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3日-
编者的话
知名作家袁敏一直用大爱的目光盯准大爱的事业。
“月光妈妈”的教育扶贫之路是一个壮举,作者踏着她们走过的路,寻访那些被“月光妈妈”爱心温暖过的孩子,向社会公众讲述十多年后他们的故事:《月光妈妈》,更是令人感动。作者的叙述温暖又节制,虽是自述为主,却经常使用第三方叙述角度,使文本呈现斑斓色彩;笔下的人物经历坎坷,波澜不断,却始终透着积极向上的情愫。人性在闪光,大爱在闪光。这都是“月光妈妈”当年种下的善因,结出了善果。
本刊向袁敏致敬,期望能够看到她更多佳作问世。
月光妈妈 袁敏著 江西教育出版社
浙东文学
眼泪为谁而流(上)
不知道你的心门在哪里,想为你擦去眼泪,却又不敢触碰你那双柳叶般脆嫩而美丽的眼睛。没有经过长夜痛哭的人,恐怕很难体会那种默默流泪的哀伤。那种刻在骨头里、淌在血液中的疼;那种心里有话,却无从对人倾诉的苦;那种在黑暗中想寻觅一束光、在干涸里想求得一杯水的渴望,全都藏在这双眼睛中。现在好了,月光妈妈来了,你什么都不用说,月光妈妈全都懂。拥忠斯姆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月光妈妈温暖的怀抱里,眼神一刻也不愿意从月光妈妈身上挪开。月光妈妈也一直搂着拥忠斯姆,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偶尔将她垂挂下来遮住眼睛的刘海轻轻捋到耳后。她们就像是久别重逢的一对真正的母女,又像是干渴已久的小羊吮吸着母羊温润的乳汁。她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彼此目光中流淌的爱,仿佛穿过了日月星辰。那天晚上,在康定的一家小旅店里,月光妈妈和拥忠斯姆在一起的温馨画面,始终在我脑海里拂之不去。我在想,两个相距遥远,没有一丁点儿血缘关系的的人,怎么会比亲母女还亲呢?虽然因为一路疫情的重重阻挠,我们突破层层防线来到康定很不容易;虽然我带着采访拥忠斯姆的任务,留给我的时间仅剩这个晚上,但我真的不忍心打破月光和拥忠斯姆之间那种无声的情感交流。我曾经接触过一些因为家庭分崩离析,导致情感支离破碎的孩子,他们大多敏感、警惕,对人充满抵御和戒备,他们的心往往像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茧,你无法知晓里面藏着什么。而这个名叫拥忠斯姆的女孩,柔软、透明,甚至毫不掩饰自己在月光妈妈面前的脆弱,任眼泪哗哗地流淌,濡湿了月光妈妈的衣襟。我和拥忠斯姆的交流,伴着她的眼泪进行,便有了一种伤感的意味。她很少说话,回答问题也极其简短,常常用点头或者摇头来表示是或否,你几乎听不到她说出需要带标点符号的长句。最后,我完全绝望了。我想,既然我走不进你的内心,你也很难成为我笔下的人物,在月光妈妈众多的孩子中,你大概是我最想了解,也最无奈地只能选择放弃的一个。那天晚上分别时,我甚至都没有加拥忠斯姆的微信,我心想,这个孩子大概率我是不会写了。但是很奇怪,从丹巴采访归来,在我写其他孩子和月光妈妈的故事过程中,拥忠斯姆泪眼婆娑的样子总会跳出来,打断我的思路;那双如柳叶般轻轻抖动,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时不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那一颗颗滴落的珠泪滚来滚去,却不肯破碎。六月里连续的潇潇梅雨,让空气中都浸满了眼泪;酷暑的高温,虽然没有因为雨水的冲刷而稍稍降低,但我住的小区庭园里,那些被雨水洗绿的树木,还是让大片树荫透出久违的清凉。庭园池塘边,有几株高大的柳树,它们不像西湖边的柳树那般婀娜多姿,柔软的柳条静静地垂下来,微风吹过,荡起轻盈的绿波;它们更像我在苍凉的北大荒曾经见过的柳树,树干粗壮敦实,枝条昂扬向上,不见纤细柔美,反觉苍劲勇武,倒是枝条上青翠的柳叶,好像一双双被染绿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我突然很想和庭园里那几棵明显带有异域气质的北柳聊聊天,我想摘几片緑眼睛一般的柳叶带回书房,因为我又想起了那个从丹巴大山里走出来的,有一双柳叶般秀美眼睛的女孩。