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专栏|空虚如何填满(外二篇)

文摘   2024-10-17 00:02   浙江  

-2024年10月17日-

(总第671期)

             








编者的话


   知名作家彭程纪念逝去女儿写成的散文集《杯子中的笑脸》近期出版了,赢得各方肯定并评曰:失去唯一之殇,转为对爱、生命与灵魂的泣诉与追问,天人两隔、杜鹃滴血的文字,浸透着永恒的人间真情,读之泪下。

   本刊在作者授权后,再选载书中的“回忆”一辑,分几期连载,与读者一起祈愿人间的亲情与美好永存——为那些逝去的亲人,也为所有活着的人。





浙东文学

彭程 专栏

 

             


杯子中的笑脸 彭程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回忆 之一


空虚如何填满(外二篇)

文/彭程



乔乔,亲爱的女儿,在我开始写下这些文字时,已经是你离开三个月之后了。

从发病到离世,长达十四个月的时间,不论是你住院还是在家里,每天都被焦虑、紧张和忙碌填满,已经成为一种常态。现在,这一切骤然结束了,我们一时间无所适从。仿佛快速奔跑时双脚突然停住,身体摇晃不稳一样,内心中也有一种恍惚感,一种不真实感。

你走后的第二天凌晨,醒来时的懵懂中,我的第一个动作,仍然是翻身下床,径直走进厨房,像过去几个月中一样。等打开灯,眼前瞬间变得明亮,才忽然想到,再也不需要准备送到医院的食物了。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等到确凿地认识到变化的真实性并接受这一点时,又已经过了几天。但接受这种改变,也并不等于接受你离开。

你离开了,所有与病情和治疗有关的担忧、焦虑、期盼都消散了,然而另一种折磨却牢牢地攫取了我们。那是一种巨大的空虚感。

心情不再像过去那样,仿佛坐过山车,忽高忽低,一会儿被揪紧,一会儿又稍稍平复些,随着你的病情变化而起伏跌宕。如今,它更像有一次我在梦里经历过的情景:我脚下是一层厚厚的落叶,很松软,但每次踩下去都没过膝盖,拔腿时十分费力。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但落叶无边无际,一眼看不到头。

屋子里的物品摆设,与过去一年间没有什么不同,与过去十二年中的绝大部分时间也没有很多不同。朝窗外看,楼下小区的中央花园,旁边儿童乐园里玩耍的孩子们,斜望出去被绿树遮掩的昆玉河的一角,正前方远处的中央电视塔,都是多年以来的模样。但我知道,一切都变了。

空虚感并不是因为你的形体的缺位。

过去十几年里的大多数时间,你都与我们天各一方,但毕竟与如今有着根本的不同。那时,你是我们真实的牵挂,是念想可以抵达的目标。只要我们愿意,就随时会想到你,知道在万里之外,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在某个经度纬度交织出的区域中,你真切地存在着,有血有肉,是一个鲜活生动的生命。我们可以想象此刻你在做什么,上课还是睡觉,逛街还是就餐,在回家的地铁上,还是在健身房里。仅仅是想到这一点,就让我们感到踏实和慰藉,心里浮起一种愉悦。你的不在身边,实际上赋予了我们一种随时可以想到你的权利。

而且,这种模糊的愉悦感,也正变得日渐清晰。你马上就要毕业,所学专业就业前景良好,你有可能先留在美国工作一段时间。我们还有不多几年就要退休,将来会有更多时间地去看望你,去了后也可以多住一些日子,不必像在职时来去匆匆。那样的话,需要考虑租房子住,为了生活方便,学习外语也是必要的。于是,种种筹划变得越来越具体清晰,同时在筹划中,愉悦也在生长。一些计划还化为行动,在你生病前的大半年中,我将扔掉了多年的英语重新捡了起来,在电脑上看多年前的经典情景美剧《老友记》,晚上散步时戴着耳机听口语对话。

