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潇潇|蒙昧时光——长篇小说《昔有少年》节选(下)

文摘   2024-12-22 00:03   浙江  

-2024年12月22日-

(总第704期)

           








编者的话

   文学作品贵在创新,包括语言和形式。本刊今天推出作家沈潇潇长篇小说《昔有少年》节选,分成上下两个专辑,为其双重结构、全景视角,打破虚构与非虚构、小说与散文的界限等努力喝彩,意在褒扬和激励这个良好趋势。本刊推荐,希望大家喜欢。



蒙昧时光

——长篇小说《昔有少年》节选(下)

文/沈潇潇



(紧接上)

A.歌声:

少年记得建纲一家在小堇华家搬走后不久就迁入了68号墙门。建纲比少年大两岁,也在堇城中学上学,初高中已缩为二年制,他读高一,少年读初一。建纲身材颀长,五官端正,说话嗓音圆润,是班里政治宣传委员,简称政宣委员,又是校文艺宣传队的一号男歌手。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少年又把他介绍给阿三等小伙伴。

建纲放学后几乎天天要在家糊纸袋。建纲的爸爸在大世界对面一家副食品商店任党支部书记,纸袋是店里用来给顾客包装炒货、干果、蜜饯等散装副食的。纸、浆糊由店里提供,每糊一百只纸袋付三毛钱。少年常帮建纲糊纸袋。

吸引少年去建纲家的因素,还因为他家里有一份四开的《参考消息》报,是他的爸爸下班时带回家看的。订阅《参考消息》有级别门槛,至少是像建纲的爸爸这样的基层党支部书记才有权限订。少年喜欢看这份报纸,阅读对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的报道和国外媒体对中国的报道,尤其喜欢看北约、华沙两大阵营的军事动向报道。有一次晚饭后,建纲的爸爸抽着烟盯着《参考消息》上的一篇报道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久,其间自言自语了一句:“国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呢?”等他看完搁下报纸,少年拿过来仔细阅读,在弹过烟灰痕迹的版面位置上看到了塔斯社发的一则消息,说勃列日涅夫在出访期间因中国事件而中止出访提前返回国内。中国事件?少年脑子里随即冒出一串问号:是不是中苏又要开打了?会比珍宝岛那一仗更厉害吗……

两个月后,关于温都尔汗坠机事件的文件传达到了普通百姓,少年这才幡然大悟。他震惊,又莫名兴奋,甚至兴高采烈。近年间,民间时有种种摆着和尚骂贼秃的非议,他已能隐约感觉得到。

糊袋的纸来自废品收购店的旧书旧刊,旧书旧刊基本上都在“毒草”之列,用它们糊成为工农兵顾客服务的纸袋,是对它们在捣成纸浆前的最后一次利用。建纲放学后须糊满一百只,他爸爸给三分零用钱。他不满又无奈。在背后称他爸爸是“戴红帽子的狠心资本家”。三分钱够买一支盐水赤豆棒冰,如果有半两粮票,也可以买一根油条。在下午放学后至晚餐前的时间里,糊一百只纸袋本来绰绰有余,但每天差不多到最后时刻才完成。社会上不时流传一些传说,如在某张画上、甚至包装盒的图案中发现了国民党党徽十二角星或者蒋介石的头像之类,反正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敌人总躲在阴暗角落里搞阴谋诡计,建纲为此对过手的图画都要仔细察看一遍,希望从中打出可能隐藏着的反动图案,从而影响了糊纸袋效率。还有他粗识简谱,一发现纸页上有歌谱,总要先哼唱几句,觉得好听就要学唱一遍,同时他还满腔热情、甚至诲人不倦地教少年学简谱,学唱歌。还有,两人一发现感兴趣的文章,常常顾了阅读而忘了糊袋。

那天,少年拆开一本已经旧电影画报,发现上面有一首电影插曲,照例先让建纲过目、试唱。当少年看到建纲撮起酒杯口似的圆唇,唱出最前面的两个字,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击打了一下,脑海立刻浮现出一个场景:一条田野小河,两岸草木茂盛,开满野花,一条木船迎面驶来。船上有一位解放军叔叔,一边揺着橹,一边放声歌唱。他的双唇撮得圆圆的,像是一只小酒杯的杯口,与此刻的建纲一样。歌声从酒杯口流出来,流出来。当年的少年还听不懂摇着船的解放军叔叔在唱什么,以为是“酒酒那个……”什么的。如今看到了歌谱里的歌词,少年才明白不是“酒酒那个……”,而是“九九那个艳阳天……”

歌名下面印着一行字:故事片《柳堡的故事》插曲。少年由此判断自己最早看过的电影叫《柳堡的故事》,至少是比看《地道战》早——不不,也许在它之前自己还看过其他电影,只是他对它们还没有记忆,《柳堡的故事》是给自己留下最早记忆的电影。他竭力想由此唤醒有关这部“毒草”电影更多的回忆,仅记起一个村姑的影子,等到多年后《柳堡的故事》重映,才知道她是陶玉玲扮演的小英莲。

少年跟着建纲沉醉在学唱中。当唱到“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时,少年心嘣嘣急跳,不由得想:这“毒草”还真有点毒性呢。

这页“毒草”歌谱最终没有被糊成食品纸袋,少年把它带回到了家里。他在家里翻出一本废弃的空白账册,深蓝色的硬皮封面,内页纸质挺括,决定把它作为自己的歌本。他在在本子封面上郑重写下“歌曲选”几个字,翻开第一页,用来抄写歌曲目录,《九九那个艳阳天》的歌谱被粘贴在第二页上。此后,在帮建纲糊纸袋时,他特别留心那些印有歌谱的书页,尤其是电影插曲。一经发现,先是让建纲哼唱,如觉得好听,就不管它是不是毒草,把歌谱粘贴或是抄录在歌本里。

少年在糊纸袋中陆续发现不少值得留存的歌谱,如电影《红日》的插曲《谁不说俺家乡好》。少年读过小说《红日》,但没看过电影,当建纲哼出几句简谱乐句,少年又生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层层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建纲一句接一句地哼唱着,少年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少年记起那次跟随颖芳姐姐去南郊采马兰,在越过铁路的时候,看到东边那青砖红瓦的苏式建筑火车南站,站房一侧垒得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枕木垛,越过枕木垛往远远的南方望去,山岚云雾缭绕,空旷辽远,歌声在空中缭绕。不会错,当时车站月台上的喇叭里正在播放着这首歌!他不知怎的竟一时眼眶湿润。还有多少记忆深埋在自己的心底呢?

少年的第一本歌本贴满抄满了,少年又买来一本硬面抄笔记,每当新寻获一首好听的歌曲,就在南窗下的写字台上摊开硬面抄,一边抄录歌谱,一边试哼着乐句,沉浸在梦幻般的幸福里。他的识谱水平大有长进,堪与建纲相比肩。

在少年心爱的歌本中,数量最多的是电影歌曲,如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冰山上的一朵雪莲》《告别战友》、《草原上的人们》中的《敖包相会》、《红珊瑚》中的《珊瑚颂》、《红日》中的《谁不说俺家乡好》、《铁道游击队》中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等等。在少年的歌本里,还抄录着不少国外著名歌曲,如前苏联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白桦林》,有欧美的《深深的海洋》《桑塔露琪亚》《红河谷》、有东南亚的《船歌》《海鸥》《甜蜜爱情从哪里来》等,这是在一本掉了封面的《外国歌曲200首》上抄录下来的。他尤其喜欢缅甸民歌《海鸥》和前苏联歌曲《山楂树》《红莓花儿开》,当唱起“看晚霞映红了伊洛瓦底江,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光……”或“歌声轻轻的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列车飞快的奔驰,车窗里灯火辉煌……”,心神就跟随着优美动人旋律和歌词飞向远方。当唱起“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他觉得歌中的“我”和《九九艳阳天》中小英莲的心思异曲同工,唱着唱着自己先就陶醉了。

