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国丹|中篇小说:不在现场(上)

文摘   2024-10-19 00:03   浙江  

-2024年10月19日-

(总第672期)

             








编者的话


   知名作家钱国丹的小说,始终保持了一种睿智。中篇小说《不在现场》,似乎是哲学命题,你,在现场吗?其实人人都在。本刊给予推荐,希望大家喜欢。

  将分为上中下三期连载。





浙东文学

钱国丹小说

 

             




不在现场

文/钱国丹


云雾山庄 系列摄影/童遵义

最先确定郑永穷老婆惨死的,是她的后屋邻居、乐城县首富郑凌云。据凌云电器公司董事长郑凌云回忆,那大约是上午7点半左右,因为他只是在临去公司前才看一眼他家前院那几条名贵的热带鱼。当时春光明媚,院子里草木葳蕤。缪春妮正在她自家的灶间摆弄煤饼炉子。生火的黑烟像一条黑蛇,逶迤着从她们家破败的门和窗口窜出,不怀好意地往郑凌云的院子里钻去。郑凌云皱了皱眉头,想说“污染”两字,可前邻后舍的,郑凌云刚进城那阵还在郑永穷这旧屋里住过一阵子;如今他发达了,可别让人说他“为富不仁”,所以郑凌云只是很绅士地咳嗽了一下,什么话都没说。
当时缪春妮正张开那柄锈迹斑斑的火钳,把两条尖尖的钳腿伸进煤饼的蜂窝孔内,火钳已经锈蚀变形,夹起的煤饼老是滑掉。缪春妮怨声连连:现在的煤饼又不结实又不经烧,天下人都在欺贫爱富!对缪春妮的牢骚,郑凌云打定主意不接茬。有一回,郑凌云老婆史顺玲在缪春妮的唠叨后善意地说:你早该换煤气灶了呀。一旁的郑永穷竟把脸一拉,用阴阳先生的那种怪腔怪调说:有银讲银话,呒银讲鬼话(乐城县“银”“人”同音,话中第二个“银”字可作人解),弄得史顺玲好不尴尬。
郑永穷、郑凌云两人的父亲在旧社会都是郑家湾一个地主的长工。解放前夕那个地主在乐城北门外养了个小妾,便把老实巴交的永穷父亲带了去做些粗糙活。土改那阵地主被打倒了,永穷父亲便分到了那小妾的半幢老宅,成了城郊的农民。后来城区扩展把这郊区圈了进去,待到郑永穷生下来就算是正经的城里人了。
而郑凌云一家却一直居住在乡下。30年前,郑凌云从广州把第一个煤气灶背回到郑家湾,当压电陶瓷啪的一声,化火口就蹿起劲悍的烈焰时,郑家湾多少人被惊得傻张着嘴巴。在他的宣传鼓动下,郑家湾人花了5年时间,陆续完成了燃具的更新换代,可是一直生活在乐城县城边缘的郑永穷,却坚持几十年使用煤饼炉不动摇。
爆炸的时间是上午十一点零五分,这之前,难得休息一天的缪春妮一直在屋里补缀衣被,有摊在床上的衣、被、针线和新补丁为证,砖瓦场的场主也证明这天场里因缺料而停工。附近的居民听到那一声震天撼地的恐怖声之后,有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了钟表。当时郑永穷没在家,他的两个孩子郑喜喜、郑转运也都在学校读书没有放学。而后屋的一个孩子却刚刚回家,那是郑凌云14岁的儿子郑飞天。郑飞天那时候本该在操场上练习100米冲刺,可这孩子觉得学校的操场并没有自家屋后的林子好玩,那时候这孩子正迷上电视里的动物世界,他花了1500元压岁钱,买了架质量挺好的望远镜,对屋后的动物做初步的探索。就在他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自家防盗铁门并走进院子时,他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爆炸声,和受惊蝗群的奋飞声(后来才知道是击落的石墙碎片在弹跳),有两片还擦着郑飞天的头皮进了他家的堂屋,深深地嵌进了钢筋水泥的墙壁里抠不出来。
小飞天转过身来,他看到喜喜家的厨房被烟雾填满了,还伴随着咝咝、噗噗的响声。好奇心使他勇敢地跑向邻居的灶间,所以他成了头一个到达现场的人。
弥漫的水汽中,小飞天看到了躺在煤饼炉边的春妮婶,当时的缪春妮并没有死亡,她的卧姿有点怪,她的上身是仰着的,下身却差不多是俯着的,浑身沾满了炉灰和稀粥,整个身子就像一根刚刚从油锅里捞起、又掉进灰堆的大麻花。
关键在缪春妮的头部。后来郑飞天在向一切询问他的警察、记者、亲戚、同学们叙述这个事件时,反复用了这个刚刚学会的词儿。那把旧得不住掉锈的煤饼钳子,把缪春妮的脑袋当成蜂窝煤饼,将两条长腿深深地扎了进去。如果说得精确一点,就是煤饼钳的一条腿扎进了缪春妮的左眼眼窝下面,另一条腿则扎进额头的正中。
小飞天看到一个类似电影慢镜头的动作,春妮婶用一只没有被自己身体压住的右手,使劲地抓住煤饼钳子,企图拔它出来,可是她的动作不到位,或者说她的手不够长,无法使钳子脱离头部,而是扳着它缓缓地向胸口靠近,直到人们大呼小叫着从四面八方赶到时,缪春妮才一歪脑袋放弃了努力,而让火钳以九十度的弯曲形式定格在这个事件中。
郑永穷当时正坐在银溪下游一块平滑得像桌子的大石头旁,给一个过路的人看相算命。郑永穷的大名是翻身的长工父亲取的。郑永穷生在越穷越光荣的“大跃进”时期,长在越穷越革命的“文革”岁月,因为穷,他们家从来没有受过任何政治冲击,因为穷,每每运动一来,他们就被当作依靠的对象倍受青睐和尊敬,驼背的老长工因此腰都挺直了不少。有一次不知开什么会,正义凛然的工作队长忽然抱起了趴在地上打泥弹子的郑永穷,对着整个会场语重心长地说:阶级斗争,要从这么大的娃娃抓起!要年年抓月月抓天天抓!为了保证我们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我们必须每过1020年就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当时他什么都不懂,可隐约有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那份自豪和振奋。
可是好景不长。当他高中毕业踏上了社会正要大展鸿图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变了。首先,“阶级斗争”四个字变得不那么铿锵有力了,接着,穷兄弟们全都得了“向钱看”的流行病,他们办厂的办厂,经商的经商,最不济的也南下打工去,没几年,一个个钱包都像吹足气的汽球一样鼓起来了,只有他郑永穷却一直坚持穷着。他不眼红人家冒富,岂止不眼红,而是替他们担忧,他恨一切忘了根本一味求富的人,他认准这就是资本主义复辟。他在心里暗暗地说,你们投机倒把吧,你们剥削人吧,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你们这些新地主、新资产阶级统统打倒在地,叫你们把吃进去的连渣带骨都吐出来!

