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6日-
编者的话
知名作家云德的三篇随笔,主打一个游字。首篇《穷游动物园》说的是三十年前的一次触及心灵的游览,另二篇依次是非洲之旅《访非散记》、村庄之旅《走进大芦村》。三篇里,首篇最体现云德随笔的特色。为何是穷游?文章写到是怀抱幼女挤公交将钱包丢了只剩四元零钱。这一个人生窘态就这样突然来临,如何化解?成为作为父亲的作者自己一个考验,其中的心态揭示,可谓淋漓尽致惟妙惟肖。尽管无言,父爱的波澜仍然泼到了四岁幼女的身上,她作出的超出同龄孩童之举,也让人为之心动。另二篇随笔也有各自的特色。
本刊一直在推出品牌栏目“云德随笔”,也希望这大爱的文字,流成一条河。本刊推荐,希望大家喜欢。
浙东文学
穷游动物园(外二篇)
文/云德
公园是人们用以休闲娱乐、观摩体验、怡情养性的重要场所。活了大半生,游历的公园很多,在山野湿地公园尽情领略过大自然的瑰丽风光,在遗址式公园虔诚地凭吊过历史胜迹,在植物类园林悉心目睹过上苍造物的神奇,在亭台楼阁建构的庭院式公园陶醉过人文与自然融合的创举,其中唯动物园出入最少,但却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
这深刻的记忆,并非源自北京动物园占地面积最大、展出动物种类最多、开放最早且新老建筑一体同构的奇特,也不是因其能让孩子实现从图片、动画到动物的直接认知,培养且完善他们观察世界的兴趣与能力——而是首次走进动物园时,遭遇到的极其狼狈的“穷游”经历。事情发生在30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当时我刚刚完成一个长时间外地公差的任务,有了难得的一日假休,为弥补平时对女儿照应的亏欠,也为践行一个说过许久却一直没有兑现的逛动物园承诺,特意从幼儿园急匆匆地接出不满4岁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踏上了亲近各色动物的旅程。是日,晴空万里,烈日炎炎。人们似乎不为酷暑所惧,公共汽车站依然排队接龙、人满为患。我俩挤上车后,没一个空座。我只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抓住扶手,夹在水泄不通的甬道里。当年的公交没有空调,空气污浊、闷热难耐,从方庄到动物园15站左右的距离,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抵达时早已汗如雨淋,从贴身背心到外面的短袖衫皆浸个透湿。好不容易到了动物园门口,揩去满脸汗水,在掏钱买门票的一刹那,突然发现屁股后兜的钱包不翼而飞。翻遍全身所有的口袋,仅有上衣口袋里买票找零的四块多钱,心里顿时慌乱起来。只能告诉女儿钱包丢了,公园进不去了。但一看女儿企盼且失望的眼神,只好再退一步商量,如果什么东西都不买的话,现在仍可以进去逛一圈再回。孩子严肃地点了点那稚嫩的小脑袋,算是应下了一个让我忐忑不安的许诺。花两块钱买票进园,女儿像啥事都未发生过一样的兴奋。第一站先奔猴山。四周早被攒动的人群挤满,花枝招展穿戴的孩子们纷纷向猴群投掷心爱的食物,逗得小猴子左奔右突,忙活不停,不时引来大家欢快的笑声。我女儿眼巴巴地看着小朋友们快活的模样,也想学着大家给猴子喂些什么,可她手里捏着的只有两张门票。女儿焦急地趴在我耳边,悄声问:“爸爸,小猴吃门票吗?”我的心脏顿时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一种负疚感直冲胸臆,酸楚的泪水几乎涌出眼帘。只能无奈地告诉女儿,我们要文明参观,不乱丢物品。看完猴子,我们顶着似火的骄阳,继续游览了狮虎山和爬行动物馆。先用一元钱给女儿买了一盒软包装饮料,叮嘱孩子不要一下喝光,爸爸已经没钱再次购买了。