有一天少年刚拿起一本电影画报,里面意外掉出一叠黑白照片,有十来张。这是那时特有的歌片,六十四开纸大小,设计印制精细,上面印有歌星的头像和歌谱,都是二三四十年代的歌星和老歌,如《天涯歌女》《夜来香》《铁蹄下的歌女》《教我如何不想她》等。他如获至宝,和建纲平分了几张歌片,细心夹在歌本里。

多少年以后,有一次整理物品,他打开一只尘封的硬纸版箱,最上面赫然一本蓝色账册,那梦幻般的深蓝竟依然如故,只是上面“歌曲选”这三个稚嫩的钢笔字变得黯淡,小心翼翼地翻开,就像打开了钢琴琴盖,翻动一页页歌谱犹如触到了琴键,满耳是轰鸣的乐声,那都是叩开青春心扉的声音呵。

在初一下半学期,出版了一本《战地新歌——文化大革命以来创作的革命歌曲》,次年又出版了续集,建纲用糊纸袋得来的零用钱去买来了,与少年一起共享。两人几乎对里面的每首歌都进行了哼唱,少年发觉能有资格抄入自己歌本的不多,就只有《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北京颂歌》《阿佤人民唱新歌》《歌唱我们的新西藏》等十几首。少年发现,大凡歌名里有“我爱”两字的歌,还有一些由少数民族的民歌曲调改编的歌,一般比较动听。

数年后,在恢复高考后的大学校园,禁区已被打开,一大批电影成了重放的鲜花得以解禁复映,那些优美的电影插曲在校园广播里天天播放,那真是激情如歌的岁月。当《柳堡的故事》的电影在学校操场上放映,当《九九艳阳天》的歌声响起,少年就想起当年和建纲一起糊着纸袋哼歌的情景,那真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呵!


B.开门办学:


一进堇中大门,迎面矗立着一块匾壁,上有檐角、下有基座,红色壁面上写着几行金黄色的大字:“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少年的初中时代,每学期都要走出校门去“开门办学”。

第一次学工活动安排在电力公司,其他学生都下到车间拆旧变压器、绕线圈,搞得身上邋里邋遢。少年画画好,由美术吕老师带着为公司画了一周的安全用电墙头宣传画。学工结束后,电力公司送少年一叠《工农兵画报》作为奖励。

第二次学工是去拖拉机厂,也是一周。少年知道了啥叫气缸、活塞、冲程、离合器、主动轮、从动轮。与在电力公司里学工一样,车间除了发一双手套和两个袖套筒,不发工作服,每个同学因此都把自己的衣服弄得满是铁锈、油渍,背后牢骚怨言不少。少年以此为题材,写了个《臭油·香油》的小相声,被刊在学校的《学工简报》上。相声大意是说:工人叔叔长年累月与机油、柴油打交道却觉得香,而我们有的学生却只因衣服沾上一点点油渍就嫌其臭,这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在我们一些学生头脑里作怪的表现,应该斗私批修,向工人叔叔学习,接好革命班。教音乐课的顾老师具体负责全校文艺演出,在《学工简报》上看到这个相声,大为赞赏,指定为全校学工汇报文艺会演的重点节目。班里的张同学和陈同学自告奋勇上台表演,为防临场忘词,演出时陈同学特意手握那期简报当道具上台。说到一半,陈同学果然忘词,便按预定方案一边说着“让我们学习学习”,一边顺势翻开简报,和张同学一起把脑袋凑在一起作认真学习状,由此接上了词。台上混蒙有术,除了顾老师和少年以外,台下坐着观看的工人叔叔和师生对此破绽毫无所察,演毕获得如雷掌声。因为一则相声,少年被评为校年度学工积极分子,张、陈同学被评为班年度学工积极分子。

下乡学农劳动前,学校领导动员学生们要和贫下中农紧密结合,打成一片,与地主富农分子划清界线,与他们作坚决斗争。动员会结束前,全场高唱歌曲《学习雷锋好榜样》:“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人民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第一天,在机耕路上学开手扶拖拉机,少年和同学们在拖拉机厂学工时装配过小马力柴油机,却没开过拖拉机,学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切身感受到“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学完开拖拉机,少年轻快地走在机耕路上,对面走过来一个戴草帽的农民。少年有心打个亲热的招呼,突然又收起了笑容,心里打起鼓来:要是对面走来的是一个地主分子呢?这可是个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问题。高玉宝《半夜鸡叫》里的地主周扒皮长得尖嘴猴腮,样板戏《白毛女》里的黄世仁有一张阴沉的脸。要命的是对面走来的这个人头戴着一顶草帽,并且被雨淋过的帽檐垂得低低的,根本看不出他的脸长怎样的。他犯难中急中生智,蹲到路边低头装作卷裤腿的样子,那人擦身而过。

少年期待已久的学军拉练安排在阳春三月。要求学生全部自带铺盖,最好是草绿色的军用被,若没有军用被,背包带尽量是军用背包带,若没有军用背包带,那至少用军绿色的带子。有的家长在人民武装部工作,家里不但有军用背包带、军用挎包,还有草绿色的军用棉被,引来不少羡慕目光。多数同学家长通过各种关系向熟识的复退军人借用,阿娘从单位的一个当门卫的复员军人处借来了一副军用背包带和军用挎包。拉练出发之前,照例进行动员。首先是学习“五七指示”,接着是进行革命传统教育,讲二万五千里长征,其中讲到一个情节:红军翻雪山,过草地,没吃了,只好把裤皮带煮烂吃了。有同学说:皮带怎么能吃啊?老师说:那时的皮带是牛皮做的,煮了是有营养的。而现在大多是塑料皮带、人造革皮带、帆布皮带,有的还是由机器的传动皮带裁成的裤皮带。一个同学说,那还是过去好,过去的皮带饿了可以吃。另一个同学说:现在的皮带也不错啊,可以用来打人——当然是打阶级敌人。然后进行当前形势教育,主要是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苏联社会帝国主义虎视眈眈,准备侵略中国。动员者亮出一幅中国地图,北方画着一只挥着狼牙棒的北极熊,从东北、西北和中蒙边境射过来三个黑色箭头,表示着苏修在中苏、中蒙边境陈兵百万,时刻准备对我国发起侵略战争,吞并东北、内蒙、新疆地区,西南是一个挎枪的印度兵,他的背后是原殖民地主人大英帝国的一个将军,他死命地按压着打气筒,气门塞在印度兵的肛门里,肚子已快已被撑破,他伸出的黑手想环抱西藏,东北画着个日本矮子,想重温满州国旧梦,东南是额头上贴着狗皮膏药的蒋介石口沫四溅着叫嚣要反攻大陆,太平洋上画着朝我国驶来的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兵舰。大家觉得学军确实必要。

经过一天行军到达目的地地处四明山革命老区樟村。一些同学累得半死,少年仍然精神抖擞。这归功于上初中后,学校里开展“跑到北京去见毛主席”活动,他和阿三积极响应,一早,少年按约定来到石板路上,在阿三家的东墙上用拳头敲击几下,空斗墙就发出“空、空”的声响,睡在里边的阿三回敲几拳,赶紧穿衣起床。少年就在外面做准备动作,等阿三一出来,两人就一起去学校的田径场兜圈子,或者是沿灵桥路跑向火车南站,在南站广场绕一圈后,又向北跑向月湖,绕月湖一圈再回来,早饭的胃口特别好。