最叫他痛心的是郑凌云。郑凌云刚进城那会是什么?是一个身上长虱子、屁股露蛋蛋的光棍,是一个最可靠的贫下中农,所以他才收留了他,并帮他弄了辆板车,赚一碗正经力气饭吃。可这位小老乡不学好,进城没多久,就借了高利贷跟人合办了个电器厂,也不知从哪儿弄了些废旧电器,拆拆弄弄重新装配、上漆、打包,就算是新产品出厂了。郑永穷听说过他们的营销之道,怎么样给人家送礼行贿,怎么样哄对方吃喝玩乐泡小妞,然后让拿了手软吃了嘴短的家伙签单买货,那些货就一箱箱地码在他们的仓库里等待报废。
郑永穷对郑凌云说:我要告你们,让你们统统坐牢去!郑凌云很冷静地说,像我这样的人要坐牢,只怕再砌100个牢房也坐不下。郑永穷泣道,铁打的江山就要毁在你们手中,我要到北京纪念堂哭毛主席去!郑凌云说好呀,你上北京我出路费。并真的摸出了一摞纸币拍在郑永穷的手中。郑永穷一把将钱摔在郑凌云的脸上,说:用你的臭钱去见毛主席?我怕污了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郑永穷上不了北京,他只能对着家里一张尘封已久的伟人像痛哭了一场。郑凌云静等他哭毕,把钱捡起来压在他家的只有三条腿的饭桌上,说:我晓得你的腰有病,再也干不得重活。跟我一起干吧。我们兄弟一场,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立场坚定的郑永穷没有受诱惑,他扶着自己疼痛的腰,把郑凌云和他的钱推出了门,然后蒙起被子睡大觉。3天之后,他像大病初愈那么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回来时,手里捧了一大堆五行、易经、冰鉴、相学之类的书籍,半年后,郑永穷自学成才,一块包袱卷了几十个相牌签诗,在银溪边的大榕树下占了一隅之地。
郑永穷算命看相挺科学,并十分讲究职业道德。他一不弄神弄鬼,二不胡诌瞎吹,三不阿谀奉承。凭着几十年做人的经验,凡来看相算命者,他察其言观其色,再进行归纳推理总结,总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一般来说,来看相算命的有这么几种类型:一是春风得意族,他们脑满肠肥红光满面自得自信,平日里没少听各种好话,可这“好话”从一个算命的嘴里出来就仿佛是命定的了,听起来就格外过瘾;二是举棋不定者,有了难事或需要抉择时,自己进退两难,让算命的帮他定个准星;三是闯祸犯事的,找算命的指导一下如何避祸消灾、躲过劫难的。凡此种种,都有一个共性,就是欲望和遏制的一对矛盾。郑永穷的“指导”永远是保守型的,他劝人戒酒戒赌戒贪戒色戒掉一切,“求名求利事多端,便觉心中搅一团”是他用得最多的诗句。他的这种说法虽然有失偏颇,但应该说是正直善良的,可正直善良并不讨喜,因此郑永穷的算命摊总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他又不在乎钱,人家给五元十块的他收,给七角八毛的也不怪,一分不给还骂他的也大有人在,郑永穷也不生气,只是望着那人背影念诵他的谶语:执迷不悟,下场可悲!退步抽身,回头是岸!
郑永穷并没有算出自己家里的横祸。当他被人喊回家时,邻居们已经卸下他家一扇门板,把缪春妮放了上去。这时候郑喜喜和郑转运已经回家。喜喜吓呆了,扑在帮忙的顺玲婶怀里连气都不敢出,转运到底是男孩子胆大些,趴在娘的身上妈啊妈啊哭得凄惨。郑永穷扒开人群,扑入他眼帘的是那把致命的火钳,那两条扎进缪春妮脑袋的钳腿像猛地戳在他自己的心里,让他心痛肠断。他第一个举动就是要把妻子头上的火钳拔出来,却被众人拦住了。缪春妮感觉到什么,她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盯住了丈夫,说出了三个字:你、害、的……围观的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落在脸色发绿的郑永穷身上。派出所的人来了,他们捡起滚到角落里的高压锅盖,捡起墙脚一根宽松得像死鸡肠子般的橡胶垫圈,望着墙壁上呈喷射状的稀粥,困惑地摇摇头。小飞天显得很忙碌,他一遍遍向人们描述火钳弯曲的经过,他的冷静让大人们牙齿一阵阵发寒发酸。这时候由门板做成的临时担架已经启动,史顺玲赶紧回家去拿钱包。小飞天发现春妮婶的肚皮露出一截,他跑到郑永穷的里屋,抱来一条新缝好的小棉被给她盖上。
医院急救室的推门隆隆响着,把蜂拥而至的患者亲属关在外边,10分钟之后,那门重新响起,一个下巴大得连大口罩都未能罩住的医生举着那把火钳说:拔出来了。他嗅了嗅沾满红血浆白脑浆的钳腿,拿起一把卷尺量量,说插进脑袋的钳腿足有7公分长。然后他宣布缪春妮死亡,让勤杂工把她推到太平间去。
太平间被陆续而至的缪春妮娘家人所包围,其中又掺了一帮看热闹的。缪春妮的两个妹妹抑扬顿挫的哭诉很有感染力,人们盯着面目可怖的死者,听着她进了夫家废寝忘食呕心沥血苦挣苦熬的相夫教子,而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吃过一支棒冰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没有困过一个囫囵觉;更让人气愤不过的是,缪春妮曾经想要去卖茶叶蛋补贴家用,而郑永穷却连锅带蛋给砸了,苦得缪春妮3年走不起娘家见不了爹妈!