但此后,这一切将不复存在。

这一点难以想象,更无法接受:你已经归入虚无。再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你与这个世界有着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关系。天地间再也没有一点你的气息。你的声音,呼吸,说话的表情,走路的姿态,都只能去照片中找寻,在回忆中再现。曾经承载和存放它们的你的身体,已经化作彻底的虚幻,完全的空无,连空气都不是,连尘土都不是。

虚无。理解这个概念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情感和思辨,都无从附着和投送,仿佛隔着一重重浓雾的帷幕,眺望遥远湖水中的一个孤岛。每次试图思考它时,总是有一种十分虚弱疲惫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无声无息地将内心淹没。

生养你为了什么?是生命的延续,是情感的寄托?说真的,对这个问题当年我们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在你出生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成立家庭后生个孩子,是一件天经地义、自然不过的事情,没有人认为需要进行一番思考。这与今天的不少年轻夫妻的深思熟虑,反复权衡,想清楚了再做决断,大为不同。

但有一点,却和今天的大多数年轻父母没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们的理念并不传统,不曾想过将你一直留在身边,守着我们,给我们养老送终,这一点始终很清楚。与其说出于什么目的,不若说我们更在乎养育你的过程。你是一棵树苗,我们栽种、剪枝、除草、浇灌,看着它一天天长大长高,枝繁叶茂。这个过程让我们愉悦,生命也因而有一种完整圆满。

但你的离去,却将这一切打破了,撕裂了。

从此以后,我们的爱将无所附着,思念将无处寄放。目光投向之处,都是一片虚空。没有你的天地,对我们来说,仿佛一座没有飞鸟的森林,一片没有虫鸣的田野。

空虚裹挟了灵魂,仿佛身体被空气包裹。空虚在近处氤氲缭绕,也在远处弥漫飘荡。无时无刻,我们都与空虚相遇。坐卧之时,行走之际,空虚感都仿佛一股流体,充塞于肢体和动作中,能够感觉出它的分量和挤压。它有时仿佛是被虫子咬噬,陡然间带来一阵疼痛,但并不尖锐;有时又像是一脚踩在棉花上,因为失重而瞬间头晕目眩。

当然,任何比喻都只是替代和模拟。那种真实的感觉难以描述,只有亲历者才能了解其间的滋味,知道痛苦的真实形态,它的分量和质地,颜色和气味,它们抓挠或者撞击灵魂的幅度力度。

因此,当你离开后,我和你妈妈双方最好的朋友打来电话或发来微信,表达震惊和哀悼,表示要来家里看望时,我们都婉拒了。他们都是可以信赖托付的人,他们的哀伤也是真切沉痛的。如果有可能,他们是愿意不惜代价来分担我们的痛苦的。但问题是,这种痛苦不是能够分担的。这是深藏于人性深处的密码,是至爱亲情的根本属性。外人最深切的哀痛,与身为父母者的体验相比,也仿佛只是透过一张半透明的描图纸看到的物体形象。

所以,唯一恰当的选择是独自承受。

任凭身体被空虚浸泡淹没,任凭灵魂飘浮无所傍依,承认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在这种情形下,这是最自尊的做法。喋喋不休地向人诉说,并不能够祛除苦难。能够经由这种方式得到排遣的,不会是深沉的痛苦,只可能是无关紧要的负性情绪。因此,只有隐忍和等待,相信时间的力量,期待附着于灵魂上的疼痛,在时光流水的冲刷之下一点点地脱落,让沉重的压迫感不断地缓释、减弱。

想到了日本诗人小林一茶那一首著名的俳句:

我知道这世间

短暂如同露水

然而

然而

在引起转折的“然而”中,在转折却没有继续下去的欲言又止里,他想表达什么呢?是说尽管生命无常,但仍然有一些东西值得留恋,因此它们的消失足以让人感伤叹息?

