可能在当下这个阶段里面他做得很糟糕,但这不能代表什么,他未来还是有很多可能性的。

Hi:就是说艺术上的教育“急不得”?

康:是的。我们的教育里面特别强调结果,上个什么课马上就要看到结果。但是一个艺术家的成长需要很多时间,可能在现阶段他/她做得非常糟糕,但你得允许他/她非常糟糕,他/她可能在全力以赴地表达真实的自己,这个时候不要去打扰他/她,保持一种开放性和不确定性,这段时间反而可能是艺术家快速成长的时期。

Hi:你觉得“理想主义”在今天失效了吗?

康:我觉得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理想主义,尤其在今天这个时刻,特别是在院校里,体系的问题越是根深蒂固,越需要理想主义的人出现。理想是有方向的,能落在实处,不等于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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