“姐姐你死得冤,死得惨哪。”缪家小妹抹了把眼泪鼻涕,却斜过脸来狠狠地剜了郑永穷一眼,“姐姐你阴间有灵,定要揪住那混账王八蛋,要他偿你一条命!”
围观的人立即亢奋起来,七嘴八舌打听这女人是被谁害死的。叹息的,流泪的,咂嘴的,愤愤然的,什么表情都有。史顺玲觉得缪春妮脏兮兮地死着不妥,又见缪家小妹耍泼打滚,就拍着她的背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小姨自己保重,你姐这样躺着不雅,让你姐夫赶紧回家拿身衣服来换上吧……
缪家小妹一把推开史顺玲,冷笑着说:我姐都死了,谁是我姐夫——再说派出所没个说法,我姐换什么衣服?你们这些城里人,蜜糖嘴砒霜心啊!
史顺玲觉得自己的脸烫烫的,便讪讪地离开了太平间,想想自己真是“好心肠没好报,点佛灯被佛笑”,回家的路上,她的感觉非常不好,发誓再也不管郑永穷家的事了。
那天下午郑凌云坐在凌云电器公司那间200平方米大的办公套间里,环视着满屋的奖状奖杯锦旗和奖牌出神。来过这间办公室的人都惊叹这屋子的华美和宽大,郑凌云总是指着那些代表着荣誉和成功的东西,将手一摊说:没法子,没法子,放不下嘛。
此刻,他心不在焉地玩着一只刚刚从日本带回来的剃须机,让它像一驾小推土机一样在脸上推来推去。他白净的脸上并没有胡髭,他拿着剃须刀为的就是听它那种细细的,柔柔的蜂鸣声。年已半百的他体型和脸色都很好,没有应酬过多的膘肥和疲惫。从农村带来的黑垢和粗陋在20多年的商海风波里早已涤荡殆尽,如今倒是一副儒雅倜傥的学者风度——感谢上天的恩赐,原本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他居然有着学者风度!为了符合这种风度,目前他正在读某名牌大学的硕士生,这一方面要归功于他这几年的发奋自学,同时也要归功于他那越来越鼓的钱包;国人大都明白,有时候钱包是可以代替一些证件文书的。
缪春妮就这样死了。死一个人原来是这么的容易和简单。郑凌云凝视着窗外,窗外修剪成“精诚团结,开拓进取”八个大字的雀舌黄杨生机盎然,广玉兰洁白硕大的花瓣正雍容地飘落。凭良心说,缪春妮不该死,于郑永穷,于一对儿女,都不该死;也没有要置她于死地的仇人。看到缪春妮撒手躺在煤炉边的惨象,郑凌云第一个感觉是,这个家毁了。
有那么一阵子,他曾把缪春妮当作姐姐,甚至母亲。那时候他正用缪春妮帮他弄到的板车(没有乐城户口的人没有资格审办买车手续)给人家拉水泥。一板车装多少水泥是规定的,少半包也不行。他整天沐浴在汗水和粉尘里,皮肤刺痛眼睛酸痛浑身似乎没有一处不疼的。后来疼痛渐渐麻木,他觉得自己长了一层又厚又硬的水泥盔甲,变作活着的兵马俑了。最困难的是拉车上坡,尤其是身体不很舒服或肚子已饿的时候,他使着吃奶的力气,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往上挪,而该死的板车却拽着他往下滑,想卷着他翻着大跟头壮观地摔下去。这真是生死较量啊,当时他多想有人在后面推他一把呀,他常常想,如果将来有发迹的日子,他将会用一个什么办法,好好答谢那些推过一把的人!
有一回他从一个坡上滚下来了,失控的板车像脱缰的野马从他腿上辗过,他清楚地听到咔嚓一声,伴随着是右腿的剧痛。他是被人抬回到郑永穷家里的,因为当时他不管怎么样努力,都没能站起来。
没有钱也没有人能让他上医院。缪春妮四处奔波,终于让她拖回来一个流浪的接骨郎中,郎中唾沫四溅地吹嘘自己的医术,一边喝着劣质的酒一边命令春妮煮糯米饭。酒足饭饱,流浪汉用他那皲裂的双手,在郑凌云那条断腿上捋来捋去,又那么一抻一拉,一声咔嚓,说那腿骨已经接上去了。众人将信将疑,郎中从那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袋里抓出几把碾成碎末的草药,拿糯米饭捏成个药饼,熨贴地敷在断腿周围,一边抖出一支支干燥的笋壳,展开,像席子一样将药饼裹夹牢,又拿鸡肠带子严严实实地扎好。
郑凌云在床上躺了3个多月,缪春妮硬是辞掉了砖瓦厂粗工给他伺候了100天。如果说送水送饭已让郑凌云觉得欠了她一大笔人情债的话,那么缪春妮的接尿倒屎简直让郑凌云无地自容。面对着脸色赤红如坐针毡的他,缪春妮总是说:有什么难为情的,人这一辈子,谁能保证没病没灾的?将来我病得走不动了,你来背我上医院好了。从那开始,他改喊她为“姐”,心底里却悄悄地喊她为“妈”了,虽然他并没有比她小几岁。后来他起来了,却再也拉不动板车了,就和几个人张罗办起电器配件厂,也就是从那开始,两家就渐渐生分了,但是他仍喊缪春妮为姐。史顺玲进门后,也跟着他这般称呼缪春妮,两家硬是比别家亲多了。
矛盾的激化是因为郑凌云这幢新楼。房屋的宅基地原是城北自然村的菜地,郑凌云看中的,是菜地北边的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春日里莺飞草长,杂花生树,夏天里华盖亭然,清风送爽,银溪湍流欢笑着从西侧淌过,丹霞山脉遥遥地作深情拥抱。3年前,作为一名已经相当发达的个体老板,要批块理想的宅基地易如囊中探物手到擒来。乐城的好山好水不光是城北,至于为什么要选在郑永穷的毗邻,说得出去的理由是这儿环境清幽空气新鲜,不便说的是,把自己的高楼大厦矗立在郑永穷的破屋旁边,郑凌云自有一种特殊的心理满足。