我想不出别的解释。我知道的是,这首诗写于他的孩子夭折之后。


重叠的时间


亲友们安慰说,要节哀保重,日子还要过下去,时间最终会冲淡哀伤。我们也相信这一点。然而,那个给人带来安慰的结果,终究是属于将来的某一天,眼下我们注定了要受到哀痛的折磨。某些过程和阶段,没有办法省略或跳过。

回忆纷至沓来,无从阻拦,无所逃避。它的展开仿佛也遵循着由近及远的规则,最初的一些日子,浮现在脑海中的,大都是这一年中的情景。

在你走后,我每天在记下当天日志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地去翻看去年今日的日志,看手机微信上那天与你妈妈的文字通话记录,看那一天拍下的照片和视频,还有你妈妈每天详细记下的日记,总之,是主动去寻找所有与你有关的信息。

我明明知道,这样做只会增添自己的伤感,与期待的结果背道而驰,明智的做法是避免去触碰它们,但无法做到,仿佛一位深度嗜酒者放不下酒杯。

有好几个月,我同时活在两种时间维度中。

七月三十一日。窗外雷电交加,大雨如注,阳台的落地玻璃窗上一片模糊,一阵土腥味随着雨雾飘来。眼前场景叠加上了去年的记忆。去年今日的那一场暴雨,也是突如其来。那一天,做完放疗把你推回病房时,大雨骤降。我没有带雨具,只好与多位病人家属一起,挤在内科楼病房小小的门厅里等待,忽然想到家里没关窗户,急忙冒雨跑向停车场,冲出去的瞬间身上就被浇湿了。

十月五日。又来到西郊玉泉山下的中坞公园,节日里游人明显多于平时。去年的今天,你刚做完第三次埋管引流手术,正躺在北医三院神外病房里。我们难以忍受屋子里的压抑气氛,来到这里透口气,在一处苇塘前面的石凳上坐下来。眼前的空地上,一群孩子们追逐嬉戏,大声喊叫,几对年轻的父母守在旁边,轻松愉悦。秋高气爽,阳光明亮和暖,而我们心中却是愁肠百结,阴郁的情绪并没有得到多少缓解。

十二月二十日。这次随着时间一同切换的,还有空间。不久前,我们飞来两千公里外的海南岛,打算住上一些日子,改换一下心情。这几天气温都是二十四五度,热带植物阔大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听说此刻北京的最高气温只有零下五度。去年的今天,记得也是十分寒冷,我开车去海军总医院给你送饭,下车时不小心踩在马路边沿一块厚厚的积冰上,仰面摔倒在地,半天才爬起来。

…………

一个个场景画面,历历在目。那些逝去的日子,其实并不遥远。

还有众多的记忆,具体的日期已经模糊不清:一次次推着你去做CT检查,费力地控制住不听使唤的病床,不让它撞着旁边走过的人;拿着新取出来的CT胶片和检测报告给医生看,等待对方说话时,因为内心紧张,喉结不由自主地歙动;弯腰俯身在医院的病床上,对虚弱不堪的你说几句话,轻轻吻一下你的额头;在家里,扶着你做康复训练,手掌感受着你的身体的颤抖,仿佛百爪挠心--这是你妈妈反复说起的一个词;为了促进血液流通,用掌心贴着你的双腿和双脚,上下轻轻捋动,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辨,小腿因肌肉萎缩,瘦得用一只手可以攥住……借助日志和照片,当时的场景和心境被一一唤醒。

我在回忆时,把你的表情和动作分解开来,仿佛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这样,一个画面在脑海中呈现的时间就很长,甚至比真实的过程还要长,还可以反复播放。在这样的时刻,空虚仿佛被暂时驱散了,填补上了实在的内容。通过这种方式,你仍然让我感觉到你的存在。你的消失了的生命,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栩栩如生。