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虽然从那次在康定见到拥忠斯姆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但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从来没有放下过那个用眼泪说话的女孩。我相信,女孩流不干的眼泪背后,一定藏匿着揪心的故事。她的微名,竟是我们江南一带,被大人宠爱的小女孩最常用的名字——丫丫。还没等我回复,她又发过来第三条:袁老师,您好!我是拥忠斯姆。我有点意外,她在微信里表现出来的热切和发微信速度的快捷,与我在康定时见到的,无论怎么问话,回答都像挤牙膏一样的小女孩,完全不像是一个人。我说,我可以叫你丫丫吗?丫丫是你的小名吗?这个名字在藏地似乎很少见,是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线上交流居然十分顺畅,无论我问她什么问题,她都会很快地回复我。有些问题我问得很直接,她回答得也很坦然,没有一点遮遮掩掩。就像我在嘉绒藏区大片的草坡上,常常见到的目光清澈纯净的小羊。我们从一开始的微信文字来往,慢慢变成语音交流,最后甚至发展到视频通话。她的心门不知何时自然而然地向我打开,好像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半点生分和隔膜。我一遍遍地读我们的来往文字、听我们的交流语音、回想我们的视频通话,一个从小失去父爱母爱的小女孩的人生路径,就这样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丫丫这个小名,是外婆给我起的,从小家里人都这么叫我。外婆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个子特别小。因为家里的重活都是妈妈干,怀上我的时候也不例外,直到妈妈快临盆的时候,还挺着大肚子在地里摘花椒,结果闪了腰,早产了。我没足月,就提前来到这个世界,生下来的时候都不会哭,眼睛也睁不开,瘦小得像一只发育不良的猫。爸爸是村里出了名的酒鬼,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什么都不干,除了喝酒,就是抽烟、打牌。妈妈生下我的时候,他照样喝得酩酊大醉,甚至都没有到医院里来看我们娘儿俩一眼。妈妈因为营养不良加上早产,没奶。外婆很心疼我,她一边熬米汤喂我,一边把我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地喊我丫丫。我们丹巴的地方话,丫丫就是宝贝的意思,但是外婆不会很直接地表达出来,她爱我的方式就是叫一下“丫丫”。我们居住的村庄叫阿拉伯村,爸爸妈妈的祖辈都是这个村的,好像还有点亲戚关系。两边的大人觉得他俩合适,找人一说媒,两人就在一起了。因为没文化,所以,婚姻在当地很随便。什么爱情,什么婚姻自主,这些在村里人看来都是天方夜谭。结婚后,妈妈从来就没有感受过爸爸对她的好。只要爸爸喝醉酒,就会打妈妈。他们其实压根儿就没法一起生活,天天吵架。我外婆和太姥姥上去劝架,我爸就连两个老人一起打。妈妈后来跟我说,她只要看到爸爸抱起酒瓶子,全身就会发抖。她不明白自己这辈子做了什么孽,嫁给这么一个酒鬼,她也不知道如何逃离爸爸的拳头和棍棒,更没有能力保护外婆和太姥姥。可是,就算离婚了,爸爸仍然是妈妈的噩梦。他还是嗜酒如命,一旦喝醉酒,就会发酒疯,然后找我妈闹事,无缘无故就会抓住我妈的头发一顿暴打。因为就在一个村子里,我妈想逃也无处可逃。从小我就不断地看到我妈被我爸打得鼻青脸肿,身上淤青斑斑。因此,我对爸爸充满了恐惧,根本不敢靠近他。我妈出走后,我爸发了疯一样地到处找她。我妈东躲西藏,为了不让我爸找到她,最后只好远离家乡,去了成都。我爸是上门女婿,我妈出走后,我爸自然也没有理由在这个家再待下去,他就自己收拾东西离开了走的时候,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好像从来就没有我这个女儿。直到现在,我跟爸爸也没有什么交流。