在当地的一所学校里安顿下来后,校文艺宣传队的成员正忙着化妆,准备晚上演出。有的学老八路帮农户家挑水,少年用学雷锋小组的理发工具,给当地贫下中农的孩子理发。文艺晚会后,当地电影公司的放映小分队为学生放映了纪录片《红旗渠》,影片表现了河南林县人民响应毛主席号召,学习愚公移山志,敢叫山河换新颜,从邻省山西省截引漳河水入林县,在太行山悬崖峭壁上开凿出总长近2000公里的红旗渠,沿途串联数百个山塘、水库和水电站,灌溉农田面积40万亩,解决了全县人畜饮水的困难。影片早已在市区放映过,电影一放映完毕,学生们归途经过樟溪,不约而且同地唱起那首抒情又雄壮的电影插曲:“劈开太行山,漳河穿山来,林县人民多壮志,誓把山河重安排……”在电影中,这首插曲是男女声二重唱,平时男女同学壁垒分明,这个晚上却是男女同学齐声合唱,好不欢畅。

晚上,同学们借当地中学的二楼教室和大礼堂的舞台打地铺睡觉。一些同学兴奋得睡不着,由拉练说起红军长征的故事。说了一阵,有人感叹:“我们多么幸运啊,赶上了这个红彤彤的好时代。”有人接上:“是啊,我们的先辈经历过长征,我们羡慕他们,以后的人一定也会羡慕我们的。”说着说着,一个同学说到年初逝世的陈毅元帅,说到毛主席参加陈毅元帅追悼会,说“陈毅是个好同志”。这个同学说:他过去在传单上看到过陈毅的一段话,说什么红色专家白色专家,你只要把原子弹给我搞出来,你就是红色专家,我还要给你叩头。陈毅还说,飞行员的任务就是钻研技术,开好飞机,政治上只要不开到台湾去就可以了。另一个同学反驳:陈毅说得不对,如果只红不专,谁能保证白专飞机驾驶员不会把飞机飞到台湾去呢?而且飞机驾驶员如果走白专道路,他就能很容易把飞机飞到台湾。这个同学的话是过去从大字报上看来的。又有一个同学发问:那只红不专的飞机驾驶员呢?他又自我回答:他就是想飞往台湾也飞不成。黑暗中有一个同学接腔:即使起飞了,半途也会掉入台湾海峡。又听到一个声音说:我们是在说红专白专,要是飞到台湾去,那是黑专了……

红、白、黑地说着,巡夜组的白色手电光柱从窗口晃进来了,大家赶紧闭上眼,不吱声了。明天一早,还要去祭扫烈士陵园呢。


A.满城尽是“反革命”:


少年记得那天放学后,建纲兴奋地对自己说:晚上我组织了个革命行动,你来参加吧。这年头革命行动多,但少年好奇他会组织什么活动。他像是知道少年的心思,说,你到时参加就好了,我已叫了阿三等几个,都参加的。

建纲作为班政宣委员,是班委中除班长、副班长之外的排名第一位角色,过去班委中排名第一的是学习委员,后来学习委员染上走白专道路之嫌,慢慢被边缘化,排名靠后的劳动委员变得强势起来。在大批判、小评论不断的时代,最出头露面的还是政宣委员。堇中校园主干道路有一段的两侧都是黑板报棚,形成一条黑板报长廊,教学楼的外墙上也有水泥砌出的黑板报,每班都有一块包干的黑板报。黑板报是每个班的门面,出黑板报是政宣委员的主责,班主任经常向政宣委员过问黑板报的事:出的内容和版式要精彩,出的期数不能拉在别的班的后面,等等。黑板报无一例外以老人家诗词里的一些词句作为刊名,如“战地黄花”“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橘子洲头”“中流击水”“激扬文字”“红旗漫卷”“东方欲晓”“峥嵘岁月”“芙蓉国”“丛中笑”“红烂漫”“从头越”“云水怒”“风雷激”“千钧棒”“慨而慷”“追穷寇”“战犹酣”“惩腐恶”“驱虎豹”“全无敌”“朝晖”等等。建纲所编的黑板报刊名是“看今朝”,语出老人家《沁园春•雪》中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并且还模仿了老人家的手迹模样。少年常读他编的黑板报,看出他写文章特喜欢引用老人家诗句,如写到国际形势引一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就显气势磅礴;写到国内形势引一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就显欢欣鼓舞;文章的结尾引用“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就显豪情满怀。少年猜不出,这个每周一次在黑板报上激情澎湃的政宣委员、放学后又大多闷在家糊食品纸袋袋的邻居,今晚的行动会搞出什么花样来。

当夜幕降下,几个人到壕河边的梧桐树下集合。建纲提着个书包,也不知里边装了什么东西。他先宣布自己是今晚革命运动小组的组长,封少年和阿三为副组长,其余两人为基干组员,这基干组员大概是受基干民兵启发而来。至于本次行动的纪律嘛,他说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的第一条,一切行动听指挥。有组员问到底是什么革命行动,他以政宣委员的口吻说,今晚的行动绝对革命,等会你们就知道了,并且我们的行动必将产生良好的社会反响。

建纲带领着一伙人出发,不一会儿儿来到了狮子街边一片小空地上,空地上满是瓦砾,瓦砾间长着杂草,在空地的西南角,一排简易的棚屋的西墙和一幢居民楼的北墙夹出一个阴湿的墙角。走近空地,闻到一股淡淡的尿骚味。这块空地上的墙角,客观功能是给路过的男人们内急时得以释放,是尿骚味的源头。

少年也曾在这里小便过,没办法,虽然离家已很近了,但内急是汹涌而出不可抗生理需求,只得急奔向墙角痛快了事。这样的墙角散落在堇城的东南西北,突然内急的人们似乎会突然产生一种特殊的嗅觉,灵敏地觉察到它的存在。列宁同志曾经说过,一个无产者可以凭着一首《国际歌》走遍天下找到知音,那么内急的人们可以顺着浓淡不一的尿骚味找到解决问题的熟悉角落。这样的墙角几乎都有一个千篇一律的标配涂鸦,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此地不准小便”的直白表达,其效果倒好似此地无银三百两,反指引着内急者循迹而来。另一种更多的涂鸦上面竖写“在此小便者”几个字,下面画一只王八,这种不知是谁首先发明的涂鸦,就像是一个浅显的谜语或歇后语,其意自明。少年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见到这样的涂鸦,只记得第一次见到时并没有会意到这句诅咒,还以为这地底下生长着一只王八,提醒人们不能在这里小便。虽然骂人王八是十分阴毒的咒语,而甘愿做王八的人大有人在,因为难言之急一放了之的生理需求大大压倒了被骂的精神伤害。再说也只是写在墙上的无声语言,只要你装作没看见或别人没见到你在这里方便,骂人话也就等于空气。计划时代的公共厕所的建设速度远赶不上路人解决内急的需求。这些散发着骚味的阴暗角落的应运而生,似与人的文明程度无多大关联。

建纲带领着并不内急的小伙伴来到了臭哄哄的墙角边,放下一直自己提着的袋书包,煞有介事地叫大家作警戒状站好,从书包里掏出两个油漆罐,一罐是红漆,一罐是黑漆,又拿出一块不知从哪捡来的塑料板,少年看到上面的三个镂空的大字:反革命。在“反革命”三字的下面空出几厘米,下面又镂空了四个小字:革委会宣。一个“宣”字更凸现了建纲的政宣委员身份。看来这真是一场有备而来的革命行动。