酷热加上出汗,我嗓子干渴得火烧一般,女儿晃着喝剩的半盒饮料,一再表示公园的饮料比家里的好喝,非让爸爸尝尝不可。我明白孩子的心意,只能以大人不喜欢太甜的东西搪塞过去,以防女儿再度口渴时出现买不起饮品的尴尬场面。尽管眼看着来回穿梭的小朋友,各自举着心爱的动物玩具跑来跳去,懂事的女儿自始至终信守承诺,没有索要任何礼物。直到中午时分,我才拿出最后一元整钱,给孩子买了个香肠面包。尽管我们的行走路线,有意绕开各式售货摊点,但是怎么躲避也无法阻挡路边摊位上油炸羊肉串传来的阵阵肉香,孩子的嗅觉被瞬间唤醒,不时转头回望。我极其紧张地看着女儿,生怕她当场提出让家长难堪的要求,不料女儿却用她最个性化的方式,发出了自己充满童稚气的感慨。她说:“爸爸,我可不吃羊肉串!等我长大了,我自己去卖羊肉串!”这是一个4岁的孩子在个人心愿无法实现时,所能做到的最为婉转的表述。当然,也是一种最让父亲动容和感动的表达方式。那一刻,我的内心百感交集,既有对女儿乖巧懂事的欣慰,更有对自己不慎造成窘境的自责。这近乎一文不名的窘迫,极大限制着我们的观摩,孩子最希望看到的大熊猫,就因额外收费而无缘得见。故而,当天的游览只能匆匆结束,花光最后仅剩的几角钱,买了张公交车票逃跑般返程。炎炎烈日下几个小时的不停歇奔波,我饥渴难耐的程度几乎抵近临界状态。到家后,来不及等开水放凉,就急不可待地对着水龙头猛灌了一肚子自来水,以便近乎冒烟的喉咙得以喘息。然后,立刻带女儿出门,在小区附近刚开业的麦当劳请她吃了顿快餐,接着又在超市买回一大堆好吃的食品,算是对她上佳表现给予的奖赏,当然也是对自己好心办错事的一种歉意补救。此番狼狈不堪的穷游,让我平生第一次深切领悟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古老谚语所蕴含的强大震撼力!细思极恐!一度曾为不愿带碎钱的偷懒行为而庆幸,如若不是拿五元整钱找零,我们甭说逛公园,就连回家都成问题。假如落到非要向路人讨张车票钱回家的境地,岂不更是天大的笑料?这一惊心动魄的经历,给了我一个刻骨铭心的惨痛教训。从此,养成一个终生的习惯动作:每次出门无论远近,都会准备足够的路费,随身携带的钱款永远会放在几个不同的地方。如今,这事过去整整30年,已经做了母亲的女儿或许早已淡忘,最多也不过算她记忆中一次好玩的经历。然而,作为父亲,这次意外变故所造成的强烈心灵撞击,却令我终生难忘,心底深处总是镌刻着一份父女情深的温馨回忆。退休后,带孙辈逛动物园几乎成了每年必备的例行功课。每每走进动物园,当年略惨的情景立马涌进脑海,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游览中,经常会不知不觉地旧事重提。前不久,又一次结队来动物园游玩,刚要张口话说当年,话题立刻被小朋友打断。外孙说:“姥爷的故事讲过多次了。其实妈妈没有吃好玩好,都是因为姥爷太抠门。”姥姥闻之一乐,急忙追问理由。四年级的小学生给出的答案是:为什么不开车或者打的,如果不坐公共汽车就不会丢钱;即使丢了钱包,手机也可以付账;手机里没钱,转账不是也可以买东西吗?小家伙这一连串的困惑大大出人意料,当即令我张口结舌、哭笑不得。是呀,孩子哪里知道,当年我们工资不足百元,既没私家汽车,也不敢轻易打的,丢一次钱包,很可能影响几个月的生活质量;他们更不清楚,当时没有手机,更甭提电子付款了,即便有,我们哪里有独立的个人账号?你如实相告,没任何直观感受的孩子又何以理解?时间不过30年,社会的巨大进步就这样神奇地隐身在过往的生活里,清晰的代沟也如此这般地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哪忍心对孩子幼稚的推论发笑,反过来倒是为他们的幸运而欣喜。惟一祈盼的就是,我们这辈人所遭遇的种种艰辛与磨难,千万不要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访非散记