郑凌云新房破土动工那天,缪春妮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当时那块宅基地上高参云集,朋友众多,当着郑凌云的客人,缪春妮猛地从后门跳了出来,双手挥舞,指着正在忙碌周旋的郑凌云作河东狮吼:
“你他妈的这房子不能盖!”
郑凌云诧异了,问:“为什么?”
“挡了我家的日头,挡了我家风水!”缪春妮拍手顿足地说。
“我家在你家后边偏西,冬天挡你的北风,夏日挡你的西晒,再说我们两家情同手足,我还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邻居去?”郑凌云微笑着,显得怡然和宽容。
“你狗娘生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还得点香燃烛叩谢你啦?——你挡了我家风水存心害我你不得好死!”
“这地基可是政府批的,你有意见向政府提去!”史顺玲见她咒人,也生气了。
“老实告诉你郑凌云,你狗娘生的有本事把房子造起来,我也就有本事把房子炸掉!”
“你炸炸看!”史顺玲气得下巴直哆嗦。
“我炸不了你,天火烧了你,地震震坍你!”
这太过分了!郑凌云发迹以来,处处被人让着敬着,哪儿受过这等委屈?朋友们个个义愤填膺,有人拿起手机要叫派出所,有人卷袖捋臂要收拾这个泼妇。郑凌云也觉得冤得慌,大喜日子,无缘无故地被一个蠢妇人如此咒骂,多少晦气!他抓起一根铁棍,真想朝那个愚蠢的脑袋击去。可是他只是敲了敲身边的一个石墩,把气咽了下去,然后摆摆手压下了那些摩拳擦掌的朋友们。他不想和人结他,常言道朋友千个不多,冤家一个够受;邻里邻舍的,和为贵,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不懂制怒而因小失大呀。
缪春妮只管撒泼撒赖,可一点也不顶用,越来越多的人都骂她是嫉妇恶妇,越来越多的人都说郑凌云大度宽宏,五屋楼房和郑凌云的声誉比肩拔地而起。竣工那天,郑凌云还亲自跑到前屋,请郑永穷一家过来喝喜酒。虽然最终只来了喜喜、转运姐弟俩,缪春妮却从此偃旗息鼓,结束了漫长的咒骂工程。
不再咒骂的女人却这么轻易地死掉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此刻的郑凌云竟怀恋起那种咆哮声来了。人真是个怪物,感情的微妙有时连自己也解释不清。死个女人,死个家庭主妇,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恐怕也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的。现在流行一种说法,关于精彩男人的三大喜事,什么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窝囊的男人大惑不解,死了老婆怎么会是喜事?但春风得意的男人包括郑凌云就能领会其中的奥妙。今天这高压锅,如果炸在自己家里,那么炸死的就不是缪春妮,而是史顺玲了,那么郑凌云岂不是“升官、发财、死老婆”三者齐全了……郑凌云猛一激灵,剃须机在脸上磕了一下,停了,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可是缪春妮死什么?郑永穷穷困潦倒,一家四口的衣食,儿女的学费书费,靠的就是缪春妮的苦做。她每天都干两份活,白天,她去砖瓦场捶砖坯,晚上,又赶到罐头厂洗瓶子,每天都做16个小时。那双手,活活的是冰冻久了又用水泡开的鸡爪子。说她的死是郑永穷整的,打死郑凌云他也不相信,如果说是高压锅爆炸,那倒最顺理成章,高压锅事故伤的人还少吗?可古怪的是,缪春妮的高压锅根本没爆炸,只不过是盖、体分离而已,缪家妹子的话有道理,那火钳又没长眼,怎么就不偏不倚地挑了缪春妮的脑袋去扎呢。幸亏郑永穷当时不在现场,不然真是一百张口也说不清楚了。不在现场,不在现场……
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郑凌云被吓了一跳。他调整了一下思绪,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瞥了一眼显示器,觉得号码陌生,就任凭它聒噪着不接。如今推销保健品的,拉广告赞助的,多得像水田的蚂蝗一样,一不小心就被叮上了。
秘书樊小帆推门进来,她轻轻地说,郑董,你的电话。小樊是前年的大学毕业生,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她漂亮,聪明,举止娴淑,善解人意,没有现代女孩子的张狂和轻浮,很得公司上下的欢心。最让郑凌云欢喜的是她那一口带京城口音的普通话,乐城的几个播音员都没有她说的婉转动听。
郑凌云冲着她那迷人的眼睛,意味深长地一笑。樊小帆摆了摆脑袋,手指点了点话筒说,市政府倪副秘书长的。
郑凌云和一切政府官员都有交情,去年飞美国,陪同的就是本县管政法的副书记大人,上个月去日本,市里的屠副市长也一起去了,当然,一些不便开支的经费理所当然是由凌云公司报销的。其实这都是泛泛之交,他深交的只是第一把手。用他自己对老婆的私房话说,擒贼擒王,他只看牢正职,哪有精力去应付多如牛毛的副职!然而话得说回来,副职们——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办事员找上门,也应该让他高高兴兴进来,欢欢喜喜回去,得罪了哪一尊小罗汉赖菩萨,都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郑凌云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了,如今他已经是乐城县的人大代表,政协常委,拔尖人才,优秀企业家,纳税大户,工商联副主委,好几所希望小学的名誉校长,还有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人力车协会名誉主席;大大小小值钱不值钱的桂冠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广播里常听到他浑厚的郑家湾乡音,电视里常见他的光辉形象,报纸上更是连篇累牍地介绍他那些永远也介绍不完的先进事迹和开拓新招;总之,如今他算得是乐城县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最近,市里正在考虑他的兼职任人大副主任人选,那么,他将贵为四套班子成员,一个正经八百的官。官和官不一样,有的官也是受人冷眼仰人鼻息的,他亲眼见史顺玲单位的孙老头在向上头要钱时的可怜巴巴相。而一个握有实权的官,就让别人来仰他的鼻息了,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感觉啊。市人大政协都将在明春换届,郑凌云当厅局级干部已指日可待,越是在关键时刻,越应该小心谨慎。这些年他耳闻目睹,多少人在功成名就的同时身败名裂,上午他刚刚听说,乡镇企业局的局长甄无池出了事,这家伙好色而饥不择食,常在出差的路途上采路边的野花,当然瞒不过司机,所以对司机的各种报销总开绿灯,最近司机因经济问题东窗事发,连带着使局长的路边嫖娼问题浮出水面。
倪副秘书长的嗓门好大,郑凌云只得把话筒移开点:
“郑董啊,最近在忙什么呀,怎么好久没见了?”
“对不起秘书长,本该早去拜访您的,前阵子去了趟日本,一转就是20来天。秘书长有什么指示?”
“哪敢指示你呀!有小事一桩麻烦你呢。是你到我这里来呢,还是我登贵公司的大门?”
郑凌云说:“看秘书长说到哪儿去了?当然是我去市政府大楼喽,好好,你稍等,我马上就到。”
“你大忙人一个,就不必过来了,我在电话里说吧,我有个侄女儿,大学毕业找不着工作,到你这里搞搞文秘工作怎么样?”
郑凌云稍稍噎了一下。这样的女孩子太多了,大事做不来,小事不肯做,仗着有个靠山,小姐脾气还挺难侍候,可秘书长开口了,这个面子是驳不得的。郑凌云没让自己噎第二下,随即用愉悦的口吻说:谢谢秘书长对敝公司的关心和爱护,倪小姐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们欢迎!
放下电话,他示意樊小帆进来。然后悄悄地把门掩上。这时候,他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郑凌云正打算把话机关掉,可一个熟悉的号码强行闯进他的视线,是检察院的占检察长!
凌云电器公司去年惹了场麻烦官司,对方就是同行克妒的腾龙电器公司,官司打得十分艰苦,后来多亏这位占检察长鼎力相助,他们才讨回了公道。当然,公司也没少花钱。那钱并不是占检察长吞了,而是补贴到检察院捉襟见肘的办公经费里去。可从此,他和检察院的关系自然比别人亲近了许多。
他拿起电话,兄弟般随便地说:“占检,有何吩咐?”
“到我这里来一趟。”
“好咧,我马上就到,今晚我们聚一聚,望江楼,怎么样?”
“你过来再说吧。”
当那辆奔驰E300滑进检察院的大院时,郑凌云忽然嗅出,今天的气氛和往日不同。占检察长没了平日的随和,而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来。一旁的几个人同样板着脸孔。
没有绕弯,占检察长单刀直入问道:
“据甄无池交代,去年6月22日,你们吃完中饭在皇后酒家301房间休息时,你给他的所谓“夏日活动费”10万元。你据实回答,有没有?”
这几年,郑凌云送给有关部门和名目繁多的这费那费,实在是不胜枚举,他把这统统叫作“烧香”费,这和老太婆的烧香拜佛是一码事,常到佛堂走走,点烛烧香烧得菩萨们熟了亲了高兴了,到关键时刻才能有求必应,临时抱佛脚的才是下下之策。至于拜过多少菩萨,烧过多少香,郑凌云心中自有一本账。这账只能对内而绝不对外,其中的道理,智商没问题的人都懂。