而你妈妈的八本日记,更是为回忆的火苗提供了丰富的薪柴,让它燃烧不息。

不论是在医院陪床时,还是在家里,每一天,她都随时记录下你的病情和治疗情况,巨细无遗。几点睡觉,几点醒来,几时做雾化,坐了多长时间,吃了什么和吃了多少,服药后的反应,大小便的次数和状态,等等等等,数不胜数。一点点改善和进步,就让她高兴万分:今天面孔红润;今天说不头痛;尿尿对接成功!血指标非常好!……感叹号折射出了她写字时的情绪。个别的时候,还简短地记录了心情:绝望,心情糟透了;一直要努,努到无能为力;对乔乔说妈妈爱你,她用英文回答:me too。

这些内容,都记在一个三十六开的本子上,每天都有好几页,十几个月里,总共写满了八本。这些模样完全相同的本子,摞在一起足有多半尺高,封皮上写着数字序号,从一到八。

回忆往事是一种折磨,但在这个过程中,你的生命仿佛依然还在。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乐此不疲。凭借回忆,我就可以把过去一年多的日子重新再过一遍。虽然这仿佛将尚未结痂的伤口再次撕开,是痛苦的重温,但仍然有一种慰藉,胜过那种空空落落无所依傍的感觉。

开始时,我每天只看去年今日一天的记录,但不久就不满足了,一次会回看几天。这样,在这一年结束前,从你得病到离去的全部时光,将近四百个日夜,就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潜意识中,是不是也有一个念头,不想让这些回忆延续到明年?

与这些思绪并行的,是另外一条回忆的轨道。

它通向的是你得病之前的日子。时间感更为模糊了,不再有具体年月日的准确清晰感,更像是一些印象派的风景绘画,凸显出来的是环境和氛围。回忆中的那些内容,都是随机发生的,不期而至的,因为受到某种具体场景的触动,而使往事重现。

早晨走进卫生间洗漱时,想到了你假期在家的日子。起床后,你穿着长长的睡裙,披散着头发,一副慵懒的模样。你每天都要洗头,用吹风机吹干,时间拖得很长,你很享受这个过程。因此,在把你的遗体装进棺柩时,不多的几件将一同火化的随葬品中,就有吹风机。因为不允许将电器放入,便把包装盒上的吹风机图案剪下来,放在你的手臂旁侧。

午后的阳光,大片地洒落在阳台的木地板上。三只猫分别趴在不同的棉垫上,或者打盹,或者眯着眼睛仿佛在沉思。我想起你抱着最喜欢的掸子,用疼爱的、有点嗲声嗲气的声音叫着它的名字,亲吻它那毛茸茸的脑门;想起你在与家里视频通话时,总是忘不了让我们把镜头对着掸子,你要看上一眼。

打开电视机,音乐频道正播放着一组歌曲,好几首都是你当年喜欢唱的歌,时间流逝让它们从流行变成了经典。有的歌曲,过去只熟悉曲调,如今才从屏幕下方的字幕上知道了歌词。也是因为你,才知道了最早唱红了它们的歌手的名字。其中有几个人,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长相,如今看电视才对上了号。他们还在唱,比当年你听歌时肯定老了不少,而你已经不在人世。

亲戚朋友们打来电话,发来微信,劝我们不要呆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应该走出去,到大自然和人群中去,那样会分散一下注意力。我们也这样做了,但效果并不明显。眼前看到的种种互不相干的事物,都会让我想起你。

到最近的紫竹院公园走走吧。公园门口对着的紫竹院路,正是你初中三年间,每天骑车往返北京理工大学附中初中部的必经之路。三年后,你考进了这所中学的高中部,就在公园西面约两公里外。因此,一路上经常会看到身着这两所学校校服的孩子,眼前也就浮现出当年你这样穿着的样子。

这条东西方向的大街,到处都牵连着记忆。马路北边那家海底捞火锅店,是你每个假期回来后一定要去的地方,你说西餐吃腻了,要大吃一顿火锅过过瘾,而我也总是提醒你,少吃过于辛辣的东西,以免损伤了肠胃。马路南面、军乐团大门西边的那家粥店,是好几次在首都机场接上你后直奔而来的地方。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你说只想吃些清淡的稀粥咸菜。再向东边走几百米,一家好利来蛋糕店,一家如今已经停业的咖啡馆,更是你去了多少次的地方。