上个世纪末,随中国电视代表团出访非洲,最难忘怀的就是在约翰内斯堡碰到的一件令人泣笑皆非的趣事。
约翰内斯堡为南非第一大城市,是南非最大的传媒集团MIH公司总部所在地,也是我们代表团受邀出访的主要签约方。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漫长旅途,抵达目的地的第二天一大早,代表团就立马紧锣密鼓地开始了造访MIH集团的议程。南非的七月天高云淡,风和日丽,气候宜人,比起北京,也与我们临行前酷热的预想简直是天壤之别。大家神清气爽地乘车出发,在公司总部大院的侧门旁,集团幼儿园小朋友集体挥手欢迎来自远方的客人。为了迎接中国电视代表团的参观访问,老师刚刚给孩子们讲了一些有关中国的故事。这本来是一个十分友好的举动,但由于年轻的女教师对中国的缺乏了解,给孩子们讲述的故事中竟然涉及到中国人吃蛇的话题。在孩子们的心目中,蛇或许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可怕动物,想象中的吃蛇者肯定也会面目狰狞。当代表团进门之后,映入孩子们眼帘的西装革履的黄皮肤外国佬并不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于是他们十分好奇地竞相发问:你们真地吃蛇吗?孩子们惊异的眼神和天真的问话,让我们这些来自东方的客人顿时有了几分尴尬之感。其尴尬并非源于问话的唐突或者难予解释,而是对不同民族间文化差异与隔膜的震惊。
这个意外插曲生动、鲜活,且也发人深思,它清晰地昭示出一个朴素而又深刻的道理,国际交流与文化传播固然十分重要,而更为重要的则是传播什么?如何传播?不当的传播或许比一无所知还要可怕。
在现代社会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的今天,不同国家和民族间的时空距离正在缩短。如果人类不能充分运用现代科技带来的便利,加速民族间的文化往来与交流,人类的发展和进步则会停滞不前。非洲有260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53个国家,
6亿多人口,是国际大家庭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中央电视台寻求在非洲落地的目的,就在于加强中非文化交流,广泛传播中国文化,让非洲人民更全面深入地了解中国。受MIH集团的邀请,中国电视代表团本着沟通情况、增进友谊、加强合作、扩大覆盖的愿望出访非洲,不经意间碰到的关于吃蛇的话题,无疑成了进一步扩大中非文化合作与交流必要性的最好诠释。
中央电视台与MIH集团有着良好的合作关系。集团董事会主席库斯贝克先生是一位对中国十分友好且具有远见卓识的企业家,早在中国与南非建交之前,他就曾经绕道第三国建立了与中国的商务往来。在两国邦交正常化之后,更把对中国的投资作为集团发展战略的重要环节.先后在中国开通DTH试验系统和以中文为主的脉搏网,并为实施中国电视村村通计划提供了有力的技术支持。为了更加便利地开展对华业务,还专门出资在开普顿大学开设中文课程,支持和鼓励集团员工学习汉语。MIH集团作为非洲最大的一家向全球众多电子平台提供付费电视和互联网平台业务以及付费媒体与交互运营技术的跨国公司,已于去年与中央电视台成功签署落地协议,以双方互不付费的方式,通过泛美4号和热鸟2 号卫星将CCTV-4覆盖非洲和欧洲。在非洲大陆,中央电视台第四套节目以开路电视的形式直接入户,到目前为止,已经拥有60万用户。同时还与俄国、法国和塞浦路斯等签署了下载协议。