甄无池真是个混账低能儿!这样的人居然能爬到乡镇企业局局长的位置,实在是匪夷所思。男人都热爱权力,同时也热爱金钱和女人,现在有能耐的男人找情人是寻常事,条件好一点的包着二奶养着三奶四奶,而决不去碰嫖娼这根高压线。甄无池这白痴的档次也太低了,居然找路边野鸡,居然当不避自己的司机!翻船了,就事论事也罢了,居然又把扁豆秧丝瓜藤扯出来害人,绝对的一个恐龙大笨蛋!
甄无池是死定了,郑凌云没有必要去救助他。他受贿的数目一定不少,郑凌云承不承认这10万元没多大意思,问题是郑凌云如若认了这笔账,那和他深交的人物都要人心惶惶,这就耽误了他的事业,他的前程了。
“有。”郑凌云很爽快地答,同时胸有成竹地说,“但那不是行贿,我好赖是法学院的在职硕士生,难道我不懂行贿有罪吗?事情是这样的,当时他老娘得癌症住院,我借给他10万元医药费,后来他凑了钱,就还我了。”
占检察长厚厚的嘴唇牵了一下,说:
“他没还吧?”
“还了。”郑凌云很坚决很坦荡地说,“甄局长胆小,大概是你们那架势,把他给吓昏了。”
“什么时候还的?”
“去年年底,或许是今年年初,你知道,我对时间没概念。”
“在什么地点?”
“望江楼。或许是海鲜馆,反正是个吃饭的地方。”
“没有说谎?”
“千真万确。”
郑凌云听见占检吁了口气,这口气并不沉重,甚至于还有点轻松。郑凌云暗暗高兴,这一个回合,他赢了。
占检察长又问了些别的,让身边的人一一记下,又说了些有问题还要找你谈的话,就让他回家了。
郑凌云回到家里的时候,郑永穷家的哀乐响得正酣。乐城的陋习不少,就说这死了人吧,不管怎样死法,也不管死在哪里,总要把尸体弄回家里,叫上乐队吹吹打打,亲属们守着灵位没日没夜地焚烧纸钱,让死人到另一个世界上经济宽松一点。更要请道士执剑弄杖地作法,说是驱鬼镇邪,请和尚念经招魂,怕丢失了灵魂或灵魂找不着家,弄得阴切切的,让活人不得安宁。
人们鱼贯着进进出出,感叹着穷富不平,生死无常,议论最多的还是缪春妮的死因,有人说是“白日闯”进屋,被女主人发现,想那缪春妮眼里哪里揉得进沙子去?她定是揪住贼人大喊大骂,毛贼急了,顺手抓起火钳就朝她刺去。有人立即否定,说郑永穷家里有什么?窃贼真是瞎了眼睛,那人朝后屋努了努嘴,说,偷他家还差不多。还有人说,是高压锅内气压太高,掀掉了盖子,而当时火钳正搁在高压锅盖上,飞起的锅盖像一枚导弹,把火钳朝缪春妮头上推去。
“你们谁看见了,谁看见了?”缪春妮的妹子对最后那种判断表示愤慨,她哭喊着:“放箭也没那么准,枪子也没那么狠,那火钳哪儿不能射,偏偏就射进我姐的脑袋!他妈的你们哄死鬼去吧,活人是哄不了的,我那苦命冤死的姐啊!”
郑永穷蹲在地上,一把一把揪自己的头发,仿佛这一切,都是那些又短又硬的,已经染霜的头发惹的祸。
排油烟机呼呼地转得积极,可厨房内还是烟雾弥漫。通往餐厅的门紧闭着,隔断了电话的铃声。斜在沙发上按着电视机遥控板的郑凌云喊:顺玲,电话!