从小学到大学,他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生活、我的学习,更没有给我出过一次学费。小学二年级时,爸爸破天荒地给我买了一本五块钱的字典,买了一双12块钱的白胶鞋,然后要我去他们家帮忙摘花椒,好像我是他雇佣的小童工,等到我双手摘得起泡,才又给我买了一件15块钱的短袖T恤。之所以这几个数字我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这么多年里,他给我的也只有这么多。2015年,外公得了肺癌住院,家里为了给外公治病,不光掏空了家里的钱,还借了外债,根本没钱给我交学费。就在这种情况下,爸爸对我还是不管不顾。后来我生病住院,他也不闻不问,甚至没有到医院来探望过我一次。我考上高中的时候,他也说过几次让我去他家,说要给我买新衣服,还要给我交学费的钱。我以为他终于想起我这个亲生女儿了,一开始还很高兴,没想到每次去都是空欢喜一场,他说的话从来就没有兑现过。妈妈走了以后,很少回家,一年中只有过年时才回来一趟。妈妈每次回来都提心吊胆,待不了几天就匆匆忙忙要走,怕爸爸又会闹上门来。我一年到头都在想妈妈,夜里躺在床上,想妈妈想得泪流满面,枕头都哭湿了。每次妈妈回来,我就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妈,害怕眼睛一眨,妈妈又不见了。小的时候,我妈每次要走时,我就抱着她的腿,死活不让她走。妈妈虽然也抱着我流泪,但每次都是狠狠心掰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孤儿,有爸等于没爸,有妈就像没妈。我知道我不能怨我妈,她要挣钱养活这个没有顶梁柱的家,必须出去打工;而且只要我爸还在这个村子里游荡,我妈就觉得身边阴魂不散,心里的恐惧就依旧存在,她只能远离这个地方。所以,在我人生成长的过程中,父母几乎都是缺失的。父爱我是不指望的,母爱也是飘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的。也许是先天发育不良,加上从小得不到关爱,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不仅长得瘦弱,还经常生病。大概是上了初中以后吧,我经常感觉到右下腹疼痛,嘴巴发苦,厌食、恶心,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学习压力大,心想忍一忍,适应了就好了,没想到后来又呕吐、腹泻。妈妈不在家,我也不知道该和谁说。一直忍到初三毕业中考结束,正好我三娘要去县医院看病,我和她说了我身体难受的情况,她就把我也带上了。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我阑尾炎已经很严重了,需要做手术。因为当时我没有钱做手术,就自己作主保守治疗,配了点药回家吃,就这样扛过去了。高一的时候,有一天学校开运动会,我的阑尾炎又复发了。这一次更严重,疼得满地打滚,学校直接把我送到医院。当时妈妈在成都,家里只有外婆,我不敢给外婆说,害怕她年纪大受惊吓。学校叫来了我的一个表哥,表哥给我爸打电话,他没有接。表哥只好又给我妈打电话,我妈总算在我进手术室前赶到了。这次手术,医药费差不多花了五六千,全是我妈妈掏的。我知道我妈不容易,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来到了我的身边。可我更希望做完手术后,她能陪着我,照顾我。妈妈说,她虽然也想留下来照顾我,但多留一天,就少赚一天的钱,这次妈妈是借了钱赶过来的,得早点回去挣钱把债还上呀!我拉着妈妈的手,眼泪流个不停,但我知道自己留不住妈妈,也不能留。三娘给我爸爸打电话,说你女儿病得很重,你要是还认这个女儿,你就到医院来看看她。我爸这才到医院来晃了一下,丢下500块钱就走了。高二时,我耳朵发炎灌脓,引起并发症住院;读大学时,眼睛疼,继而脸上出现大片白斑,医生说是缺锌缺铁引起免疫功能下降,又住院,之后长期吃中药,先后陆陆续续花费了三万多的医药费。在这过程中,每次都是我妈赶回来,替我支付了所有的医药费。但也正因为这么大的开支,我妈只能交了钱就走,再回成都去打工挣钱。