代表团在非洲出访的十多天里,所到之处随时可以看到中国电视节目,此皆MIH集团合作之功,也是最令人振奋的事情。大家在国内每天看中国电视早已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新奇,但在非洲的各个宾馆和餐厅能看到中国电视节目,在赞比亚多选公司的广告牌上看到CCTV的招贴画,甚至在南非野生动物自然保护区MALA MALA宿营地仿非洲土著的草舍里,同样可以清晰地收看到中央台的电视节目,确有某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激动的心情令人无以言表。画面是那样的优美,声音是那样的动听,色彩是那样的柔和,每一个电视播音员熟悉的面孔都让人感到亲切,犹如久别重逢的亲友,虽远在异乡,却浑然感觉祖国就在身边。人们无法不由衷地赞叹现代科技,这样的意境和场面不要说在远古时代,就连近代、在没有卫星传播之前的任何时期都是难以想象的。尽管代表团的日程安排得很满,大家倍受参观会谈、送往迎来和车马劳顿之苦,基本是每天深夜才能回到住处,但坚持看一会中国电视节目再就寝,几乎成了每一个代表团成员的必修课。我想,每个电视从业者只要能真切地设身处地地体验一下这种感受,其责任意识和敬业精神都会大大增强。
CCTV-4三分之二的时间用汉语播出,最忠实的观众要属华侨、华裔和在海外工作、留学、经商以及驻外使领馆人员。而出于了解中国的良好愿望,非洲政府官员、商界人士、影视业同行及其他一些普通观众也非常关注中国电视,尤其是那些具有鲜明民族特色和地域风情的电视连续剧更有广泛的观众情缘。据赞比亚国家广播公司节目部主管介绍,《西游记》播出时曾引起较大反响,当地人对中国电视剧留下很好的印象。他说,前不久,他的夫人和子女每天都会准时盯着看中国电视上播放的,一部反映下岗工人再就业的片子,并不时为中国人的勤劳智慧、为中国家庭的无私亲情、为中国社会的关爱与互助而感动地流下了泪水。
代表团成员十分感谢外国友人的赞誉与鼓励,当然不会为之陶醉和满足。如何深入了解国外观众的审美需求,适应他们的鉴赏习惯,进一步增强中国电视节目的时效性、准确性、观赏性和文化蕴含,更好地提高中国电视的收视率和知名度,始终是代表团特别关心的话题。为此,代表团与非洲同行,与MIH集团所属电视公司、超级体育频道、数字卫星直播平台、互联网公司以及交互电视技术提供部门等都进行了十分广泛的接触,并认真听取了国外同行关于如何扩大中国电视覆盖的意见和建议。在反复协商谈判的基础上,与MIH集团达成了旨在广泛宣传中国和南非的“中国面孔”和“旅游在中国/南非”电视节目制作与交流项目;商定今年十月,为庆祝MIH协助在非洲传送CCTV国际频道3 周年并进一步加大该频道在非洲大陆的宣传和推广力度,在南非举办一次聚集两国著名艺术家参加的“手拉手”文艺演出活动;续签了为期3年将中国电视国际频道纳入MIH集团在非洲和欧洲的KU波段及C波段卫星传送频道群的合作协议;同时还商议了未来在中国共同开发电视交互业务以及将CCTV-9在非洲落地的可行性,并留待各自深入调研后继续商谈。
在代表团圆满完成预定出访任务即将回国的当日,正赶上MIH集团举行一年一度的领导者会议,中央电视台赵化勇台长作为代表团团长受邀到会演讲并启动该次会议。当MIH集团总裁兼首席执行官史高朋先生向大会隆重介绍来自中国贵宾的时候,从南非和世界各地与会的500余名MIH集团的中高层负责人全体起立,用汉语齐声向赵化勇问好,气氛十分热烈、场景格外感人。在现场播放了一段全面介绍CCTV所有9套节目的短片之后,赵台长深切地向主人表示感谢,并扼要地阐述了中国电视的发展历程、现状及其前景,真诚地向我们的合作伙伴表达了良好的祝愿,热情洋溢的演讲受到热烈欢迎。接着,该集团亚洲业务主管寅先生伴随电视录像镜头,向与会代表展示了中国社会尤其是与之相关的电视、电讯、新闻传送和互联网发展状况。他说,过去人们常把中国比作一只熟睡的狮子,看看中国的现实,你还以为这只雄狮还在沉睡吗!他希望他的同事让事实去做出是否要加强与中国合作的判断。演说结束,代表团马上就要离席踏上归程,全场再次起立,以经久不息的掌声,欢送来自中国朋友。