家里的电话,通常都让史顺玲接,一般关系的,就让她回答说“老郑没在家”,只有关键人物来电,史顺玲才会把话筒转移到丈夫手中。
可这个电话却是找史顺玲的。史顺玲并不漂亮,却长得顺眼,近些年吃好穿好,又常到美容院去打磨滋润,那皮肉就越发地白嫩细腻起来,她比缪春妮也就小那么两三岁,看上去却仿佛年轻了10多岁。史顺玲没有别的能耐,就是乖顺,在外面待人和蔼,人家有难也愿意伸手去帮一把,在家里尤其听郑凌云的,哪怕郑凌云说盐是甜的月亮是方的,虽然也疑惑,夜里她会悄悄地去看月亮,看着看着就觉得月亮果然就有棱有角起来,做饭时她去咂盐,把苦咸的盐卤吐掉,然后心平气和地去体味其中的甜味。
“是郑凌云老婆吗?”一个陌生的、有点粗鲁的男人声音。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对方说:“管好你的骚猫丈夫,别让他见腥就叼。”
史顺玲怔了一下。她并不笨,她明白“骚猫叼腥”是什么意思。可是丈夫是个正经人,如果他花花肠子有外心,他能把生意做得这么旺?如果他常犯“作风”毛病,共产党能让他上得这么高?何况他待她不错,穿的吃的任着她,这次去日本,还给她带来一套高档护肤品和做工考究样式别致的和服。四乡八邻打听去,谁家女人有日本和服?再据她所知,凡是在外头花七花八的男人,不是回家打老婆,就是十天半月不见踪影。可只要不出差,郑凌云都在家里过夜的啊!是不是有人和凌云不和,在造谣破坏想拆他们的家?于是她问:“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你看住他。”啪的一声,电话已挂断了。
她傻站着,像被木棍猛击了一下的呆头鹅。毕竟,这不是个好消息,也许真是个危险信号。如果郑凌云真的在外面有女人,早晚会把她给甩掉,这可倒霉透了。史顺玲觉得自己像得了肝炎一样浑身无力。直到一股强烈的焦糊味刺激了她,她才如梦初醒地冲进了厨房。晚饭后,郑凌云说了声晚上公司还有点事,开着那辆奔驰走了。小飞天则搭了父亲的车,去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家中学写作。史顺玲无精打采地洗完碗筷,连电视也无心看了,黑灯瞎火地坐着发呆。郑永穷家的哀乐呜呜咽咽一阵高一阵低的,史顺玲的心便更加忐忑不安起来。
郑凌云常常夜里出去,会不会像那个人说的是去“叼腥”呢?常言道无风不起浪,人家无缘无故打什么电话呀?人们常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郑凌云这些年发得厉害,就是他不想花心,那些不要脸的女人还贴上来呢。史顺玲忽然怀疑起自己太老实,太死心眼,就像郑家湾的阿娥一样。阿娥都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她的丈夫在东北做生意,和一个旅馆服务员好上了,他跟东北妹子说自己还是单身,还买了张假的未婚证明在东北登记结了婚,回到郑家湾后又买了套房子,接了怀孕5个月的东北妹子来住,对外一概说是客户的一个离婚妹子,说那妹子的前夫多么流氓多么恶棍要追杀她,他受客户的委托把她藏起来的。日复一日,郑家湾人都看出是怎么回事了,而阿娥竟一直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有一次阿娥陪考上镇小的女儿去柳镇报到,刚好碰见丈夫抱着东北妹子生的儿子去看病,女儿扑上去就喊爸爸,东北妹子虽然听不懂叽里咕噜的郑家湾土话,“爸爸”两个字却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就哭闹起来。笨蛋阿娥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法庭传了她去打那个重婚官司时,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样的精彩故事。
她会不会成为阿娥第二?史顺玲问自己。她忽然想起,应该打个电话,探一探郑凌云在不在公司。如果不在,证明郑凌云撒谎瞒事了,如果在,那个电话就是挑嘴弄事的。可是郑凌云如果在办公室,问她打电话干什么,她又该怎么回答呢?一个那么简单的问题,就把史顺玲给难住了。
有人敲门。开了门,是喜喜。喜喜的双眼肿得像桃子一样,她一抽一噎地说,顺玲婶婶,我想借你们的照相机用用,妈妈这一辈子,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不知是为缪春妮,还是为自己,史顺玲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多了个心眼,说,喜喜你等等,照相机是你凌云叔叔放的,我问问他放在哪儿了。
拨通了老公办公室电话后,史顺玲的手直哆嗦:当丈夫那厚厚磁磁的声音响起时,她竟兴奋得像一个女孩子在背书:

“喜喜来借照相机要给她妈妈拍照可怜她妈一辈子连张照片都没留下你把照相机放到哪儿去了?” 
“在三楼东二卧室靠门那个壁柜里——不行,里面还有我在日本拍的胶卷,等我回家取出后再给她。”
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史顺玲轻松的、甚至于还有点愉快地对喜喜说,你凌云叔叔说取了里面的胶卷再给你,你明早来拿吧。
郑喜喜疑惑地看了看这位顺玲婶,刚刚还跟着她掉眼泪的她,怎么一转眼就高兴起来了呢?
咕咕!咕咕!一只斑鸠在呼唤,咕咕!咕咕!另一只斑鸠在答应。虽然都是咕咕,可呼唤的那只声音粗一点,而答应的那只声音细一点,上星期外婆来的时候说过,这对斑鸠在“谈对象”。
今天是星期天,郑飞天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这对可爱的鸟儿。他把望远镜架到了三楼的后窗口,循着叫声瞄来瞄去。找到了,透过竹丛的间隙,在一棵树皮斑驳的松树上,郑飞天看到一边跳舞一边啄食松子的灰褐色的鸟儿。他赶紧调节着焦距,让自己看得更清楚点。尖尖的喙,长长的尾巴,头上有小姑娘那种半圆形的环卡,胸部还有一块白白的围脖子,最漂亮的是它的羽毛,竟然闪烁着彩虹色的光茫!
同学们若知道我有一个高倍望远镜,不嫉妒死才怪呢!郑飞天举着望远镜,追逐着跳跃的斑鸠,呵,在左边一棵高高的皂角树桠杈里,有一个毛茸茸的鸟窝!那对斑鸠嬉戏着,歌唱着,一先一后跳进窝里,不见了。郑飞天心里痒痒的,他还没看过瘾呢,斑鸠就藏起来了,不行,他一定得知道它们在窝里是什么样子的。他跑到四楼,看不见,又追到了五楼,只看见一点点脑袋,他顺着一架精致的木梯上了天窗爬到了楼顶天台,天台很大,足以让他们班的全体同学上操做游戏。风好大,吹得他站立不稳,他赶紧靠着烟囱,举起了望远镜,哈,这一回可跑不了了,原来它们头靠着头,脸贴着脸,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情呢!郑飞天看了足足半个钟头,那对斑鸠像想起什么似的站了起来,跳上了窝沿,然后振翅飞了出去。郑飞天看到那个显得空旷的窝里,卧着三枚圆溜溜的鸠蛋。
林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小飞天放下望远镜,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灰头土脸的青年,这家伙踩着满地的落叶,在树林里东张西望。小飞天马上就警惕起来,这人是不是来打鸟的?小飞天最恨的就是打鸟的人,你有本事去打豺打狼打野猪,欺侮这么小的鸟儿干什么?可那人手里没有枪,也没有弹弓,“打”是不可能了,可说不准他会掏鸟窝呢!郑飞天重新举起了望远镜,这一下,他看清这个年轻人的旧西装有着隐隐的条纹,但皱巴巴脏兮兮的。瞧,他转过脸来了,这是张蛮漂亮的任贤齐脸,可惜鼻子下面有一颗大大的黑痣,而西装的第二颗纽扣却掉了,他恶作剧地想,把那颗黑痣凿下来,粘到他的西装上去就好了。“黑纽扣”并没有对鸟儿下手,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竹丛后边,对着他们家的楼房张望。只要不伤害鸟儿的就是好人,郑飞天下了这么个结论。这时候,那个“黑纽扣”也发现了屋顶平台上的他,像突然出来一样,他突然就消失了。
缪家姐妹们闹不出名堂,缪春妮的尸体老这么挺着也不是办法,春天是个容易腐败的季节,邻居们串通了派出所施加了一些压力,促成郑永穷把死人送去火化。
送葬的那天还是挺热闹的,缪春妮穷,可穷亲戚穷朋友还是不少,人们说起她活得艰难,死得悲惨,又念及她在世的种种好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郑凌云对史顺玲说:“你也去送她上路吧。”想起那天在医院缪春妮妹子的抢白,史顺玲本是打死也不去的,可是凌云说,我们俩一个也不去,倒让人猜忌嚼嘴。史顺玲就知道不去不行了。
她换了件素净衣服,锁好了门,就到了前邻屋里。屋太矮小,送殡众人嗡嗡嘤嘤挤挤挨挨,有嚷嚷找不到人的,有吵吵丢了要紧物件的。史顺玲静静地站在一边,手拿一块块骨牌大的黑纱,用大头针别到每个人的臂膀上。
就在此刻,她感到一只手飞速地探进她的口袋,有贼!她本能地哼了一下,想去抓那只贼手,可手已消失,她扬起头来,看到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美的、丑的、悲哀的、冷漠的五花八门的脸,却分辨不出哪一张是贼脸。她赶紧去检查口袋,看看偷了什么东西,却掏出一张折成方方的纸来,展开,上头写着:
“快回家,你丈夫和一个女人在床上……”
史顺玲的脑袋嗡的一声,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拔腿就要回家,偏偏喜喜眼泪汪汪地拉住了她,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麻片和孝布,说:顺玲婶,这披麻戴孝,我弄不来,你帮帮我吧!