建纲让少年把这块塑料模板板按在墙角的壁上,自己站在二三米开外的地方,指挥少年上下左右挪动了好几次。当塑料板上的三个镂空大字刚刚遮住“在此小便”这几个字,说声按牢别动,从袋子里边摸出两支小排笔,一支排笔在黑色漆罐里捅了捅,然后在模板反革命三个镂空字上反复涂抹,又用另一支排笔沾上红漆,在革委会宣几个字上反复涂抹。建纲叫少年拿开模板。粗黑的“反革命”,鲜红的“革委会宣”,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少年这才明白了这次革命行动的用意。以前的涂鸦是骂在此小便者是王八,这次革命行动中刷上红黑九字,意味着谁不识好歹在此小便,谁就是反革命分子了,且这不是哪个人随便说说,而是“革委会宣”。少年早从老师、大人们的口里熟知人有两条命,一条是自然生命,一条是政治生命。革委会宣判谁是反革命,那这个人一定是反革命,那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彻底完蛋了。一群人心中陡生杀予夺的自豪感。

“高,高家庄,实在是高!”阿三竖起了大拇指称赞。少年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眼前的“反革命”和“革委会宣”会帮助一些在此小便的小孩子认字吗?他自己在上学前认识的一些字,不少是从贴在大街小巷墙上各种的标语上认识的,一个戴红袖章的人用排笔刷出一行字,旁边的人就读出:“打倒叛徒、内奸、工贼……”他便默默地记住知道了那些字是“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大街小巷墙上和大街边像牌楼一样的大批判专栏上,天天都会有新标语贴出或刷出,有时一条标语还刚刚刷出,马上又被新一条标语覆盖,少年每次出门上街,那些读标语的人都成了他识字的老师。他还认识一至十二的罗马数字,并以此类推出百以内罗马数字的写法,这是他家里的三五牌台钟教会的。

这个晚上,少年们共转战了周边十来个这样的墙角。行动结束后的归途中,大家豪情满怀,一路上不由得放声大唱:“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唱完一首,还没走到家,而豪情还没有抒尽,于是又在一条小巷里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路人见多了这种场面,以为又是哪个学校的晚呼队上街宣传呢。

68号墙门前的石板路口,大家就要分手了,阿三仍兴犹未尽,问建纲:明天晚上还继续行动吗?建纲摊摊手:今晚的油漆已用完了。他马上又现出诡秘的表情说:大家等着瞧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几天后,阿三向建纲报告:在江东他阿姨家附近的一处墙角,也发现了“反革命”+“革委会宣”格式的字样,只是字是手写的。以后几天里,陆续有小伙伴向建纲报告类似发现。于是,建纲又约了那晚行动组的小伙伴们,去远点的街区进行巡视,好家伙,许多墙角都有了这样的字样,几乎满城尽是“反革命”。

建纲洋洋得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说得没错吧?”

过了几天,剧情突然反转,少年所在的居委会和全市所有的居委会同时得到了市革委会传达下来的命令,把所有出现在墙角的“反革命”+“革委会宣”标志一律铲除或覆盖掉。据说,有天晚上一名警惕性很高的某单位革委会成员在一个墙角解决内急时,看到自己的激流正好冲刷在下面已污迹斑斑的“革委会宣”上,而写在上面的“反革命”三字因够不着激流冲击,依然干干净净。他的脑神经急速运转:把反革命标在小便冲不到的上面,把革委会标在下面让小便冲刷,这不是高高在上的反革命分子想看或正在看压在底下的革委会的洋相吗?这不是存心要把革委会搞臭吗?他兴奋和离开时忘记拉上了拉链,次日一早,他向所在单位的革命委员会报告了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单位革委会主任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立即直报给市革委会。市革委会马上派人调查,果然属实。于是开会,口头通知各居委会组织人手把属地内出现的这些标识统统铲除或覆盖。

刚刚陶醉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中的建纲,立刻变得惶惶不可终日,害怕小伙伴中出现王连举,追查到自己头上,挨个叮嘱小伙伴们严格保密。让他害怕的事并没有发生,上面除了要求覆盖或铲除,后续并无进一步的追查。是的,革委会头头们要忙的其他事多着呢。


B.深挖洞:


《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两报一刊的《新年献词》传来了“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少年记得几年前珍宝岛之战后,接下来一学期新发的语文课本里第一课,是一首声讨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诗《苏修新沙皇,一条嗜血的狼》。他觉得“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似乎是冲着这条嗜血的狼说的。对于老百姓来说,口粮依然是定量供应,有些家庭吃饱肚子也有难度,也就无所谓“广积粮”了,“不称霸”好像与老百姓也没什么关系,那就只有共往“深挖洞”一条路上赶了。

全堇城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人防工程,有条件的各单位都在挖防空洞,学校的操场在挖,城市的主要街道被破膛开肚,公交车绕道行驶或走单行线,工地和街巷的墙上写满了“挖洞积粮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站在洞口看世界,笑迎全球一片红”等标语口号。

居委会通知,每家的窗玻璃都要糊上米字形的纸条,以防敌机空袭扔炸弹时玻璃片四射伤人。少年在阿尔巴尼亚的战争片中见到过窗玻璃贴米字形纸条的镜头。阿三家在糊防空纸条时因临时纸张不够,就先糊成了十字形的,准备以后补糊。次日一早却被一个过路群众怀疑为苏修特务并举报。一名居委会干部找上门来,责问:为什么不贴米字贴十字,是不是想给苏修飞机打暗号,让他们不向你家扔炸弹?

一般市民家庭普遍没有条件挖洞或挖壕沟,小伙伴们手脚痒痒,看上了阿三家的菜园子。起初,阿三和几个小伙伴在菜园子隐蔽的一角开挖,挖到一米多深正想挖横洞时,被周日回家的阿三父亲发现了。阿三和小伙伴们担心受到阻拦,不料阿三父亲巡视一番后,竟也参加进来了。他让小伙伴们不要挖横洞,而直接挖壕沟,他利用存放在屋檐下的碎木料做了个拱顶,把拱顶覆盖在壕沟上,当然比地面稍下沉一点,上面铺上一层瓦砾碎石,第二个周末他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了石灰浆、黄土和沙子,搅拌后铺在那层瓦砾碎石上,用砖拍实,再在上面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泥土,再拍实,壕沟就这样变成了防空洞。完工后,阿三的爸爸猫着腰钻了一次洞,钻出洞后又站在洞口欣赏了好一会,他大概在估算着:如果苏修真扔原子弹了,这洞能否躲得下家里人。小伙伴们觉得,阿三爸爸到底是当木匠的,搭出这个拱顶太厉害、伟大了。小伙伴们在菜园子里进行了一次防空演习,一声“敌机来了”,大家就猫着腰钻进洞里,阿三趴在洞口,拿着把掉了苕毛的扫把,作对空射击状。没几天,下雨,防空洞就积了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排干了,地下水又渗了进来,洞算是废了。

少年所在的校园,操场边上、建筑物间的空地,都变成开挖工地,挖出来的土堆积成一座小山,当中是空的,是全校防空指挥中心。少年的教室离校园围墙也就七八米的距离,师生在教室和围墙之间也挖了一条一米宽、半人深的沟,叫防空战壕。不挖洞而只挖半人深的壕沟,是因为再往深挖就有地下水渗涌。全校的壕沟互相联通,学生们看到连成一片的防空壕很兴奋。“今朝备战为人民,来日持枪歼敌人”,标语里的话眼看将变为现实。

白天在地上挖着洞沟,晚上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道晃动、交错的光柱。躺在桌子上乘凉的少年一个激灵坐起:“探照灯!探照灯!”