由于时间紧迫,来不及更换行装,代表团就直接由会场奔赴机场。大家轻松的表情却一扫连日劳顿的倦意,似乎依然沉浸在南非同行浓郁的友情之中。
(原载《中国电视报》)
把一个带有还愿意味的钦州行,变成一次大芦村深度游,委实有些偶然。1990年,来广西参加李英敏作品研讨会,乘车从南宁去合浦的途中路过钦州,沿途为钦州山海相连的独特风光所吸引,间歇时吃了顿活蹦乱跳的海鲜便饭又匆忙赶路,愈益加剧了未能深入领略钦州盛景的遗憾,表示一定再来。让这个意愿落地一晃用了近20年。机会来自2019年9月参加北海文学艺术周活动,其间钦州文联拟邀请几位作家采风,本人二话没说,欣然应约。恰好当日有同事打电话谈工作,知我要去钦州,立刻劝我必去大芦村。理由是,那里有保存完好、气象不凡的明清古村落,有别具一格的内容固定且每年更新的数百幅楹联,可谓是天下一绝。听后当然心有所动,寻思采风日程里定会安排。然而,由于临近国庆,同行者多有其他重要事务,行程安排十分紧凑。采风活动仅参观了冯子材、刘永福故居纪念馆,游览了三娘湾和坭兴陶实训基地,与当地作家开展了一次座谈交流便告结束。尽管行色匆匆,钦州依然在大家心目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这里不仅山清水秀、风光优美,而且人文荟萃、历史文化积淀雄厚,尤其是镇南关大捷彻底改写了中国近代反侵略战争屡战屡败的历史,成为唯一一次没有签署丧权辱国条约的战争,仅凭这点,就足以让钦州这个不乏英雄气的城市名垂青史。尽管时间短促略有未尽兴之憾,但总算了却了一个20年的未了心愿。不曾想,本应结束的钦州行却意外地画了个分号,转机缘于原市人大常委会方副主任的热心相助。他知我对大芦村感兴趣,立刻邀我单独行动,让大芦村之旅变成了我钦州行程的一个额外收获。大芦村位于灵山县佛子镇,距钦州120公里。大芦村因芦苇丛生而得名,可见当初是个荒茅之地。全村有15个杂姓人家共处,劳姓居多。所谓大芦村古民居,主要是指劳氏家族的明清旧居。
是日,阳光明媚,气候宜人,我们从钦州市区驱车约两小时抵达大芦村。进村伊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潭清水,导游唤作月亮湖,湖的沿边植有一排粗壮茂盛的荔枝古树,树枝映于水中,池塘波光涟漪,树影婆娑,显衬出几分幽雅静谧。从池塘南端绕左侧入村,村头赫然矗立着数棵可由二三人围抱的古老樟树,蜡杆虬枝,犹若华盖,即便骄阳当空,也不见几束阳光透来。其中一棵由于年代久远、枝头负重发生倾斜,相撑于旁边樟树硕壮的枝杈上;还有一棵被称为树王者,地上垒有祭祀用的石台,透露了它在村民心中的特殊地位。
与池塘北侧正对的,就是大芦古村落中最著名的镬耳楼(又名四美堂),系劳氏祖屋的入户门楼。门楼两侧有一幅以斗笔书写的十分醒目的楹联:“武阳世泽,江左家风”。意在开宗明义,追根溯源,向族人也向世人宣告劳氏的来世今生。据悉,大芦村劳氏先祖源自山东即墨劳山,故取劳作姓;南北朝时移居山东松江武阳,故有江左之说。此后的漫长岁月,劳氏一族由北向南一路迁徙数省。宋末元初,为躲避战祸辗转至南雄及灵山一带,其中一脉于明嘉靖年间落户大芦村,至今凡400余年。劳氏家族承袭山东人吃苦耐劳之民风,坚守耕读持家,不断创置田产,家道日渐殷实,一度成为闻名遐迩的名门望族。到清代中后期,有乡间传言,说大芦劳氏从家门走到广西横州百合镇约一天的路程,脚下踩不到外姓人的一寸土地。镬耳楼由大芦劳氏一世祖劳经于明嘉靖年间初建。到第四代,劳家出了个京官劳弦,曾任兵部职方司主政,官拜三品,得以敕授儒林郞并请准朝廷封赠三代祖先,开启了劳氏官宦世家的功名先河。劳弦将祖屋前门楼的封火墙建成铁镬把手状,镬耳楼由此得名。镬耳楼经劳氏五代人前后用170余年接力建造,是一个布局完整、规制严谨、具有鲜明岭南豪宅建筑风格的民居院落。