我知道自己不能怪我妈不留下来陪我,但病中的我心理十分脆弱,虽然恨爸爸的家暴逼走了妈妈,但这时候我还是渴望近在咫尺的爸爸,能来看看自己的亲生女儿,让我得到一点父爱和心灵的安慰。可是,我爸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甚至连一条问候的短信都没有给我发,更不要说给我出医药费,或者买营养品了。我最难过的是,高三毕业那年,,我和同村的安布、三兰拉姆、还有邻村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去乐山参加高考前的一个单招考试。我们都是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事关高考的人生大事啊!别人家的爸妈都会送孩子去,考试那两天也大多会陪着孩子,在考场外面等着孩子。可我爸从头到尾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发一条消息。出发那天,他对我身边那几个同村的小伙伴都很关照,让他们出门注意安全,好好考试,还给他们每人都发了红包。当时我也在场,他就像没有看见我一样,不要说没有红包,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和我说。当时我心里像针扎一样,疼得滴血。直到我考上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他也没有跟我说一句话。这件事,一直堵在我心里,我想我可能永远过不了这道坎。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女孩子,他打心底就厌恶丫头片子吧?也许别人会想,你从爸爸那里得不到爱,那么妈妈呢?妈妈不是一直爱你、为你和这个家辛苦挣钱,你每次生病,她都会赶过来,为你承担所有的医药费。可是,我妈妈在我上小学之前就离开了家。我心里有时候也会怨我妈,难道我不是你唯一的女儿吗?你怎么忍心将我扔在家里,自己跑到很远很远的成都去呢?但冷静下来想想,我也能理解妈妈。她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打拼,其实也很苦,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她没有什么文化,小学都没毕业,当然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她当过保姆,干过茶楼收银员,也做过饭店的洗碗工、服务员,都是最底层的体力活。当时也没有通讯工具,一年打不上几次电话,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面,但是回来没几天就又要出去。小时候不懂事,每次妈妈要离开时,我就会抱着她哭,不让她走。长大一点了,我知道妈妈出去也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如果妈妈不出去打工,我就没有钱上学,家里就没有生活来源。所以每次我妈要走的时候,我就假装睡觉,默默流眼泪,我也知道我妈每次都是流着泪离开的。尽管我知道我妈也很无奈,她心里也舍不得我,但她终究还是选择离开了我。虽然她努力想给我最好的,让我衣食无忧,让我跟其他同学一样顺利地读完了大学,但是作为一个妈妈,她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缺失了太多的参与,我们彼此爱着对方,但我们的心却似乎相距遥远,看得见、摸不着。我心里想什么,她不一定知道,我渴望什么、需要什么,她也不一定清楚。那是2009年10月,月光妈妈和她的爱心团队的叔叔阿姨们,来到我们学校,参加新落成的耕读缘希望小学开学典礼和剪彩仪式。我和德吉拉姆、卓玛拉姆一起被学校选为升旗手,同时担任剪彩时捧花球的礼仪小花童。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高光时刻,那一天也被我视为自己生命中的吉祥日,而那次走到我身边剪彩的,正是月光妈妈。