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艺仓美术馆,阿布拉莫维奇在中国的首次美术馆个展“能量转换”开幕。
阿布拉莫维奇55年的艺术生涯和世界性的声誉,过往接受过无数的访问,不难想象,有些提问会重复,甚至重复过很多次。
回答问题时,她总是用那双大眼睛直视着提问者,好像要看进对方的灵魂深处,回答的细致程度令你感觉她好像是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
她的思维仍然很快,这一句还未完全说完,下一句好像已经赶不及要问世。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还能活多久,因为还有太多事情要做。我的日程表已经排到了2027年。到了我这个岁数,大部分人都退休了,拿着退休金,整天坐在电视机前无所事事。我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我会在工作中死去。”
阿布拉莫维奇来自1940年代中期至1970年代中期的战后南斯拉夫。她的父母都是战争英雄,曾和共产强人铁托率领的南斯拉夫游击队一同抗击纳粹。
在斯巴达式的军人家庭长大,纪律、意志、毅力似乎比爱更重要。
阿布拉莫维奇从来不讳言她“缺爱”的原生家庭,也不止一次地提到严厉的家庭教育让她有着铁一般的自律。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准时到、认真地回答提问、认真地宣传自己、认真地对待每一次展览机会,包括“认真”地着装。
展览开幕当天,阿布拉莫维奇以一袭黑灰相间的长袍盛装出席,从发布会的现场到媒体专访的隔间,她补了口红,换了长裙、耳环、胸针和戒指(一位金发的年轻造型师伴随在她左右)。
“我有那种意志力——如果我有事要做,我会不惜一切去完成”,阿布拉莫维奇说。
艺仓美术馆展览开幕日
阿布拉莫维奇回答媒体提问
2010年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她那著名的《艺术家在场(The Artist is Present)》,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一身红衣的她与乌雷戏剧性的重逢,乌雷坐下,她先是惊讶,微笑,然后流泪,伸出手,他们紧握双手,随后他离开。这段画面在社交媒体上有数百多万的播放量,令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2010年,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在MoMA重聚
参加前者的“艺术家在场”个展
Courtesy: Youtube; MoMA, New York
然而这个戏剧性的场面背后,是阿布拉莫维奇一次次苦行僧似的自我试炼。
自展览开幕的三个月以来,艺术家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每周六天、每天八个小时都坐在MoMA中庭的一张普通椅子上。
在此期间,她的日常生活很少改变。每天,她都在博物馆开门前就座,关门后离开。她的着装和坐姿始终如一。一天之中,她从不离开椅子,不吃,不喝,不上厕所。
当她最后一次离开那把椅子时,她已经坐了716.5个小时。和超过1500观众面对面。
为了这个“在龙卷风般中创造宁静”的表演,阿布拉莫维奇训练了自己一年,她“像宇航员一样”改变了自己的整个新陈代谢过程,只在晚间补充食物、水,以及充足的睡眠。“这是一项巨大的承诺。”
正是“艺术家在场”使阿布拉莫维奇奠定了她作为教母级人物的地位,也为行为艺术赢得了全新的观众群体。
同时,这次在MoMA的个展给当时64岁的阿布拉莫维奇上了重要的一课:公众已经对观看感到疲惫、厌倦和恶心。因为几百年以来,观众与艺术之间的唯一互动方式就是:观看。