偶尔去饭馆吃饭,坐下来点菜时,会想到当年许多个这样的场合,你总是最活跃,十分认真地翻动菜谱,煞有介事地问服务员菜品的味道浓淡。还想到你小的时候,有一次带你去南三环方庄的一家好伦哥餐厅吃自助餐,好像是三十八元每位,不限量,你放开吃,端着餐盘一次次地去取,吃得过猛了,出了餐馆后走不远就吐了。我们嘲笑你,还好是吐在了外边,要是吐在餐馆里,多丢人啊。

女儿,过去的一幕幕生活场景,在回忆中渐次呈现,铺展开来。如果不是你离去,我可能永远不会想到它们。也许这正是一种补偿。因为今后生命中再也没有你的丝毫信息,上苍便让此前多年中有关你的记忆,从遗忘的深渊中浮现出来,定格,放大,显微,加倍地还给我们。

有一些想法出现了,连自己都觉得怪异。

譬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到一个地方,如果它是过去曾经来过的,总要忍不住地去回想,上一次来这里时,是在你生病之前,还是你生病之后?如果是生病之前,就会感到一阵悲伤。眼前的景色和那时一样,而彼时健康的你,如今却不复存在,形神俱灭。连接生和死的那一道桥梁,已经坍塌断裂。

你生病的时间,确切地说是你的病,成了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将我们的人生分成两部分。分界线的两边,生活的风景,生命的面貌,判然有别,大相径庭。



灵魂有无



在送走你半个月后,终于鼓起勇气,收拾清理你的遗物。,

虽然早就想这样做,但哀痛挟带着巨大的惰性控制了我们,什么都不想干,在煎熬中任凭时间流逝。知道将来会后悔这样虚掷时光,但没有办法摆脱。

每一件东西,都牵连着一段记忆。

这条米黄色的毛巾被,是你上幼儿园时就开始用的,妈妈用黑线在上面缝上了“乔乔”二字,因为手工不精,歪歪扭扭的。二十几年了,已经失去了棉质织物的舒服感,还有几处磨得薄薄的,手指头一捅就破,但一直留着,因为你喜欢,有时抱着睡觉,有时嫌枕头低,把它叠起来放在下面。如今,我们更是舍不得扔掉了,洗干净叠好,放入衣柜中的一个单独的抽屉里。

这个抽屉里,还放进了好几件你不同时期的衣服,是我们精心挑选出来的,包括一双小小的红色毛线手套,一件胸前绣着小熊的套头衫,一条宽大的蓝色羊毛围巾,一条白色的毛边牛仔短裤,一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等等。它们都曾经留下了你生命的痕迹和气息。摩挲着它们柔软的质地,心里隐痛阵阵。把它们一件件叠放整齐,仿佛关于你的一些记忆,能够借此封存起来,保留下去。

我们将一套白色的长衣裤,挂在你的房间门后的一排挂钩上。它们是你在海南时穿过的,那也是我们三人的最后一次旅游。旁边还挂了一个浅黄色的长方形纯棉布袋子,是读大学时的一个暑假,在一次参加向残疾儿童献爱心的活动时购买的,你出门总是背着它,已经背了好多年。当同龄的女孩子热衷于追逐名牌时,你早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有一只棕色棉绒小熊玩具,你十分喜欢,时常把它捧起来贴在脸上。妈妈把它放在你的骨灰盒盖子上,把你用过的墨镜架在它的鼻子上,又在脖子上挂上了你戴过的一条细细的珍珠项链,还有一个小小的心形琥珀挂坠。

我们这样做,都是想让自己相信,你并没有走远,你随时能够回来。

这个世界上,死神的收割机开足马力勤勉工作,毫不停歇,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不要说普普通通的你,再了不起的名人,死了就是死了,新闻上报道一句,故交好友缅怀悼念一番,顶多热闹几天,然后很快过去,仿佛日历翻页,一切如昨。就像一首古诗里所言,“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不过是你是非正常死亡呵,没有活到应有的寿命。