探照灯的突然出现,使原来平淡乏味的天空变得生动、刺激。道道强光光柱分分合合,交叉变幻,像一柄柄锋利的长剑,割裂着无垠的天幕,又如一支肆无忌惮的画笔,不由分说地涂抹着天幕。天空成了巨大的银幕,少年抬头仰望。就如在看一场露天电影。报纸广播里有入侵我国领空的美帝高空侦察机被我解放军击落的报道,语文课本里有活捉美国侦察机驾驶员“死没死”(史密斯)的故事。探照灯让少年的神经陡然紧张,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意识到入侵敌机飞临头顶、扔下炸弹甚至原子弹并非是不可能。

天空由此变得不可预测,少年睁大眼睛,目光追随着那一簇簇晃动、分割、变幻的光柱,驰骋着自己的想象,希望自己能明察秋毫,首先发现敌机的蛛丝马迹。在东南沿海的堇城,除了要防备北方苏修入侵的飞机,还要防备美帝从太平洋基地上飞来的飞机和蒋匪飞越台湾海峡反攻大陆的飞机,所以他对东南方向的天幕更加注意。

有时候一颗亮点掠过天空,掉落在天际,少年知道这是一颗流星的陨落,而内心却巴不得是一架被解放军击落的入侵敌机。夜深了,气温降了,却没有发现敌机的一点点踪迹。乘凉的人们纷纷进屋,有的小伙伴还要努力一番,说服家长拖延也是坚持最后的五分钟。最后带着一种既失望于没有发现入侵敌机、又庆幸于敌机没有入侵的心理进入梦中。在睡梦中,探照灯和敌机成了主角,甚至有空中大战,敌我双方机群,你追我逐,像野蜂乱舞。第二天早上醒来,只记得机群飞舞,天空似一片火海,细节却一片茫然。那一阵子,飞行跳棋在文化用品商店里卖得特别火。

长时期没有搜寻到入侵敌机的踪迹,少年的心弦也渐渐地松弛。于是开始寻找那颗我国发射的会奏《东方红》乐曲的人造地球卫星。他记得,那年刚刚听到广播里我国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的消息,阿三还兴奋地以为我国制造了一颗人造地球发射到了天上呢。少年对这颗恒星的数据记得滚瓜烂熟:卫星重173公斤,远超过苏、美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的重量,卫星运行轨道距地球最近是439公里,最远是2384公里,轨道平面和地球赤道平面的夹角为68.5度,绕地球一周114分钟。有时真能在天上找到隐隐约约、慢慢移动的亮点,有时还不止一点,但大多是夜航的飞机,它们移动得快,亮着的有红点,又有绿点,偶尔看到移动得慢的亮点有可能是人造卫星,可惜的是眼睛睁得再大,也无法分辨出哪一个移动点是我国的人造地球卫星,也听不到《东方红》的音乐声,它靠专门设备接收后才能听到。

乘凉时,家长说到天上的探照灯光柱是从北郊的军用机场发射的,据说探照灯的灯泡面罩有两米长的直径,旁边有车载发电机,由解放军操作。两天后,少年、阿三等几个小伙伴相约乘公交车去北郊寻访探照灯。快到机场附近时,小伙伴们的脸都紧贴北边的车窗巡睃,公路离机场还有一段距离,机场边上的高射炮阵地映入小伙伴们的眼帘,炮口高高昂起指向天空,但整门大炮却穿着绿色的炮衣。小伙伴们在就近车站下车,机场大门有解放军叔叔挎枪站岗,小伙伴们哪敢靠近。机场一圈都用铁丝网或围墙围着,小伙伴们议论着,一致认为铁丝网是带电的。小伙伴们兜兜转转许久,也没有看见两米直径的探照灯和车载发电机,讨论分析后一致认为它们已经进入仓库隐蔽。停机坪上停放着两架战斗机,没有想象中的威武雄壮,心里不免有点沮丧。

挖完战壕和防空洞,在国庆、元旦等节日前夕,学校常常举行防空演习了。据说,在节假日搞闪电战,可追溯到希特勒,也是苏修社会帝国主义的一贯伎俩,得好好防备。学校规定,原来的上下课电铃声,如果不是在上下课的时间里响起,并且是连续三短三长的铃声,那就是防空演习开始或真的防空警报响起。

正好好地上课,突然三长三短的铃声响起,师生们不知道是演习还是真的是敌机已飞到了堇城上空,慌忙丢掉粉笔、放弃课本往教室外的壕沟跑,因为壕沟、防空洞不够,有的按事先的分流计划,向树荫下跑。那些跳进壕沟的人,要迅速蹲下,不能把头露出在壕沟之上,也不准出声,因为苏修或美帝的飞机鬼得很,人一露出头就会被它发现,一出声就会被它听到,炸弹就会飞泻而来。老师说过:等敌人的飞机在向我们飞来的时候,危险度很高,当飞机飞到我们头顶上时,实际上危险已经过去了。于是大家蹲在壕沟里不敢出声,但双眼不时望一眼头顶的天空。奇怪的是学校的广播却一直在响亮出声,一会儿说:“美帝的飞机已经飞到城市的北边”,一会儿说“苏修的飞机已经飞到城市的东边”。也不知道到底是苏修的飞机还是美帝的飞机飞到了堇城,反正是敌机就是了。说敌机飞到北边时,同学们闭着眼抱着头,转身把屁股朝向北边,说敌机飞到东边时,转身把屁股转向东边。闭眼是为防原子弹的核辐射,抱头把屁股转向飞机飞来的方向,是为了丢卒保车,头是车,屁股是卒,宁可屁股被炸烂也要保住头。演习前老师反复强调转身时要一律按顺时针方向转,有的同学一慌张哪顾得了顺时针逆时针,只是团团乱转,于是在窄窄的壕沟里屁股们乱撞一气。

等演习警报解除,大家回到教室,以班为单位对演习活动进行总结,老师反复强调:在和平环境不能思想麻痹,要提高警惕,准备打仗。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现衣服都被壕沟里的泥土磨蹭成了迷彩服。纸老虎还没来,自己先成了泥猴子。

一次演习后,当晚下了一场大雨,到后半夜才停歇。一早,少年背着书包去上学,走到教学楼前,发现教学楼最东边的楼上楼下共两间教室已成一片可怖的瓦砾地,其中一间正是少年所在班的教室。教室倒塌了,教室边的壕沟也被瓦砾、混凝土块填满了。少年一时错愕:难道苏修或美帝的飞机昨晚来炸过了?细一看,没有爆炸、烧焦的痕迹,显然不是被苏修或美帝纸老虎飞机炸的,是挖壕沟松动了地基而致教室坍塌。幸好坍塌发生在夜里,要是白天上课时发生坍塌,那非伤人死人不可。

两班学生暂时分插到平行班上课,学校领导说:“这笔账要记在新沙皇勃列日涅夫头上,要记在美帝纸老虎头上。”

过了些日子,在晚八时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各地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节目时间,播出了新华社的一条惊人消息:“周恩来总理和尼克松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于197179日到11日在北京进行了会谈。获悉尼克松总统曾表示希望访问中华人民共和国,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邀请尼克松总统于19725月前的适当时间访问中国。尼克松总统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

太出人意料之外了,万恶的美帝总统为什么要来访问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美帝纸老虎一定顶不住了!我国强大了,有原子弹,有人造地球卫星,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我们一天天好起来,他们一天天烂下去,纸老虎就坐不住了,要来跟我们套近乎了。

美帝总统尼克松来华访问了,比公报宣布的访问最后期限还早了三个月,这证实了他们是迫不及待地想跟我们套近乎。这正好与少年开学是同一天,校长在开学典礼上特别讲到了尼克松的访问,对师生们强调:对尼克松访华,既要坚持原则,又要以礼相待,做到不卑不亢,不冷不热。听他的口气,好像尼克松要来学校访问似的。

尼克松的专机先飞上海,再到北京。尼克松走下舷梯,主动向周总理伸手求握。周恩来握住尼克松的手说:“你的手伸过世界最辽阔的海洋来和我握手。”在到达北京的第一天,毛主席就接见了他。后来又访问杭州、上海,在上海发表了中美联合公报。公报指出:“中美两国关系走向正常化是符合所有国家的利益的;双方都希望减少国际军事冲突的危险。”

就在同时,一个关于尼克松总统吃堇城汤圆的传说在全堇城疯传:在尼克松到访杭州时,中方招待他吃名闻遐迩的堇城猪油汤圆,他吃了后连连称赞“万力高特”(very good),只是有一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向中方请教:这汤圆外皮光滑无缝,馅儿是怎么放进去的呢?

