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娘离开这个世界的第两个月，看到摆在墙角的擂钵，我对女儿说：去擂钵茶吧，翁妈爱呷的一碗擂茶呢。晖听话，拿了擂钵去洗刷干净后，倒入芝麻茶叶，轰天隆地地擂着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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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擂茶的样子很笨拙，她用两手紧握着擂茶槌，机械地在擂钵里划着圈圈。我叹了一口气，娘83岁了，但擂茶槌到了娘的手里，如有了生命一样在擂钵里灵活转动，或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擂茶槌一圈一圈有规律地运动着，娘用双脚紧紧夹住擂钵，右手紧握的擂茶槌平平稳稳地沿擂钵壁来回转动，一会，左手便加入一点点凉开水，几分钟或十来分钟吧，擂钵里的芝麻黄豆花生茶叶便成为半稠的糊状了，娘用手淋干净檑茶槌，一擂成为山水桃花江名片的擂茶就这样出现在我们惊艳的瞳孔里了。娘播茶是没有季节观念的，晚年时，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擂茶上了，一年四季都在擂茶，娘买米时，一般最多买20斤，但买芝麻花生，却是50斤100斤地买。买了，细细地淘了洗了，利用太阳把芝麻晒干。晒芝麻的时候，娘会守着这些盘盘垫垫，一会赶鸡赶鸟，一会用筷子不停地将芝麻翻动。娘告诉我，辩别芝麻干湿程度便是抓一把芝麻紧握着，如果全从手缝中漏出来了，芝麻便干彻底了，这样放上一年半载没问题，反之则明天要继续哂。但50或上100斤芝麻，娘是不可能让放置一年半载的。在娘的眼睛里，擂茶不是解渴的饮料，而是生存的食品。集体制时我们家常常是宾客盈门的，这点取决于父母的好客和娘的擂茶。娘擂了斟了，待客人喝完一碗后，还会热情地问：还喝一碗啊？擂茶里，娘会加上一把炒黄豆、或炒嫩玉米或炒米之类，如果放入这些食物，这碗擂茶就更好喝了。如果有没有吃完的饭，娘就会拿到太阳下去爆晒一天，然后放入油锅里炒成炒米。炒好的炒米黄灿灿的，但仍显大米形状，抓一把放入口中嚼之，脆而香，炒米和擂茶是最佳搭挡，我从小爱吃，到现在仍然喜欢吃，有时甚至拿来下酒。喝擂茶时，是有副食用来佐茶的，乡下称之为“咽茶”，娘手巧，她做的酸萝卜片和酸黄瓜是佐擂茶的最佳小吃，集体制时买不到糖，但娘会在醋水坛里加入一点点糖精，让酸萝卜酸中带甜，很好吃。还的盐萝卜、红薯片、炒花生炒瓜子之类，摆在桌上，五颜六色的，好看而且好吃。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和老友宁清到县城一家名为“三妹播茶馆”去喝茶，我们在一个包厢里坐定后，服务员把擂茶和佐茶的瓜子花生以及一碟酸萝卜放在我们面前，食之，远远不及娘的擂茶和小吃的味道。娘喜欢喝的是手工擂的擂茶，对于擂茶机打的擂茶，娘是不屑一顾的。她认为用手擂的擂茶好喝，用擂茶机打成的茶，不过是商家一种赚钱的方式而己，农村中谁用擂茶机擂茶啊？清明前，茶园里的茶叶己经有了三叶或四叶一芯了，这个时候摘茶叶正是时候，公社红茶厂收新鲜茶叶一块钱一斤呢。摘茶叶正是我们眉开眼笑的时候，一年的生活开支还有我的学费都指望着这片茶园。但娘每到中午时候，总会抓出一把茶叶用清水洗了，再用开水泡一会放入擂钵，和着芝麻花生擂一钵擂茶，娘的擂茶庶吉堂大屋里都有份的，见人一碗，少了吧，再喝一碗，娘这一生擂掉了多少根擂茶槌，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了。每次到娘的家里，刚进门，一海碗擂茶端到了我的手中，冬天是热的，夏天是冰的。喝完了，娘还会去冰箱再兑一碗，关切地看着我喝下。我该回去了，临行前，娘斟一碗擂茶给我，看着我喝下。娘只读过两年书，她的词汇里根本不可能出现“以壮行色”之类的词语，但娘的眼睛里，千叮咛万嘱咐的语言，就在这一碗洁白如乳的擂茶中。娘的擂茶里，藏有一万个太阳温暖我的世界。儿子是娘的全部，而娘，何尝不是儿子的整个人生？桃花江是中国擂茶之乡是绝对的，但桃花江有些乡镇都想把正宗的擂茶之乡属于自己。但我会这样霸气地告诉你，擂茶之乡的传人是我娘。娘用擂茶待客，娘用擂茶生存。在娘83岁的人生中，磨掉的擂茶槌能成森成林，喝的擂茶能成洋成海。娘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83年，一生无太灾大病，也很少住院，她的健康是否与这种乳白色的液体关联？不得而知。从娘入土为安的那一刻，我放弃了信仰了20多年的天主教，并非一时冲动，也无须去深思熟虑。儿时，我听说过这样一段寓言：儿子不得志，他决定去寻找佛，他希望得到佛的帮助。可佛是什么样子？住在哪里？他不得而知。冥冥之中，有先知告诉他，那个深夜赤脚迎接你的，便是你要寻找的菩萨。儿子走了，他晓行夜宿，也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子，也不知走过了多少万水千山，但他没有找到菩萨。就这样，儿子决定回家。想到了回家，想到了家中的娘，儿子的归程也轻松多了。当他回到家乡的时候已是子夜，远远望着，发现自己家中的灯还亮着。儿子知道，娘点亮的灯，是照着他回家的心灯啊，儿子流泪了，他走到家门口，喊了一声娘，门应声而开，娘颤颤巍巍地提着灯出来接他。儿子看娘，娘赤着一双小脚望着儿子……这时，儿子霎时明白了：这个世界，这个深更半夜赤着脚来迎接他的，是娘啊，娘才是儿子心中的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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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萧骏琪，守三尺陋室，做一介布衣，写几篇文字，成半个文人。几本好书、几首好诗、几个好友、几回好梦，舒卷随意中，便足了一生。希望生活和生命尽可能简单干净，有时不妨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