观众需要的不再是观看,而是成为艺术的一部分。
“我开始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艺术必须等同于生活——艺术必须属于所有人。”
“当我最后一次从MoMA的椅子上站起时,我意识到自己作为艺术家的使命,就是令观众成为我的作品。”
经过3分钟的平躺,当我从铺满半缸薄荷叶的金色浴缸中起身时,我有些失望,因为除了对无聊的忍受和时不时发作的对手机的想念,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艺仓美术馆四楼展厅为“阿布拉莫维奇方法体验区”
或许我应该躺得再久一点(据说有人躺了几个小时),应该让干燥的薄荷叶彻底覆盖住胸以下的部分以体验完全被花草包裹的感觉(但对于我的身型来说那个浴缸有点太小了),然后才能真正体会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这件作品的用意:“慢下来,静下来,远离科技的打扰,彻底放空,体验时间流逝的感觉,因为‘最难做的事就是什么都不做’。”
一片片摘下粘在外套上的叶子,回味着薄荷的清新味道,我想,无论如何,阿布拉莫维奇开创了一种行为艺术的先例:艺术家的身体不再出现于作品中。
在艺仓美术馆四楼的展厅里,还有许多与躺在铺满疗愈草药的浴缸中类似的体验性/互动性作品,例如不停地推开再关上同一扇门,看红绿蓝三原色的卡纸、站在水晶珠下、坐着凝视一个紫水晶洞……有志愿者引导,时间不限,在体验之前需将手机、手表等电子设备寄存,然后戴上降噪耳机。
艺仓美术馆四楼展厅为“阿布拉莫维奇方法体验区”
对于阿布拉莫维奇的这类作品,显然不存在“标准答案”:有人昏昏欲睡,也有人泪流满面。有人觉得莫名其妙,有人感到彻底放空的轻松和平静。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阿布拉莫维奇成功地把美术馆展厅变成了静默止语、内观觉察的“禅修营”。
观众从“观看”中解脱出来,成为参与和体验游戏的主体,“隐身”的阿布拉莫维奇是设计游戏规则的人。而这一切都直接与我开发的“阿布拉莫维奇方法”相关——通过简单、持续、重复的动作,以及冥想和静止状态,你可以改变你的意识。
阿布拉莫维奇表示:“这些作品将你带入沉思,带入另一种心境,并以某种方式提升你的精神。我希望挑战数字时代人们体验艺术的方式。拍照、然后发到社交媒体上——我们并没有花时间与作品发生产生的交流。而这个展览是一次‘排毒’。”
在志愿者的引导下,参与体验阿布拉莫维奇方法的观众
我们曾经熟悉的那个阿布拉莫维奇去哪了?那个以肉身为经纬,延展恐惧与难堪,承受风险与疼痛的阿布拉莫维奇,那个将剪刀、匕首交给观众、连续六天刷洗2500只母牛的骨头、与乌雷以发结辫、互扇耳光、被爱人用弓箭对准心脏的阿布拉莫维奇……
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 Rest Energy(1980)
© Marina Abramović. Courtesy of the Marina Abramović Archives.
阿布拉莫维奇 《巴尔干的巴洛克》(1997)
© Marina Abramović. Courtesy of the Marina Abramović Archives.
阿布拉莫维奇过往作品中不断增加的戏剧性和强度,令人们不由得对她抱有一种隐秘而强烈的期待。
持续追加意志力,探索身体的极限,把身心健康置于危险之中,或者把对身体的损耗当成表达思想的方式,最终令身体变成一个有限的、消耗性的媒介……
与观众越来越高的期待相比,这些付出所获得的回报显然在变得越来越少,也随着艺术家年龄的增长和必然走向衰朽的肉身而变得愈发难以实施。
当艺术家的身体不再能承受高强度的挑战,接下来是什么?行为艺术,还是献祭仪式?