从这年夏天起,堇城夜空里曳动的探照灯光柱消失了,校园里也不再响起防空演习铃声,那些壕沟后来也陆续被平了。


A.并铺:


少年记得那时的冬天要比现在寒冷得多。尤其是到了夜里,房间没有空调,棉被总是不够暖和,睡觉时得把脱下的棉衣、手工编织的毛线衣等沉一点的衣物压在棉被上。在白天撒野,梦里多半也是在撒野,所以半夜里因衣物滚落而被冻醒是家常便饭了。那时候小伙伴中拖鼻涕的特别多,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黄铜制烫婆子是晚上抵御寒冷的大杀器。烫婆子扁扁圆圆,灌满热水,蒙上一个防烫的布套子,塞入被窝里,被窝周围一圈就变得热乎乎了。烫婆子并非每家都有,更多家庭用的是橡皮暖水袋,它软软的,比烫婆子更贴肉,更温馨,但它的容量要比汤婆子小,所以持续保暖的时间也短,用的年份长了,有时半夜三更开裂渗漏,被窝就泡汤了。还有一些家庭,尤其孩子多的家庭,人多被窝也多,卖不起同样多的橡皮暖水袋,就用500毫升的医用盐水瓶,灌入热水,塞紧橡皮塞子,套上布袋放进被窝,前半夜还顶用,到半夜瓶水变得温吞吞了,到了后半夜,搞不清楚是这个瓶水在温暖身体,还是身体在温暖着瓶水。早上起来,不管是烫婆子里的温水,还是暖水袋、盐水瓶里的温水,统统用来刷牙洗脸,只是从暖水袋里倒出来的水有浓浓的橡皮气味,刷牙时苦味明显。

晚上好歹捱过去了,少年最感害怕的是起床时分,用建纲的话说那是“对我们革命意志的考验”。不过也有办法对付,用革命歌曲和毛主席语录歌来激励自己的革命意志。赖在床上唱歌的时间长了,人精神多了,赖被窝的念头也慢慢淡了。正是语录歌流行时节,家里的收音机、墙门里的小广播、马路上的大喇叭不停播放着这些歌,还有样板戏选段,老老小小都会唱上几首、几段,街头巷尾有人边走边引吭高歌不足为奇。天冷起不了床,少年先唱《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太阳升起来不就暖和了吗?但是实际效果并不明显,那就再唱《在北京的金山上》:“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但这光芒似乎也没给身体带来多少暖意。最终还是唱语录歌最灵光:先响亮地唱一句“下定决心”,人就猛地坐起套上上衣,唱第二句“不怕牺牲”,就迅速穿上裤子,再唱“排除万难”,就开始下床穿袜套鞋了,等最后一句“去争取胜利”唱出口,就端着满满的痰盂放门口了……

那年寒假,有一户住后幢辅楼的小家庭迁出墙门,腾出来的那一小间北房分配给了建纲家,由建纲独住。寒假里,少年大多去和建纲并铺睡。寒假里不用上学,可以不用早早唱《下定决心》起床了,也就是说可以美美地赖床了。建纲对赖床有个说法,叫做“睡了一夜,不如一捱”,在堇城方言中,夜和捱是押韵的,琅琅上口。在少年的潜意识里,凡是琅琅上口的话语,其权威性一般是不可怀疑的,譬如老人家说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是那样雅致……”等等。

晚上,拉灭了灯,建纲在被窝里问睡在被窝另一头的少年:“你觉得白茹怎样?”

少年不知道建纲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说“喜欢啊,白薯好吃啊!”那时每年冬天快到的时候,粮站里总要搭配着供应番薯,一斤粮票可买7斤番薯。这番薯分红薯和白薯,大人们喜欢红薯,因为煮熟后的红薯结实垫肚,而煮熟的白薯则是水汪汪的,一点也不耐饥。但白薯生吃甜、脆,红薯则硬梆梆的,不好咬,也不甜。所以,在那难得吃水果的时代,白薯是小伙伴们的最爱之一。只是从粮站买来的番薯基本上是红薯,红皮白心的白薯只是偶尔可以找到几颗。每次从粮站买来番薯后,少年都要先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番,把其中几个白薯挑出来,留作水果吃,阿娘都依着他。

“我是说小说《林海雪原》里的卫生员白茹。”

“哦。”少年读过小说《林海雪原》,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就是从这本小说中改编过来的,小说中还有奇袭奶头山、大破河神庙、进军绥芬大甸子等精彩故事。戏中是有一个卫生员,她好像只是在第七场《发动群众》和第十场《会师百鸡宴》中出现过,一个背着小药箱跑来跑去的龙套,没有台词,更没有名字。小说中第九回的《白茹的心》和第二十三回《少剑波雪乡抒怀》,写到了剿匪队伍203首长少剑波和卫生员白茹之间的爱情。

建纲说一看到小说写白茹看见少剑波心跳时,他的心也会跟着咚咚直跳,心尖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对此少年完全理解,他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读到对保尔和冬妮亚炽热情感的描写,也有这种类似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少年和建纲恰被哪家收音机里传来的203首长少剑波一段充满抒情气息的唱段唱醒:“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望飞雪满天舞,巍巍群山披银装,好一派北国风光……”这段唱腔的最后一个字音拖得很长,颤悠悠的,少年不是太喜欢。他喜欢杨子荣在威虎厅唱《甘洒热血写春秋》的豪情满怀、小常宝控诉土匪罪状的刚烈愤懑、李勇奇唱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时的粗犷豪放,甚至对座山雕唱“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时的怪诞腔调也觉得怪有趣的。要是在往常,在这样的冬天清晨,少剑波这那颤悠悠的“朔风吹”会让赖被窝的人越发觉得外边的冷,就越发不想起床了。但昨晚刚聊过少剑波和白茹,早上听到这唱段,感觉动听多了。

建纲两年前曾去考过市里的少年京剧训练班。他的嗓子本就出色,几个样板戏陆续出来后,一有空就跟着收音机模仿,李玉和、杨子荣、少建纲、严伟才、马洪亮等正面角色的唱腔都能唱,尤其他有一个人反串几个角色的绝技,最拿手的也最让人叫好的是唱《沙家浜》第四场《智斗》里的唱段,他一个人反串男女三个角色:一会儿粗嗓门唱戆头戆脑的草包司令胡传魁,一会又一板一眼地唱阴险刁钻的参谋长刁德一,一会儿捏着嗓子唱别有心计的春来茶馆老板娘阿庆嫂,很是出彩。可惜的是,他没被京训班录取。京训班设在离68号墙门不远的观宗寺,那里的和尚早被赶到七塔寺去了。建纲曾溜进观宗寺去观察过,眼巴巴望着一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在那里活蹦乱跳、引吭高歌,心头好生羡慕妒嫉恨。

当邻家收音机里的朔风不吹、林涛不吼之后,建纲的喉咙已痒起来了。他先是学电影《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来了几声惟妙惟肖的鸡叫,算是清了嗓子,接着亮出他的拿手好戏,唱起了《智斗》。他先唱胡司令的“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这一段,唱完又摇身一变为刁德一,唱:“这个女人哪不寻常”,再变成阿庆嫂的唱腔:“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随即学胡传魁粗声粗气接唱:“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这时,从后窗对面狮子街的一幢楼里竟飞过来一个女声:“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建纲先是一愣,随之兴致大涨,以刁德一的唱腔与对窗的“阿庆嫂”无缝对接:“她态度不卑又不亢。”对面的“阿庆嫂”毫不含糊接唱:“他神情不阴又不阳。”建纲又粗声粗气学胡传魁唱:“刁德一搞的什么鬼花样。”对面的“阿庆嫂”来了劲:“他们到底是姓蒋还是姓汪?”这边的建纲也完全进入了“刁得一”角色:“我待要旁敲侧击将她访。”对面随即回应:“我待要察言观色将他防。”……

一场“智斗”正唱得风生水起,建纲母亲蹿进门来,用一口常发笑的温岭话吼叫,意思是:太阳晒上屁股了还嚎,赶紧去煤球店看看有否卖煤屑!