就算是吧,但这样的意外夭亡的悲剧,也是随时随地在上演着,“黄泉路上无老少,孤坟多是少年人”。每年夏天,新闻中经常会有儿童游泳溺毙的报道,车祸夺命、火灾丧身,则不分季候地发生着。至于因各种疾病而早逝的生命,更是不可胜数,在医院的死亡统计中占到了一个并非微不足道的比例。你的爷爷和姥爷,都埋葬在北京昌平燕山脚下的一座墓园里,他们的墓穴旁,相隔不远的几排墓碑之间,都埋着十分年轻的逝者。有一年冬天去祭扫,你正在家过寒假,也跟着去了,站在一个年轻女孩墓碑前,感叹不已。嵌在墓碑上的女孩的彩色头像,青春洋溢,去世时正是你当时的年龄。世事无常,谁能想到那时为死者伤感的你,如今却变成了别人叹息的对象。

为了排遣痛苦,我让自己这样想:你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也充分体验过美好快乐。你在亲人们的呵护关爱下,生活得无忧无虑。你从小就受着最好的教育,你到过的国家比我们都多,你的经历足以让大多数的同龄人羡慕。在你活着的大部分时光中,你拥有和享受到了足够多的福分。

在即将开始新的生活时,你提前告辞了,这固然不幸,但也避免了一定会有的职场竞争,人际龃龉,以及人生中的种种困厄。与你年龄仿佛的亲友同事们的孩子,不少人都面临着一种或数种窘境,或者工作不顺心,或者婚姻不如意,对于你这种与现实生活有些若即若离的天性,提前退场,反而得以告别了诸多烦扰和不如意?

但这样想并不能让我们真正释然。这个世界的逻辑不是这样的。不能因为冬日必然的衰亡,就认同春天意外的凋零。不能因为雾霾蔽日的阴郁,就装作忘记晴空万里的美好。

灵魂不灭的说法,这时便显现出了一种诱惑。

自小就受着唯物论的教育,从来不曾相信来世之说,但如今却愿意想象,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在与有类似遭遇的人接触时,发现他们大都也有这样的想法。中国古代南北朝时期的一位无神论哲学家,将肉体和灵魂的关系,比拟为蜡烛和火苗。有没有一簇火苗,在黑暗广袤的天宇里幽幽闪亮?

在绝望中寻求希望,这也正是宗教产生的根源,因为四顾茫茫,因为寻寻觅觅而看不见出路。只有想像它的存在,才能够给人一点安慰,仿佛浓重大雾中看到远方一丝亮光,允诺了道路的存在。哪怕它极其渺茫虚幻,也没有关系。

因此,理性上认为这个想法虚妄无稽,感情上却希望,宁愿有另一个世界。那样,我们就可以随时顾看你嘱咐你,而这些关切也都能传递过去。想来是对于长久且稳固的观念而言,这个新的想法产生了某种干扰,因此当有一次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忽然产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有一种意识从脑袋里逃逸出来,化为一个模糊的形体,端坐在头部上方,审视着正在思考的我。在那一刻我颇为平静超然地想到,所谓灵魂出窍,大概就是这种状态吧。

我的脑海中,反复播放着你离世时的一幕。

那天上午十点多钟,接到死亡告知后几分钟,你被从神外重症监护室推出来。我们揭开蒙着你的头部的白布单子,你的模样让我们终生难忘。你闭目微笑着,两个嘴角微微上翘,表情轻松安详,无忧无虑,仿佛生病之前的样子。患病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为使我们宽心而有些勉强地做出笑容,你还不曾这样笑过。