看着这个哀伤无助的女孩子,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哪怕天塌下来,她也不能拒绝小女孩的请求。于是她替她把麻片一前一后像背心一样缝在身上,又把白孝布裹在喜喜头上,在右耳边结了个球,再拖下尺把长的一截来。弄完了,又替她弟弟转运弄,等她火急火燎地赶回家的时候,却看见大门闭得紧紧,她多了个心眼转到后门,赫然入目的就是那奔驰E300,果然,果然,她惊呼着,郑凌云从来把车停在前门而不停后门,今天他果然有鬼果然就那回事了。她开后门,钥匙却老半天插不进锁眼,终于打开了门,只见郑凌云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下,口里喊着抓贼,从后门冲了出去,史顺玲觉得他在装模作样,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郑凌云一头扎进了杂树林,竹子,长松和栗子树在他的撞击下摇摇晃晃,发出神秘的沙沙声。史顺玲的心提了起来,万一真有贼,而又带了刀枪的,郑凌云岂不吃亏?
她钻进了林子,循着丈夫的去路跑去,枝叶刮得她脸上生疼,树杈又抓住她的衣裳不放,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磕碰着,一下子就迷失了方向,她站住了,屏息聆听,远处仿佛有打斗声,争吵声,正待赶上去看个仔细,小肚胀胀的只觉得尿急,史顺玲有这么个毛病,一吃惊吓就尿急,是回去撒尿还帮老公去抓贼?(这时候史顺玲已经相信真有贼了)。史顺玲考虑了大约有半分钟。彷徨间,她又听到树枝的摇曳声,渐渐近了,却看见郑凌云已经回来了。她问,贼呢?郑凌云气喘吁吁地说,跑了。夫妻俩怏怏地回到屋里,史顺玲突然记起楼上那女人,就急急地上了三楼,三楼有3间卧室,从东向西分别为他们夫妻房、飞天的卧室和客房。史顺玲看见,东一室的被子打开着,床单有点发皱,枕头也歪了,史顺玲的心一阵阵发颤发疼,后悔刚才被丈夫蒙了,什么抓贼,分明是调虎离山计,趁着她跑进树林的功夫,让那偷人的贼跑了。
“你今天,怎么有空回家来?”没抓到把柄,史顺玲的底气显然不足。
“我头疼。”
(未完待续)

  



钱国丹近照


作者简介:钱国丹,国家一级作家。发表作品500余万字,出版个人文集21部。获国家级和省级文学作品奖40余次。数十部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各种小说文集和年选本,近百篇散文入选各种教材和高考模拟试卷。1988年,小说《不曾沉没的小舟》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中央一套黄金时间播放,并获得浙江优秀电视作品奖。1989年获中国作协颁发的“庄重文文学奖”,1995年获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1999年获“建国五十周年浙江省五十位杰出作家”称号。长篇小说《劫与缘》《书生意气》分别入选2016年、2018年浙江省文化精品工程。

                                                    

刊名题写:林邦德

编    辑:东东 西西

终    审:独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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