煤球、煤饼都是要凭票的,而煤球店里在一定的时候会有一些碎煤屑出售,价低又不需用煤球票,买来煤屑,和上水捏成一个个圆球,晾干后就可生炉子了。煤球票不够用的家庭,对卖煤屑可是情有独钟。

在建纲的妈妈眼里,买煤屑比唱歌重要得多。建纲不敢违抗母亲意志,腾身坐起,利索穿衣下床。


B.插班女生:


初中学制缩短为两年后,少年这届学生不知怎的改成了春季班,快毕业时又忽然通知要改回秋季上高中,于是还得再读一个学期,这个学期不叫初三,叫过渡班。

过渡班刚开学,班里转来一个外地插班女生。早自修课里,班主任老师领她进教室的。向大家略作介绍后,让她与少年同桌。初中时代男女生之间泾渭分明,连老师排座位也是采取男女生隔开的办法。在纵向排列上,第一桌是男生的,第二桌子是女生,接下来一桌又是男生,横向排列也是男女生间隔。所以作为一个男生,你的四周除了同桌以外都被女生包围,女生也一样。这样的初心大概是为了维持课堂纪律、这确实是防范一些学生互相讲空话、做小动作等违反课堂纪律现象的成本最低、成效最显著的办法,甚至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和一个女生坐同一桌,少年颇感别扭。再说这位叫靳小宜的插班女生个子苗条,腿长腰细,穿着细条淡淡红格子衬衣,衬得她本来就白嫩的皮肤更加白嫩,尤其是她密密长长的睫毛、水汪汪的大眼睛,逼得少年不敢直视。别扭归别扭,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谁叫他因全班男生人数为单数,又在班里个子最高,一人在后排坐着张双人课桌呢。

早自修下课时,一群女生被吸引到了小宜的座位边跟她说话,叽叽喳喳得像一群麻雀,言谈和表情中流露着好奇、羡慕和难抑的嫉妒。少年被迫离开自已的座位,走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走廊栏杆厚实坚固,他伏在栏杆上,呆望着楼下眼里却晃动着同桌女生的身影,心头不知为什么弥漫开一种忧伤,一种面对美的忧伤。

小宜是从大上海转学过来的,堇城是她妈妈的老家,她寄住在外婆家。上海,对少年来说,像月亮一样遥远而神秘。少年当然没去过月球,但知道月球上有嫦娥、玉兔和桂花树。少年也不曾去过上海,但知道上海南京路上有电车,黄浦江上有万吨轮,外滩上的高楼大厦抬头望一眼就会掉了帽子……上海代表着遥不可及的美和无与伦比的宏伟。他还记得多年前颖芳姐姐曾对自己说过:以后有机会姐姐带你去上海看看好好不好?如今,颖芳姐姐正劳作在遥远的北疆黑土地上。

少年在上课时坐得端端正正,目不斜视,比过去更认真听讲,尽量减少与同桌女生的接触。

小宜的一切,也让同学们感到新奇。即使如她随随便便往桌面上一放的文具盒,让同学们大开眼界。她的文具盒是海绵文具盒,外层包裹的塑料皮柔软光滑,印着漂亮图案,内层的塑料洁白牢固,翻开来,里面竟像楼房一样有上下两层,各层有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格子,就像一间间小房间,用来分门别类安放橡皮、笔、小刀、三角尺、圆规等不同文具。盒子的翻盖还嵌带磁铁锁,合上盖子时会发出“嗒”的一声,很好听。她文具盒里文具也很高级,如铅笔是带橡皮头的六棱形上印有绿色华标的中华牌铅笔,一支这样的中华铅笔的价钱抵得上好几支其他同学使用的普通铅笔。班里其他同学的铅笔盒,基本上是印花铁皮做的那种,扁扁长长的,只能放铅笔、圆珠笔、钢笔和毛笔各一支、一把削笔的小刀、一块橡皮,想再放一把圆规,就要叠放了,空间差不多只是小宜那个文具盒的四五分之一。这种铅笔盒用不到一个学期,油漆就开始脱落,生出斑斑铁锈,盖子还关不严实,甚至合不拢。有的同学甚至连这样的铅笔盒都没有,而是用医院里装过针剂、药膏的硬纸盒子充当,盖子上印着“硫酸庆大霉素注射剂”“氯霉素眼药水”等诸如此类的药名以及说明它们的用法用途的文字。一个学期要用掉几个这样的纸盒子,所以有的学生对这些药剂及其功用的了解甚至超过校医室里那个常在编织毛衣的校医。小宜做事细致,有条不紊,如用橡皮擦字,会先把橡皮在空白纸上蹭几下,再往写错的字上擦,这样作业本的页面就干干净净,又如削铅笔,先在下刀的地方先刻一圈,削出的铅笔看着就让人舒服。有一次写物理作业作图时,少年不慎折断了笔芯,她默默地在课桌面板上推过来一支削得很齐整的中华铅笔。

小宜引起全班、甚至全校师生的注目,是在她转校到这里还不满一个星期时。那天举行全校文艺表演大会,每个班都有一个节目。少年所在的班报的是女生独唱,但那女生就在前一天感冒发起了高烧。班主任心里烧得比那个女生还要厉害,可谓焦急如焚。正在班主任想放弃的时候,小宜自告奋勇向班主任表示,她可以去跳一个舞。班主任问:你会跳什么舞?小宜答:《万泉河水清又清》。《万泉河水清又清》是样板戏《红色娘子军》里的一段歌舞,班主任听了很惊喜,但又不放心,赶忙领小宜到教音乐的顾老师跟前,顾老师让小宜跳一段试试。小宜跳时,顾老师的眼睛都发直了,全校真还找不出跳得比她更好的。在当晚的文艺晚会上,顾老师亲自为小宜弹琴伴奏。

《万泉河水清又清》在样板戏里本是个群舞,小宜表演的是独舞,她舞姿轻盈舒展、轻松活泼,尤其脚尖轻步行进、快速旋转的芭蕾技巧更是精彩,优美生动地演绎了万泉河畔那段深深的军民鱼水情。谢幕时,全礼堂的师生都热烈鼓掌。

小宜不但会跳《万泉河水清又清》,还会跳《白毛女》里的喜儿的《北风吹》,据说在上海时,她在少年宫里学过芭蕾舞。在课余的时候,许多女生想跟她学脚尖舞,在教室的走廊地板上,她有时会踮起足尖示范几步,让女生眼睛发亮。

进入夏天,学校规定寄宿生在寝室午睡,通学生们在教室里头伏在课桌上午睡,每天有一位值班老师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巡行检查。在那天的校文艺晚会后,小宜的《万泉河水清又清》被选中,代表学校全市中学生文艺会演。为了更接近于《红色娘子军》原戏,顾老师把独舞改为了群舞,挑选了几个舞蹈骨干,由小宜担任领舞,在大礼堂舞台上进行突击排练,午休时间成了她们的排练时间。

