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炎:以往专门显现跨代问题的对谈,以面对面的方式也是不多的。每一个时代的人既存在于自己的时代,也存在于他者的时代。所以这些问题是混杂的、有趣的。比如说80后在艾君这个70后的教授下成长,他有强烈的70后的经验。他可能在某个时候看到宋冬的展览,又跟他有过交流。50年代的经验、价值观也跟他有过交集,他的价值判断对我也在产生作用。
我老是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是过去时,而且经验已经很可能处在一个老化的过程当中。我跟宋冬在乌镇,有过一次很短的对话,他是青年艺术家奖的评审。当时我问他,这些被评选的艺术家,他们对评奖是怎么看的?他们信不信这个奖?
宋冬:我觉得他既然去参与了,不是说他是被动的,当然他是被选择的,是从策展人的角度选来参展的。我想年轻艺术家的本意不是要去获得这个奖项,没有获得这个奖项也可能对他来讲是一个巨大的鼓励。我觉得艺术之所以那么有意思,是因为每个艺术家的个体都呈现了不同的面貌。
对于青年艺术家来讲,奖项是一个很好的平台,让更多的公众能够跟他的作品有所接触,有所了解。还有好多人就拒绝参加,那我们就看不见他们了。谈到评奖和价值尺度的问题,它实际上是对未来给出一个所谓的信号,他的艺术方向给予了某种肯定。
《对谈—56789》第二期圆桌现场
鸭绿江美术馆,2023
王鲁炎:艾君,你在学校里教的学生是哪几个时代的?
于艾君:从教80后教到现在的95后。我的感触确实挺深的,能感觉到这个时代的一种变化,我经历了这些变化。他们的那些经验,特质,对时代的反应,也对我的工作提供了一种境界和参考价值,我愿意让自己的工作在这种参照系中发生、发展或者校正。这种校正同时也提醒了我,就是艺术家要保持一种年轻状态。
纪大海:有些问题在不同的年代代际之间交流,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果。在相近的年代,比如说50年代、60年代、70年代,在这些人之间的交流问题,由于我们的教育背景、生存环境大概差不多,所以得出的结论往往是趋同的,很难引起争论。比如我在回来之前在香港和相近年代的人经常讨论一个问题,就是目前在艺术界,我们经常看到那种潮流艺术。当我们私下里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得到的结论都是一致认为那是浅薄的,不深刻的,但又是不可避免的。
甚至在香港巴塞尔,我们也会看到很多以往很坚持学术性的一些老牌画廊,也逐渐放弃了以往的坚持,采取了一些迎合的态度,在主要的展位上也放上了这些迎合青年消费群体的所谓的潮流艺术。以往的所谓艺术突破,往往是在艺术语言上挑战人们的底线,是一种创新,传统观念可能不接受。可是现在它挑战的是人们对迎合的底线,你到底能迎合到什么程度?
2023香港巴塞尔现场,图片由巴塞尔艺术展提供
我虽然不接受这类东西成为主流,但是我也看到了这个不可逆的趋势。因为现在大量的90后、00后消费群体,购买的方式都在发生了转变。他们甚至在INS上仅看图片不看原作就可以直接下单。庞大的爆发式发展的消费群体的趣味正在影响着艺术家的创作,影响着画廊主,影响着艺术机构。可是我们现在找不出问题的实质,我和这些青年艺术家也交流过,但是大家打不开那种心理的隔膜。他们对我们这个年代的人,要么是讨厌,要么是尊重。反正我们不能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进行交流,我们谈论的话题触及不到问题的本质。所以,这也是我们这个56789对谈平台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
宋冬:这个现象我觉得就是代际的关系,就是代沟。就像我们的父辈无法理解我们一样,上一代所谓的功成名就的人看我们做的东西,会觉得这个艺术不够严肃,严肃的画廊怎么都开始做他们了?这个问题是一样的。
我觉得今天已经是屏幕的一代了,我女儿是00后,她跟屏幕在一起的时间就非常长。回个信是屏幕,看看新闻也得是屏幕,看看书也得是屏幕,这个屏幕她随身带着,它无时无刻的不在左右你。所以在今天,你在艺术这个现场看到跟屏幕有关的作品就会巨多,它就是日常生活的一个反映,它就是这个时代。
于艾君:我的观点是,现在的学生、年轻人,他们理想主义的那种方式和他们对艺术职业的理解,和我们甚至和70后都不太一样。他们把这个看得挺平常的,生存是第一要素,艺术只是一种方式,没有像咱们那种理想主义的绝对化的追求。对成功的渴望,咱们有时候会羞于表达,但他们是很直接的,甚至是不择手段。他们把艺术看的没有那么崇高。
再加上资本的推波助澜,这对年轻人的价值观真的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时代在把什么都推向前台,就是所有的诱惑都摆在前面。我跟学生讲,为什么北京的好多艺术家更容易所谓的出来?就是因为他看到了成功的模式,成功的方式,他受到的是更直接的刺激和影响。甚至是一种牵引,激发了他内心的一种创造和成功的渴望。而边远的,相对非中心城市的艺术家、年轻艺术家,他可能更在艺术的本体上,更在传统艺术的那种高度上努力。可能相对来讲,它会稍微滞后一点再被我们看到。
比如说作为70后艺术家,我们会把60后以前的艺术家作为超越的目标,或者说至少我们要做与你们不一样的工作。但是我看到太多年轻艺术家,他们很聪明,他们直接奔着捷径去。他们不会苦修的,他们就是要生存,就是要出人头地。
宋冬: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特征,自然会产生跟那个时代息息相关的表达的方式。更年轻的一代艺术家,他们看见的世界,我觉得我们似乎从来没进入过。所以,当今天看他们创造出来的艺术的时候,你会觉得,哇!这个东西怎么就跟自己有那么大的距离?
