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一0三)

文摘   2024-11-19 22:10   湖南  

天道(一0三)
萧骏琪


当父亲的眼睛处于“半瞎”状态时,他还在为一个家庭的生存而辛苦奔波。儿时的记忆是格外清晣的:有一夜到了子夜了,外面传来很粗的喘气声和很轻但很急促的敲门声,我害怕了,直往娘的怀里钻。可娘却一把推开了我,猛地坐起来,摸摸索索地点燃煤油灯盏,举着走到门口,轻轻地开了门。门开时,一股冷风立即吹入,我看见了,门外站着的是一身疲惫的父亲,他手中持的是一支新手电筒,而且手电筒的光亮很亮。屋门外放着一担皮箩,皮箩的上面还放着两个胀鼓鼓的蛇皮袋。父亲和娘把担子费力地放进了房间,娘几乎是急不可待地把蛇皮袋解开,用手抓一小把放光亮下细看,这下我也看清了,是芝麻!娘喜不自禁地抓几粒放入嘴里咀嚼,一副好惬意舒心的样子。多少年了啊,一直被生活重担压的喘不过气来的父母,给予他们久违的微笑竟然是手心里的几粒芝麻。一担外加两袋的芝麻,估计是200斤以上吧,200斤沉重的担子是一个“半瞎”的残疾人用硬肩膀挑回来的,父亲的行为在当时可是违法的 ,其罪名叫“投机倒把”!

娘烧了开水,泡了芝麻茶叶茶,端了一碗用双手递给了父亲。父亲接过,习惯性地用嘴吹了吹开水,然后一脸幸福地喝着。那个年代喝一碗芝麻茶,可真的是一种奢侈啊。记得定居在汉寿的我的堂伯父萧启明医生回家乡省亲看看翁妈,娘急忙烧开水泡一碗芝麻茶叶茶请伯父夫妇喝。事后我问娘,怎么家里还有芝麻啊?娘长叹了一口气,告诉我,那可是家里做种用的芝麻呢。

父亲匆匆忙忙喝完茶后,挑起空担子走了。娘告诉我,还有一担在大栗港老街呢。我傻呼呼的说,明天白天挑回来不更好吗?他眼睛不好,现在又是这个时候了。这时,父亲患眼疾已经有了一年多了,有时会买一块钱猪肝,煮几朵白菊花盛在蒸钵里,趁热气燃燃的时候,父亲把头部的眼睛部位近距离对准蒸钵,让蒸气在眼睛处多作些许停留。这是乡下老人给父亲的“单方〞,为了防止蒸气的流失,娘还用一个湿的洗澡巾自头部盖往蒸钵。猪肝和菊花清肝明目,但终究没能保住父亲的眼睛。现在父亲的眼睛状况一天比一天差,现在已经有人私下称父亲为“瞎子”了,我很是愤怒。可愤怒又有什么用啊?一个10来岁尚在读小学的孩子的愤怒,是软弱无力的。

和娘索性不再睡了,娘到火塘里烧火等父亲回家,也不知等了好久,我终于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娘心痛地让我去睡一会。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父亲已躺在床的另一头,正在呼呼大睡。

后来,我知道了,为了生存,父亲商量邻村熊立阳两人去汉寿贩卖芝麻。在大栗港老街码头,两人摇一条木船去三堂街,再步行去汉寿,去的时候还好说,船到三堂街是顺水,去汉寿时是空人,但回来时就吃亏了,贩来的几百斤芝麻,两个人不管怎么去想办法,也是担不回的,咬牙租了一辆板车到三堂街。板车车夫因为没有生意,让父亲捡了个便宜。到了晚上八时许,几百斤芝麻才上了船。父亲视力模糊,熊立阳的右手萎缩,两个人三只手两只眼睛,而且是逆水行舟,直到晚上11时许,才将小木船摇到大栗港码头。至今我还不明白:那条小木船是谁的?从没摇过船的父亲是怎样驾驭木船的?答案也许是偷着划走和偷着送回。

在父亲的授意下,第二天我用粉笔在木门上醒目地写着有芝麻出售的广告,而且一再声明:不要钱亦不要大米,只要红薯米。红薯米是将红薯手工剁切而成的一种红薯颗粒,晒干后可贮藏,食时和大米煮成红薯米饭,初食时还有新鲜感,常食时味道就不太好吃了。父亲贩卖芝麻换红薯米,只是在当时的困境下的生存方式,用常德话来说,这是“哄肚子”。

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虽然中国的责任承包制已初具雏形,但老百姓长期的青黄不接又怎然一下能改变?那时就有人贩卖粮票。人们都争相购之,粮票可是当年的硬通货啊,有了那么薄的且没有什么防伪标志的印刷纸条,便能畅通无阻地购买大米以解决可怕的“断粮期”。这个时候,父亲已完全双目失明了,他不能加入当时浩浩荡荡的贩卖粮票的大军,只得退而求次去贩卖贩子们手里的粮票。抑或是当时生产队的茶园已承包到户了,只需把茶叶摘下来便可以立即换成人民币使用,所以,我家的经济状况较之以前就不止好一点了。

到了一年一度的“荒月”,我们家便开始到处借米了,东家三升西家五升地借,那个年代的左邻右居是重感情的,有人来借米,尽管家里只有两升米,也要借一升给你。稍微大了一点后,人的思想便有了“升华”:尽管害怕“双抢”的到来,心里却盼望“双抢”的到来。“双抢”很累,但“双抢”了预示着有饭吃了。那时有一种名为了“农垦58”的早稻米,煮成的饭特别好吃。记得我给作爹插田,作爹和我商量:中午我们叔侄煮多少米合适呢?听说是新米“农垦58”,我说,就煮一升米吧,吃不完的晚上吃啊。中午,作爹煮了一升米,好吃,真的好吃,尽管吃得饱了,可忍不住再去盛一碗……那个中午,俩叔侄吃掉了一升米的饭。到了现在,我还有这食欲吗?这个世界,还有“农垦58”吗?今年农历八月十八日,我在鲊埠乡下买回了20斤新米,差不多两个月过去了,那米还有好几斤,把新米吃成了陈米,意味着什么?

斋饭山下那条溪水里的水流永远是清澈的,轻轻地搬开石头,一只螃蟹傻呼呼的望着你,把它捉进容器里,它才开始慌乱,七手八脚想爬出去。酷署时,稻田里的泥鳅似乎是取之不尽的,今天捉了明天还会有,用油炸至两面焦黄,再加井水和干红椒,煮沸后便成一锅乳白色的汤汁。加入面条,待起锅时,再加韭菜和紫苏,也就不须再煮饭了,菜是它饭也是它。后山有松菌有桅子花,那可是山珍啊,砍柴时,常常砍出几个野鸡蛋。去田野走一圈,回时,便有一串活蹦乱跳的黄鳝……

可是,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作者简介:

萧骏琪,守三尺陋室,做一介布衣,写几篇文字,成半个文人。几本好书、几首好诗、几个好友、几回好梦,舒卷随意中,便足了一生。希望生活和生命尽可能简单干净,有时不妨寂寞……



羞女山下
羞女山下,款款深情。为伊憔悴,为爱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