那一刻,我想到了曾经读到过的濒死体验。

不止一人有过死而复生的体验。他们自己写下或由别人转述,描绘当时的感受,它让经历者彻底颠覆了以往对死亡的想象。在最后的时刻,身体旋转着飞速穿过一条长长的黑色通道,通道尽头隐隐有一道亮光。接近通道出口时,明亮和温暖的感受越发强烈,美丽的景色,动听的音乐,故去的亲人们的笑脸,周身被爱包裹的酣畅感觉,让人心旷神怡。你小时候,住姥姥家对门的阿姨,有一次犯心脏病险些不治,抢救过来后,也绘声绘色地描述过那种境界,并且宣称从此再也不害怕死亡。

因为这样说过的人不在少数,更因为最熟悉的人也亲身体验过,我相信这些描述的真实性。在最后的时刻,你一定也体验到了那种愉悦感。因为从此挣脱了病魔可怕的折磨,你的笑容中有真实的喜悦。

但这就能够证明灵魂的永存吗?有过这种体验的人,很多相信这点。但我更倾向于相信科学家的解释,这种奇异的生理感受,不过是特殊情形下的脑电波异常反应,终究还是一种生物物理现象。

你离去后第三天,已经去看护别的病人的护工阿姨,打来电话,说她头一天夜里梦见了你。梦境中,她正在病房里忙碌,一抬头看到墙角处站着一个人,微笑着,十分恬静愉快的样子。开始时她并没有认出你来。你叫了一声阿姨,说我是乔乔,我病好了,不难受了,现在我担心爸爸妈妈,麻烦阿姨替我照顾好他们。她答应着,起身上前去拥抱你,你忽然消失了。她一着急,叫出了声,惊醒了旁边陪护的病人的女儿,问她出了什么事。

如果按照民间的说法,这是你在托梦吗?

最后的半年,阿姨寸步不离地照护你,关心备至,你最有理由将心事告诉她。因此,这样的梦完全符合逻辑,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那简洁的几句话,也是你说话的风格。所嘱托的内容,也有据可查。我想到了去年七月份,在你住院放疗期间,我有一天与你通电话,你听出了我的焦虑不安,安慰我说:老爸,你一定要好好的,你好好的,我才能好得快。

那么,即使只是为了符合你的愿望,我们也应该好好活下去。在痛苦与沮丧中,我用这个念头给自己打气,让自己振作一些。我没有料到的是,这个念头竟然产生了几分效果,既往尖锐的刺痛感,变成了可以忍受的钝痛。我受到鼓舞,仿佛从一片每日行经因而熟视无睹的田野间,发现了一条新的道路,开始审视过去不曾细察深思的说法。

于是,除了佛学书籍,我还杂七杂八地读了一些文章,譬如一些号称科学前沿的理论,像平行宇宙、量子纠缠……它们艰涩难懂,某些说法闪烁其辞地暗示着灵魂与神的存在。但我仍然难为所动。让一个大半辈子真诚信奉唯物论的人,为了获得一时的内心慰藉而改弦更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一切都无法给予确凿的证实。

这是痛苦的根源:我无法让自己相信,死后还会与你相聚,无法将此生近三十年的陪伴,看作只是一场序幕,一次预演。

不过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作用。与以往不同的是,有一种观点吸引了我:灵魂无法证实,但同样也无法证伪。这是科学研究推导出的结论,有其逻辑的严整周密。或者不如说,我愿意相信它的逻辑推衍。不管是那种情况,都能带来一些安慰。既然无法证伪,也就埋下了一个希望,允诺了某个模糊的可能性,仿佛在四周铁板一样的合围中留出了一条缝隙。

迄今为止,这已经是我的思考所能抵达的最远边界了。我多么希望能够再向前迈进一步。

六月十八日夜,你走后的第十五天夜里,准确地讲是接近黎明时分,我第一次梦见了你。

我做梦一向记不清楚,大多醒来后就忘记了,但这次却要比平时鲜明得多。梦里的场景,开始是在一个小城或者小镇,似乎是来这里办什么事情。你还是两三岁时的模样,坐在一辆童车上,微笑着,安静乖巧。一位四十多岁、面容模糊衣着朴素的保姆,推着你向前走。脚下的道路又变成了乡间土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还有一道闪着波光的河流,感觉十分凉爽舒适。环境和房屋样式,都仿佛是我度过童年的华北平原村庄,但路边的地名牌却显示是在武汉一带,而我们要去的前方是成都。