其实我觉得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的父辈当看到我们这么做作品的时候,也会觉得有巨大的距离。他们可能认为,艺术就是挂在墙上的绘画,或者做成一个惟妙惟肖的雕塑。比如说我结婚那天我炒了个水,我父亲就觉得我在胡闹,反正就是不理解。但是那件作品对我来讲是非常重要的。
宋冬《炒水》1分40秒 彩色 有声 单频录像 1992
王鲁炎:文婧,你有没有感觉不同时代者之间代际的差异?
吕文婧:应该是有,就比如说我挺喜欢游戏,也挺喜欢动漫。我觉得有时候,游戏可能也有它的世界观和一种表达。当你在玩它的时候,其实跟看一个作品有相似的地方。
纪大海:我刚认识文婧的时候,她在传统油画和雕塑的框架内进行创作,在手法上还是比较传统的。但是她变化很快,她变成了一个观念性的艺术家,她的几件作品很深刻,和她以前的理念也是一脉相承的。但是后来她又成为了一个潮流艺术家,做出这些潮玩艺术,而且做得风生水起,在潮玩市场上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如果我不了解文婧的话,同时把她的潮玩作品和她的绘画、雕塑甚至观念性的作品放在一起,我不能相信这是一个人做的。这两种东西很撕裂,但是有趣的是,它确确实实又是这一个人做的。
那么我的兴趣是,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这两个东西好像挺不搭界的,你怎么能把它们集合到你一个人身上的?难道说你们80后正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一个时代?你们身上具备了这种承上启下的能力吗?我难以想象一个60后或70后能够处于这样的一种状态,是时代赋予了你们这种特殊的能力吗?我们每一代人对下一代人,或下一代对上一代人,还是存有惯性的、偏见的或者说是定式思维,如果我们把这些都打开,我想我们的沟通,和有些不理解的问题都会找到一个新的突破口。
宋冬:咱们过去的时代是以三维为主的时代,他们的时代可能是二维的,或者是屏幕的。到下一代或者是再下一代,可能屏幕或者AI成为了一个主导的因素,他会被另外一种东西所塑造,他自然要有符合这个东西的语言。
比如AI的出现,它完全知道你要干什么,最后慢慢地你会被它所引导,被它所塑造。就像现在我们搜寻关键词,AI能够精确地找到,省了很多时间。但是同时又丧失了另外一个东西,也可能你原来找某个词,在浏览的过程中发并不是你想要的,但却突然发现一个你特别感兴趣的,而这个东西原来不会出现在你的视线之内。你点进去了,会发现打开了另外一个领域。甚至你觉得你最开始想找的那个词都不重要了,现在这个东西可能更重要。但这个东西是偶遇来的,而以后这种偶遇的机会就越来越少,这些都是值得反思的。
王鲁炎:我们50年代、60年代出生的这批人的生存经验,是在那一个时期科技水平的生存经验,跟现在的AI生存经验相比,我们的语言系统是不一样的,显现的世界也不一样,当然世界观也不一样。但是反过来讲,年轻一代AI科技时代的生存经验,也不完全能够逃避60年代生存经验的场域。比如刚才说的市场系统,潮玩之类的占据了主导。但是从美术馆系统,也就是价值判断系统,不是价格判断系统,50年代、60年代的人还是占据着大半壁江山的。这是两个意义的系统,是彼此对抗。
AI系统不能简单的说是一个价格系统,它是世界观系统,是存在方式的系统。它也存在于50年代、60年代的那个权力的系统里。它在挑战这些权利,而且是非常强大的挑战。就像纪馆说的,是无可抗拒的挑战。这里面有着特别复杂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价值观的问题、意义系统的问题、哲学的&反哲学的问题、深刻性的&非深刻性的问题等等。我们那个时代的经验,还追求精神性、纯粹性、深刻性。AI系统可能就没有这些东西了,它是另外一个系统。
宋冬:但是我认为它并不一定就是说没有精神性、深刻性。我们看上一代或者说上几代艺术家,杜尚有几十年都不被承认,他也没有飞黄腾达。但是今天我们再去看杜尚的时候,他在历史上非常重要,谁也无法错过这个人。