实际上,阿布拉莫维奇的转向在1980年代末期就发生了。
在行走长城的过程中,阿布拉莫维奇在沿途的小村庄中住宿。在每个村庄里,她都会与最年长的居民见面——有些人已经百岁以上——通过陪伴她的翻译,请他们分享关于长城的故事,阿布拉莫维奇也因此了解到了很多有趣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民俗。
1988年,阿布拉莫维奇行走长城
她对水晶、矿物及其能量和人体之间的关系特别感兴趣,和乌雷分开后,她开始着手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把水晶和矿物作为交流的载体。
阿布拉莫维奇通过研究地质、藏学和中医明确了水晶和矿物与身体部位之间对应的一套交流系统,她通过这种方式把身体艺术与大地艺术联系起来。
艺术家拒绝使用“雕塑”来称呼她这个系列的作品,代之以“须臾之物”(Transitory Objects)。
通过石英、水晶、铜、铁和木头等材料,阿布拉莫维奇邀请观众和作品直接互动,接收它们的能量,作为一种通往冥想状态的途径。
当然,并非每个人能真正“接收到它们的能量”——“如果你能够与其(水晶)连接,你会真正感受到它的力量,但这不是五分钟内就能做到的。你需要时间。就像你不可能一天之内在健身房练出肌肉,所以你真的需要在那个空间里,与那股能量待上一段时间”,阿布拉莫维奇解释道。
阿布拉莫维奇与水晶和矿石的互动
须臾之物不是被观看之物,是被使用之物。在阿布拉莫维奇看来,只有通过参与和使用,才能令观众成为作品的一部分,让作品成为观众人生经历的一部分。
“我表演,你看着,这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这并不会改变你什么,就像没有人会因为在一本书中读到别人的故事而改变,因为那不是你本人的故事,也不是你真实的经历,只有亲身经历和参与,你才会改变。”阿布拉莫维奇说。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能量转换”
艺仓美术馆展览现场,观众可躺在木床上冥想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能量转换”
艺仓美术馆展览现场,不同的矿石有着不同的作用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能量转换”
艺仓美术馆展览现场,观众与“须臾之物”互动
艺仓美术馆的“能量转换”,二楼展厅主要围绕“长城”主题展开,除了视频资料以外,还有1000多张第一次公开的老照片。
1988年,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分别从长城的东西两端出发,经过3个月、2500公里的行走,最终在中点相遇、宣告12年爱人关系结束的故事,很多观众已经耳熟能详。
只是在这兼具浪漫、疼痛与悲壮的分手故事背后,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
例如尽管没有观众,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的身后都有近10人跟着,包含翻译、向导和士兵。两位艺术家希望在长城上露营的愿望从未实现,随行的人并不想在长城入睡。
阿布拉莫维奇每天从村庄里走到长城,再从长城下来走到村庄里,就经常耗费三四个小时。
项目结束后,阿布拉莫维奇想尽早离开中国,她回到北京住了一夜然后经由香港转机飞回阿姆斯特丹。
乌雷与他的中国翻译谈起恋爱,于1988年12月在北京结婚,并且有了孩子,然后才回到阿姆斯特丹。
在长城的告别之后,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的纠缠还没有结束。他们将在展览、销售、档案的争论和残余的情绪中纠缠……
2015年底,乌雷因联合作品署名权纠纷把阿布拉莫维奇告上法庭,法院最终判决阿布拉莫维奇败诉,需要支付乌雷超过25万欧元。2020年乌雷因肝癌去世,阿布拉莫维奇的传奇还在继续。
1988年6月27日,经过3个月的行走
阿布拉莫维奇和乌雷最终在陕西省神木县二郎山的一条峡谷里见面
同时也宣告他们的分手
图片来源:publicdelivery.org
阿布拉莫维奇“长城行走”的部分灵感来自她的父亲。他在1942年参加了伊格曼行军,在冰天雪地中从萨拉热窝穿越群山,以躲避纳粹的行军。
她的父母都是共产党员,并在战后的南斯拉夫政府中担任要职。
战后的南斯拉夫恒久的物资短缺、单调乏味的审美——阿布拉莫维奇不用忍受这些,他们一家四口(父母、阿布拉莫维奇和弟弟)住在贝尔格莱德市中心的一大公寓中,八间房间,有着高雅的雕花铁饰和玻璃,这在当时是闻所未闻的事。