在朦胧的梦境中,这两个地名却格外清晰,颇为奇怪。莫非那里是你要托生的方向?但不应该这么快。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人在死亡后七七四十九天内,是中阴身,还在不确定投胎何处的时期。

你读初中时有三个最要好的女同学,你们四个人总是形影不离,自称“四人帮”。你离世三个多月后,她们中的两人陪同我们去了一次南戴河海滨,其中一个带着她两岁的儿子。我曾带着男孩在海边沙滩上堆城堡,乘坐所住园区的通勤观光车,还看了当地一所马场里饲养的矮种马。

想来应该与此有关,当天夜里我梦见了你。你也是男孩这么大的年龄,短短的头发,穿着小背心小裤衩,蹲在当年姥姥家门前的小花园里玩土,不但模样很清晰,触摸你皮肤的感觉也十分真切,我在旁边看着,心中有一种特别的欣喜感。后来,梦中的场景转换了,变成了你坐在一辆送快递的小车上,要去看病,睡眠中心情也一下子变得极为难受。梦境中,交织着真实和虚幻,过去和现在。

妈妈睡眠一直不好,你患病期间就更是每况愈下,十几个月里,她每天晚上靠着服用安眠药,才能勉强睡上三四个小时,前后一共吃了四百多片。北京和纽约有十三个小时的时差,这边的深夜,正是那边的中午。过去多年中,她经常在这个时间给你发微信。你离去已经很久了,但有好几次,到了夜里十二点左右,在快要睡着的恍惚中,她又想到给你发微信,点开你的头像,才意识到那一头永远不会有回音了。这样,整个夜晚就再也无法入睡。

但她仍然继续发微信给你,虽然知道不会有回应。听到一首你喜欢的歌,看到一组有趣的猫咪照片,或者某个你感兴趣的话题,她都会转发给你。每到节日,更是要发上祝福的图片。

因为陷溺于对你的思念,妈妈甚至做出了一些异乎寻常的事情。她偶尔在“拼多多”上购买一些小商品,有一次浏览页面时,看到一个名为“乔乔”的人正在等待拼买一样东西,她想也不想就跟着拼了一单,过后才意识到那样东西她从来都不需要。我们到海南旅游散心,在一个观光点,一间大厅里放了很多件根雕,我们漫不经心地边走边看,妈妈忽然停住了脚步,目光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我问她有什么可看的,她指着一截女孩头像样子的树根说:你看,多像女儿!这时距你离去已经有半年了。

她更是不止一次地梦到你。在你去世约两个月的时候,她有一次梦见又去找医生。一直到那个时候,她仍然为PD-1是不是加速了你的死亡而纠结不已,并且还在留意这个病的最新医疗进展。这一次,医生说你的病有办法根治了,让下次把病人带来。她大喜过望,但很快意识到你已经不在了,立刻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在梦中哭醒了。

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梦境也发生了变化,再出现你时,大都是母女一同去旅游、逛商场等,梦中她的情绪也变得平静,似乎你仍然在活着。梦是心情的曲折反映,那么,这或许说明了内心深处已经逐渐接受你离去,虽然无奈。

我们不会刻意地追求去梦见你,但相信,今后你会断断续续地走入我们的梦境。你将近三十年的生命,有太多的内容,可以随机地潜入我们的大脑皮层,在浓稠夜色的孵化中,化作看不到的脑电波,催生出一个个色彩各异的梦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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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程近照


作者简介:彭程,光明日报高级编辑,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工程入选者,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散文集《急管繁弦》、《在母语的屋檐下》、《心的方向》等多种。曾获中国新闻奖、冰心散文奖、报人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北京文学奖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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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名题写:林邦德

编      辑:东东 西西

终      审:独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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