我在跟学生讲课的时候说,你看落榜的那些人,你一个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因为你关心的是现代艺术史本身的发展。他们曾经极其重要,拥有非常重要的权利。你认为艺术史上特别重要的这些人是被他们的权利抛弃的,他们在整个大的历史场合当中所做的思想和美学贡献,远远不如后来他们抛弃掉的。我们从过去再来看今天,也有可能我们也成为了拒绝下一代的那些人。
纪大海: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种艺术潮流的变化,它的发生和历史上以往的那些艺术语言的变革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它有一种包容性,并且来得非常之快。当我们在谈论元宇宙的时候,AI出现了;当我们在惊叹它在文字上的革命性的时候, ChatGPT 3又出现了,到了ChatGPT 5,已经达到了影像自动生成的程度。这种变革的速度,对我们的理解和认知都是挑战。
刚才宋冬老师讲,在美术史上,从学院派到印象派一次次更迭都是个很漫长的时期,同时伴随着激烈的斗争。野兽派、印象派,这些最恶毒的语言,最狠的语言,都用到了那些新兴艺术家的身上。但是那个时候看到的变革是艺术语言上的革命,而现在面对的是趣味上的变化。那些所谓的潮流艺术和塑料画艺术,能和经典的艺术并排放在一起,大家相安无事。
那么我们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个现象?作为艺术机构,作为艺术家,如何引导人们的趣味不至于走得太过于迎合,这是我们要探讨的问题。
宋冬:我觉得未来美术馆的体制也会发生变化,比如说,现在AI创造的这些东西就不太适合在美术馆展出了,就像我们在看一部电影的时候,也不到电影院里去了。或者说它不需要美术馆,它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个独特的领地,它会形成一个新系统。
宋冬:我有一个问题,就是你们在看电影时看弹幕吗?
吕文婧:我不太能。
于艾君:原来我有时候看,我想把它变成一种新的带有目的的去看,很奇妙的那种,像是苍蝇一样的。
宋冬:我刚开始完全接受不了,有的时候完全是满屏弹幕,你都看不见里头的人物了。这跟我们以往的视觉经验是完全不相符的。但是我现在开始能看了,我认为这是一个新的语言,它跟你的发散性思维是有关的。
原来你在看一部电影的时候,你最讨厌的就是后边有一个人老唠叨地跟你说话。而今天看电影,要跟着在看的这个人,就是他的价值观搁在上头。他骂一句,他赞一句,已经成为你看这个片子过程当中不可替代的东西。
于艾君:弹幕复合化了我们的观看体验。
宋冬:因为弹幕的内容你无法控制,你所控制的是要让他们发弹幕。但是这个弹幕跟内容,会产生特别多的有机性的发散的情况。
马腾:有一部分人就是没有弹幕,他不会去看。因为他们需要在电影里去沟通。他们可能更多的是想要大家一起去聊这个电影,其实他们已经不是去看这个电影,已经是在聊一个话题。只是通过这个平台,通过这个媒体来表达出来一些内容。
这也侧面反映了,我们这一代单独的沟通会少一些,可能更多的是一些集体的沟通,集体地去表达自己的看法。包括我跟朋友,我跟文婧,我们有的时候去玩游戏,我们还会去选择上网直接直播出去,比如说B站,直接连个线。这样的话我在玩游戏的同时我可能开个麦,我说的话远在天南海北的他们都能看见。所以说现在这个世界,可能有更多元的方式去表达自己内心的东西。而不是说真正的就是能大家静下心来去聊天,或者去沟通一些艺术的东西。
在我看来,网络或者说所谓的元宇宙只是解决一个“任意门”的概念。我不管想去看哪个展览,我可能就是一个点击就可以到这个场地。我觉得这个展览好,不管是观念性作品或者是什么学术性的展览,如果说他有更直接的一个“任意门”可以到达的话,我就会选择点进去。
于艾君作品展览现场,鸭绿江美术馆,2019
纪大海:对马腾谈到的这个“任意门”我也很感兴趣。网络上的这些展览我也看见过,但是我始终有疑问的是,有些作品是靠质感、触感或材料本身来说明问题的。如果用马腾说的网上展厅来展示你和文婧的作品,那文婧早期作品上面有小珍珠,有毛发,她靠这种质感体现她的艺术观念,像这类作品你在网上怎么解决?这种触摸感被屏蔽掉了,那种布和金属的感觉,甚至你们做传统雕塑时的那种泥土的质感,你们没有这种表达需求吗?还是你在网上展的这些东西会忽略材料的质感?