她的母亲还担任贝尔格莱德市艺术与革命博物馆的馆长,她会时不时到画家们的工作室买画。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能量转换”
艺仓美术馆展览现场,展示了阿布拉莫维奇父母的旧照
阿布拉莫维奇曾经谈到这一转变的难度,“你知道艺术世界对于东欧的艺术家多么难,在他们的国家里,有许多规则需要打破,他们需要与一切进行战斗。但是等他们离开自己的国家的时候,他们虽然得到了某种‘自由’,但同时也发现没有什么需要战斗的,在贝尔格莱德做一个裸体的行为表演,会引起哗然一片;但是在阿姆斯特丹,裸体表演?根本没人在乎。所以我需要从头再来,重新建立我的边界和限制,然后去打破。”
离开家乡贝尔格莱德的半个世纪后,阿布拉莫维奇已经成为活着的“传奇”:
1997年威尼斯双年展,她凭着影片装置搭配表演的《巴尔干的巴洛克》赢得了金狮奖最佳艺术;
2013年法国文化部长赠与她艺术及文学勋章的军官勋位殊荣;
除了大大小小奖项以外,阿布拉莫维奇也取得了世界各地学院机构的荣誉博士学位;
2020年阿布拉莫维奇在慕尼黑的巴伐利亚州歌剧院创作歌剧《玛丽亚·卡拉斯的7次死亡》
2023年,阿布拉莫维奇成为首位在伦敦皇家艺术学院举办大型个展的女性艺术家;
2024年7月,在全球最大的露天音乐节——英国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上,穿着一身象征和平标志白袍的阿布拉莫维奇令全场沸腾的20万名观众静默了7分钟。
2024年7月,阿布拉莫维奇在英国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上令全场静默7分钟
求仁得仁,他人的关注和认可被阿布拉莫维奇转化成狂热的生产力,她也从不掩饰自己对声名与公众瞩目的渴望——
“你期待这次的中国之行有何新发现?”
“我希望美术馆每天人满为患。这就是我的梦想,希望大家喜欢这个展览,观众能够大群大群地来,带上家人朋友一起。”阿布拉莫维奇答道。
现在在小红书上已经有数不清的帖子对“能量转换”这个展览发表评论,阿布拉莫维奇又“火”了。
她已经不仅仅是一位艺术家,还是一位明星,一种现象,一个来自巴尔干半岛的启示,一部斯拉夫女人的史诗。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你希望观众以何种方式参与“能量转换”这个展览?
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以下简写为MA):这个展览是一段旅程。停留在这里,花上三小时、五小时,甚至一整天,也许再来一趟,这种体验是非常独特的。这个展览的逻辑其实非常简单:你给我时间,我给你体验。
我希望观众不要一直在拍照,去亲身体验,然后和朋友们交流你们的感受,看看会发生什么,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如果你一直拿着相机拍摄,你就无法真正地体验,这对展览来说将是悲剧。
Hi:在艺术舞台上活跃了超过半个世纪,你的能量来自哪里?
MA:我的能量来自哪里?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天生的。我出生在战后的南斯拉夫,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的国家,我们在一个充满控制的体系中长大。我明白必须要拥有自己的力量,才能要实现一个小小的项目。我早上醒来,喝茶,然后就会有创作的想法产生。
Hi:半个世纪以来,从事行为艺术的艺术家们的地位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MA:反正如果你想变得富有,永远不要做行为艺术。我很少因为表演行为获得报酬,直到我65岁,我需要在MoMA表演而无法继续教学,于是他们给了我报酬。
我花了大约55年的时间将行为艺术带入主流艺术领域,现在的行为艺术当然比几十年前得到更多的接纳,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与绘画艺术家相比,很多画家在职业生涯的中期就已经非常富裕。
Hi:在你看来,如何才能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艺术家?
MA:如果有学生来找我,跟我说他想成为一名艺术家,我会告诉他,不,你不能成为艺术家,你要么天生就是艺术家,要么不是艺术家。艺术是基因里与生俱来的,不能通过后天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