我想起那次去康定寻访拥忠斯姆之前,月光曾经发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三个穿着美丽藏袍、戴着鲜艳藏族头饰的小姑娘,她们手捧装着红绸花球的藏彩托盘,嘴唇紧抿,低眉垂脸,表情有点紧张。右边的两个小姑娘我认识,一个是德吉拉姆,另一个是卓玛拉姆。2011年我第一次赴丹巴采访时,因为进村的路被雨水冲垮,我们的车陷在泥坑里动不了,村民们赶来帮我们一起推车,两个小姑娘也挤在人堆里,吭哧吭哧地使劲推,小脸涨得通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车轮推出泥坑时,我搂着她俩拍照留念,她俩笑靥如花,一点也不怕生。可是,左边那个穿着天蓝色藏服的小姑娘,我却没有一点印象,只觉得小女孩鹅蛋脸上一双柳叶般的眼睛十分漂亮。月光说,她叫拥忠斯姆,2009年我们去参加耕读缘希望小学落成典礼时,她和德吉拉姆、卓玛拉姆是学校选出来的三个升旗手,剪彩时,也是由她们三人担任小司仪。我知道,德吉拉姆和卓玛拉姆是月光口中常常挂着的孩子,月光每次去丹巴一定会去她们的家里,有时还会住在卓玛拉姆家。但这个拥忠斯姆最初似乎很少听月光提及,2011年我在丹巴采访期间也没有见过她,心里便有了一份好奇,便忍不住向月光打听这个女孩的情况。当然记得,我是那届“善文化微散文大赛”的评委之一,记得这篇微散文其实并不是来参赛的文字,而是月光发在微博上的一段话:又要离开希望小学了,艰难最是别离时。拥忠斯姆低着头,只是流泪,送了一程又一程,捉着我的手始终不肯放。总算劝回去了,又哭着追回来。同去的姐妹不知该怎么办,勤索性蹲路边呜呜大哭起来:那我们就回去再住一晚吧!那一刻谁都心软了,可是,如再上山,家长们的热情你又如何去承载啊! 当时有评委在微博上看到了月光的这段文字,也了解到这段文字背后的故事,知道月光和她的爱心公益团队,其时已经在丹巴和直亥两地,结对帮扶了三百多个贫困家庭的孩子,拥忠斯姆只是其中的一个。这位评委说:优秀的“善文化微散文”有时候不是写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另一位如今已经去世的评委则说:读到这段文字时,“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我相信,行文与行动同步,是一种至高境界。”当时,七个评委一致同意给月光这段并不是参赛的微博文字授予“第二届善文化微散文大赛”的二等奖。月光笑着告诉我,左边穿蓝色藏服的女孩就是那个爱流泪的拥忠斯姆。月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忧郁,她叹了一口气,有点怅惘地对我说:三百多个孩子,哪能一个个都对你说呀!每一个孩子都是不同的生命个体,你要和每一颗不同的心灵对话,你就得了解他们不同的家庭背景,以及由此带来的每个孩子不同的性格,用不同的钥匙,去打开不同的心门。资助他们钱和物,只是帮他们解决一部分经济困难,而要让他们的内心变得强大起来,勇敢地去面对自己未来的人生,这不是仅仅靠资助钱财就能做到的。这个工作量真的很大,我每年也要抽出时间去走访这些孩子的家庭、学校、父母、和老师,而我们目前的公益团队的成员大多都工作繁忙,他们都很有爱心,也乐于奉献,但他们几乎人人都缺少时间。虽然目前已经有不少爱心人士参与进来,每年和我一起走访,但参与人的数量还是远远不够。其实我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引导工作,也希望爱心人士每年都能尽量抽出一点时间,和自己结对的孩子见面、谈心,平时也尽可能通过电话、微信、甚至写信,经常和孩子们进行心与心的交流。现在看起来,这样做还是很有成效的,凡是每年能和受助对象见面,并且经常有沟通交流的孩子,明显成长得更健康,性格也往往更开朗、阳光、自信,见识也会比其他孩子高出一筹。月光摇了摇头,说:她是我一个要好的小姐妹来瑶结对的,可是当时来瑶并没有来到现场。那时候,我只是凭着一腔热情在做这桩事情,没有经验,一切都是摸索着干。和贫困孩子结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走申报、筛选、调研、核查,等一系列较为严格的程序,因为当时的核桃坪,家家户户都穷,可以说,每一个家庭的孩子基本上都符合结对的条件,因为没有不穷,只有更穷!2009年耕读缘希望小学开学典礼,有一个现场结对的互动环节。