马腾:首先不是从藏家的角度,而是从艺术家的角度,我们可以做线下的展览,就是可以触碰到和感知到的真实的展览。同时我们也一直在通过VR眼镜搭建一个空间,在虚拟空间艺术家可以把头脑里不可能实现的东西,在物理世界实现不了的东西拿到虚拟世界,我可以随意地让它实现。但是目前确实解决不了触感的问题。目前可以实现的是,我可以打翻这个桌子,也可以让打翻的杯子飘起来。我放在虚拟世界里的作品,是我用另一种观念来表现的。而那件实体作品,我只是想在实体空间中展示它。
纪大海: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没有问题,实体归实体,虚拟归虚拟。
2023宋冬鸭绿江美术馆年度展项目之 《鸭绿江之船》
马腾:我跟文婧曾经聊过一个问题,就是说AI时代会不会有下一个杜尚?
王鲁炎:这个问题挺有意思, AI时代能不能出现AI模式的杜尚?一个新的杜尚?虽然说的是AI,但是这个命题是来自于既有艺术经验的,还没有真正进入到AI的状态,还是有80年代或者鲁美时代的痕迹。我所推想的跟年轻人没法交流的地方指的就这个意思。他们在思维模式上跟你区别了,价值判断更不一样。
于艾君:我看一些年轻艺术学生的简历,看他们的作品,他们的简历往往是一些冷门拗口的文字叙述,那种奇怪的边角料理论,然后配合着不知所云的作品,制造出的一种科技感、疏离感,大概是这种状态。但是这些东西完全是碎片化的,没有一种中心主义的东西,完全没有理想主义的纯粹的价值观,都是为了凸显个人劳动的必要性。我相信以后可能会越来越这样,就是差别很微小,但是都使劲强调自己和别人的区别。无论从简历还是作品,没有什么终极意义,这真是去意义化,这比以前更彻底。
马腾:刚才咱们聊到脑机接口,你们会选择给自己的大脑安装这个芯片吗?
王鲁炎:我可能不会,这可能就是50年代出生的人的价值观或者说局限性。我拒绝这个意义上的与时俱进,我还是想使自己具有“原始人”的本性,就是保留人的有限性。
宋冬:你能拒绝手机吗?如果你不拒绝手机,就有可能不拒绝脑机接口。
王鲁炎:我不拒绝手机。手机还不能够改变人的有限性,它解决的只是初级的效率问题,脑机接口是根本的改变。
宋冬:脑机接口一开始要解决的就是功能的丧失,比如说半身不遂了。
王鲁炎:那我也拒绝它。换句话说,我拒绝避免死亡。我觉得人的意义就在于有限性,到点儿就走人。我不想要那种无限性,人工智能将来能不能延长人的寿命?一定能。但是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天,你活50岁、100岁是一样的,你同样要面临死亡。
宋冬:脑机接口肯定是一个巨大的一个课题,它改变了你的本质,你的大脑,让它们不再是你原生的东西了,它需要一个外界的力量。
《黑客帝国》电影剧照
王鲁炎:那我反过来想问文婧,你对脑机接口持什么态度?
文婧:我有可能会接受,因为我对此比较好奇。
宋冬:我也肯定会,因为我大量的时间是没有接受它的。那在宣布我的原始人死亡之后,我想感知一下我们会面临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王鲁炎:你感受不了,你已经死亡了。你所感受到的,是人工智能让你感受的。
宋冬:我被人工智能消灭了,但是我还知道我被消灭了。
王鲁炎:那时的一切都是被人工智能操控的,我们的味觉、生理、心理感受,什么都可以让你觉得是真实的,但实际上都不存在,而你却不知道。已经死了的那个你,是曾经知道的,这是确信无疑的。但是活着的你不会知道,你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宋冬:死了的那个原始人,肯定知道我装了芯片,他虽然已经死亡了,但是装芯片的人也仍然认识你,仍然坐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