大礼堂在校园西北角,远离教学楼,少年伏在课桌上却总能在在热辣辣的夏风中时断时续听到从大礼堂那边琴房传来的歌声:“万泉河水清又清,我捧斗笠送红军……”少年听来,真像是从遥远的海的那边、从万泉河畔传来。少年想象着小宜舞蹈的样子,把自己想象成为她弹琴伴奏的顾老师,那个长长瘦瘦的、说话唱歌时喉结就像小老鼠一样上下滑动的音乐老师……

少年在座位上从不敢正眼看小宜,她那长长睫毛的眼皮开合,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一道闪电,那么激动人心,又让他心跳。在校园里,少年总是远远地追逐着她的身影,偷地看她在一堆女生中示范走脚尖舞,捕捉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当老师叫起她回答提问时,他的耳畔就会响起她标准清晰的普通话语音。

少年意外发现小宜也在注意自己。去操场做课间广播操时,每班按个子高矮排成两排,女生一排,男生一排,少年总排在男生队伍的最后一个,小宜在女生中个子也高,是女生那排中的倒数第二个。有一次,在课间操开始前的整理队列时间时,他发现她转过身来与身后的高个女生嬉闹,借机把头伏在女生的肩膀上,目光却含笑地向他射来。这样的角度,除了他,谁也不会发现这目光,他像一座雷达接收到了她的信息。这也只有聪明如她者才做得到。此后,他发现她经常这样和身后的女生嬉闹,他经常承受着她和煦温情的目光,那种喜悦、乐陶陶的感觉,像有一件撒满阳光的外衣服披上了身子。

星期六的晚上,全市中学生文艺会演在中山公园旁的市人民大会堂举行。少年特别想看小宜领舞的舞蹈节目《万泉河水清又清》。但每个学校分到名额非常有限,主要满足参演学生和相关人员,他没有入场券。他真想故伎重演,制作一张假冒的入场券混进去,但这次的入场券是特制的,是打字机打出来,每个学校一张集体票,上面写明了人数,又盖了个大红印章,又是老师带队进场,根本没法假冒。

天暗了下来,该进场的人员都进场了,少年出现了。他围着大会堂转,甚至连翻墙入内的想法都有了。为能相对清晰听到演出的音响效果,他来到了离舞台近西围墙边,等演出时间一到,报幕员的报幕声传出来了,但模模糊糊,根本听不真切。他猛地觉得自己的愚蠢,虽然西围墙边离舞台近,却是在舞台的背面,而扩音喇叭都是朝着观众方向安装的,站在这里背着喇叭哪能听得清。

少年终于在北边围墙靠西一点的地方听到了相对清晰的音响声。这里正对着大会堂靠近舞台的侧门,门边放有一个大音箱。第一个节目不知是哪个学校的大合唱,他本不感兴趣,传出来的声音也是乱糟糟的,其间音箱又发飚了两次,得赶紧捂耳朵。接着是男声独唱,还能听出歌唱者的吐词:“我站在海岸上,把祖国的台湾岛遥望。日月潭碧波在心中荡漾,阿里山林涛在耳边震响……”,与那首《中阿友谊之歌》一样,前面几句还抒情优美,后面又是快节奏的进行曲,前后很不协调。再接下去是女高音,“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草原和北京紧紧相连。红太阳光辉照亮牧区,我催马儿飞向前……”这位女生的音调很高,音域也广,要是在平时,他可能会跟着哼唱起来,但今晚的他可不是来听男高音、女高音的,阿里山日月潭、呼伦贝尔大草原都跟他无关。他是来看清清万泉河水的,不,是来看小宜的舞蹈《万泉河水清又清》的。

少年团团乱转,一转又转到大会堂前的正门。令少年惊喜的是,大会堂外已没有人,大会堂前把门的工作人员也撤了,大概是见外面已没人了,就跑进里面看演出去了。他欣喜若狂,直奔而进。巧的是,报幕员闪身从金丝绒幕布后出来,报出了下一个节目,正是舞蹈《万泉河水清又清》。报幕员还报了领舞者的姓名:靳小宜。

随着幕布缓缓拉开,《万泉河水清又清》的旋律响起,这次不再是顾老师伴奏,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现成的配乐录音。舞台背景是用幻灯打出的琼岛风景,一排椰子树迎风摇曳,海空上蓝天白云……在追光灯光环的跟踪照耀下,小宜手捧斗笠,踮着足尖,从舞台一侧小步轻盈登场,在走出一条弧线后,到舞台中央一个漂亮的舞姿亮相。亮相后,她向舞台一侧作扬手招呼状,霎时舞台灯光大亮,一列手持斗笠扮演成琼岛姑娘的女生从舞台左侧前排以急促碎步入场,一列扮演成红军战士的男生在舞台的另一侧精神抖擞地入场,这时在音乐伴奏中响起了清纯如水的女声歌唱:“万泉河水清又清,我捧斗笠送红军……”舞台上气氛热烈,动感十足,全场响起雷鸣般配的掌声。

少年挤在场内左侧过道近台的人群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宜,就像望着月亮里的女神。看她踮足轻快行进,看她飞身跳跃,看她快速旋转,仿佛是想把平日不敢正眼相看的遗憾在这一刻全得到补偿。

舞蹈《万泉河水清又清》在汇演中被评为优秀奖,装了镜框的奖状几天后就发下来了,是表彰学校集体的。学校觉得小宜建了头功,为校争了光,又特地制作了一张奖状给她。那几天里她显得特别高兴。没料到,她手里的这张奖状没几天被学校收了回去。不久后就有消息传出,有人举报《万泉河水清又清》这个节目存在严重问题节目,说节目打着改编革命样板戏《红色娘子军》的旗号,实际上兜售了封资修的黑货,说在这段万泉河边斗笠舞的一些舞步模仿了《天鹅舞》里四只小天鹅的“轻步行进”的动作,宣扬了资产阶级情调、情趣,是对样板戏的歪曲、篡改,所以上头收回了发给学校的奖状,学校收回了发给小宜的奖状。

接着又有消息传出,说小宜出身于大资本家家庭,从上海来到外婆家在堇中借读,是为了逃避斗争……女生们不再围着她踮着足尖学白毛女喜儿的芭蕾舞了,也不再众星捧月般来到她的课桌旁套近乎了。她的脸上失去了笑容,密密睫毛下的眼睛里隐藏着深深的忧伤。少年为她的忧伤而忧伤。

很快,过渡班这一学期结束了。在毕业典礼后,小宜向校门外走去,少年受鬼使神差,不即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她走到校门口时忽然止步,扭头向后朝他看来,投来微微一笑。还没容他作出任何反应,她就迅速转回了头,加快脚步向校门外走去。

少年已经感知,此刻之后他和小宜之间永不会再有目光交汇的时光,更不会有其他的任何交集。两人的短暂相遇,只是两条不同走向的射线在某一点上的偶然交错。美已远去,痛将留存,他甚至觉得自己快死了。这闪电般闪现又消失的回眸,是给这段死亡贴上的凄丽封条。

读过《普希金抒情诗集》留下的种子突然在少年心中萌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默吟出可归类为情诗的诗句:

你的背影是一座牢狱,

我将一生关在其中。

(全部完)

图片取自平台提供的公共图片库  
 

 


沈潇潇近照

作者简介:笔名沈潇潇,本名沈国民。1977年入读中文系,曾在学校、政府机关、新闻媒体任职,在《江南》《小说界》《雨花》等杂志发表有中短篇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等多种。奉化作协第四、五、六届主席,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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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名题写:林邦德

编    辑:东东 西西

终    审:独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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