这三个小司仪眉清目秀,我个个都喜欢。你想啊,全校那么多孩子,只挑选出来三个升旗手,又让她们做剪彩环节捧红绸绣球的司仪,一定都是很优秀的。当时,学校报上来第一批申请结对的名单中,并没有德吉拉姆和卓玛拉姆,但我还是主动和她俩结对了,因为我希望结对的孩子中有优秀的学生,将来也能成为其他孩子的动力和榜样。而拥忠斯姆本身就在学校报上来的名单中,又是三个升旗手之一,肯定也很优秀,正好我的小姐妹来瑶委托我帮她结对一个孩子,我就让来瑶和她结对了。来瑶是杭州一家银行的行长,工作很忙,那一次她因单位有事走不开,没能来到现场,我就觉得,自己对拥忠斯姆这个没见到自己结对妈妈的女孩,有一份无法推却的责任。学校的活动结束后,我当天就走访了所有结对孩子的家庭。拥忠斯姆家里的情况是最让我震惊的,其他被结对的孩子家里虽然也都很困难,但大多并不缺少父母的关爱,而拥忠斯姆的父母离婚多年,父亲对她不闻不问,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外出打工,拥忠斯姆从小跟着外公外婆生活,两位老人不仅自己体弱多病,上面还有一位卧床不起,九十多岁高龄的太姥姥,他们即便想疼爱这个外孙女,也没有这个能力。第二天,我们爱心团队的所有人又回到学校,和同学们举行交流活动。我特意来到拥忠斯姆所在的班级,发给孩子们纸和五彩笔,让孩子们画画。我给孩子们出了一个题目:我心目中的学校。孩子们埋头画画时,我情不自禁地就走到了拥忠斯姆的身旁。说实话,我知道自己心里对这个缺失父母关爱的小女孩,有了一种放不下的心疼。现在我终于有点明白,那天晚上,在康定城那家小旅店里,拥忠斯姆为什么一直默默地流泪,却很少说话。她长那么大,几乎没有机会俯在谁的怀里尽情地流眼泪,生活中的种种苦难,即便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也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她不能让年迈的外公外婆因为唯一的外孙女不开心而难受。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心里的沉重背负久了,一定会觉得压抑,一定要寻找释放的出口。幸运的是,她遇到了心细如丝,不用说什么就能懂她的月光妈妈。于是,我在微信里问拥忠斯姆:你对月光妈妈是不是有一种像对母亲一样的依恋?你和她萍水相逢,平时你在丹巴,她在杭州,也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你为什么看到她就会不停地流眼泪呢?拥忠斯姆回复我说,在我心里,她就是我另一个母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我就会流眼泪,她看我的目光,就像我的妈妈,我只想扑进她的怀里,靠在她温暖的胸膛上,听着她真切的心跳,痛痛快快地哭。在她面前,我不用撑着,我是可以把心里所有的苦和委屈都通通都倒出来的。袁敏近照
作者简介:袁敏:作家、编辑、出版人。创作文学作品多部,尤以纪实文学《重返1976》对历史的深沉叙述和深度哲思,受到社会各界关注,并被几十家媒体连载、评介。编辑出版1-7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韩寒《三重门》等图书,以对中国教育现状的犀利切入,掀起了反思传统应试教育的浪潮。在暖心教育读本《蒜头的世界》中,作者以自己教养孩子的亲身感悟,提出“快乐教养”理念和方法论,旨在将“快乐”还给被各种升学压力困扰的中国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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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名题写:林邦德
编 辑:东东 西西
终 审:独山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