整个堂院由前门楼、主屋、辅屋、斗底屋、廊房和围墙构成,二五纵深布局,抵封建社会民居规制的上限;主辅相对、以廊分割的结构,把长幼尊卑、男女起居都做出严格分界,留有那个时代的鲜明烙印。十分难得的是,劳氏先祖有非常科学的建筑理念,宅基地选择山坡而非良田,因势造型,房屋依山顺溪而建,房前田垌挖泥留塘,取土造屋,沿山坡由低向高逐级建构。并列五进的四合院层次分明,每一进前庭台阶按进制顺序由一阶至五阶清晰标记,每进四合院都有天井,保留相对独立的活动空间,前后院以侧门和回廊相互贯通,进而共同构成一个错落有致、庄重森严的整体。南方潮湿多雨,这样的建筑既保持了良好的采光通风效果,又形成了天然的排水便利。为了减少暴雨对门前地基的冲刷,房屋建筑时专门在屋檐部位设有导雨沟槽,沟槽与室内两侧刻意砌成的两个空心廊柱相通,雨水沿空心柱顺流而下注入屋角的下水道。雨水包括家用废水由高向低,最后流进大门前的月亮湖。门前取土形成泥塘的优势此时立马凸显出来,我看至少有四:一是就地取材用于建房;二是易于排水贮水;三是便于取水防火;四是构成整个院落的景致与风水,恰好暗应了那名俗语: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种源于民间朴素智慧的不同凡响处,确乎令人叹为观止。出镬耳楼向北是一处小巧别致的劳家花园,围墙外有七棵苍翠挺拔的古梐树,为劳氏五代劳宏道所植。相传大芦劳氏四代单传,为此专门请高人指点,认为住宅背后空旷无靠,于是按北斗七星状种下七棵梐树,与门前月亮湖构成“七星伴月”之景,果然应验生下第二个儿子。尝到甜头的劳宏道又在村头种下樟树,取梐与笔、樟与章的谐音之义,取池边荔枝红果满挂的喜庆,寓意“笔墨文章,红顶当头”,用以寄托并祈盼家族的兴旺发达。
改变了血脉单传的劳宏道开始扩建祖屋,在大芦劳氏开基200年之际,与老宅并列建起同等规模二五布局的老二房。对应老宅四美堂号,取达德、达才、达智之义起名为三达堂。因规制统一、建筑时间较短,新院比老宅更加气派。并列的双院均系土木结构,虽然历数百年风雨侵蚀,室外飞檐瓦脊、石雕柱础,室内墙壁装饰、门楣窗棂、木雕石刻等早已显得沧桑斑驳,但历史的印痕和岁月的包浆都依然难掩昔日的辉煌,灰砖青瓦、庐舍勾连、参差成片的古宅群落,仍旧显示着不减当年的恢宏气势。大芦劳氏数百年生息繁衍,族群及基业日益庞大,后代子孙不断另寻宅基建房,除老宅之外,还建有东园别墅、双庆堂、东明堂、蟠龙堂、陈卓园、富春园、克中公祠等共十处宅院,且都大致沿袭了祖屋的规制和习俗。十处院落占地22万平方米,保护面积达45万平方米,共同构成规模宏大全国少见的宗姓氏族民居古建群落,也勾勒出劳氏家族特有的民俗文化景观。新世纪以来,大芦村先后获得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国家级AAAA旅游景区等称号,表明了政府与游客对这个古建群落的充分认可。大芦劳氏能接续兴旺数百年,离不开祖上善足先开、谋能裕后的功德,当然也有后辈不愆不忘、遵规守成的努力,更与劳氏一族耕读传家、资富能训的家风密不可分。劳氏祖屋专门设有上书房与下书房,东园直养斋首开家塾先例,劳克中公祠建有家族书院,所有府弟皆有专供生员和子弟读书的场所;像“艺苑先覩”“健翮凌云”“书田种粟、心地栽兰”“东壁列图书,任人教子教孙,善教家齐终有庆;园庭攻翰墨,当勉成仁成义,名成身立自流芳”之类的匾额、对联随处可见,均是劳氏崇文重教的实际例证。据介绍,从明末到清末的340年间,劳氏男丁不足800人,却输送出县、府儒学和国子监文武生员112人,出仕做官的47人,获朝廷封典的81人。是故,劳氏祖宅二进设有官厅,各类科名匾、诰封匾和贺匾十余块赫然悬挂在四美堂、三达堂和东园各进的门楣上,它们无言诉说着劳氏辉煌的过往。尽管劳氏一门并未出过什么达官显要,这在当年地处岭南偏僻一隅的山乡,作为一方乡贤富绅已足以格外光宗耀祖了。崇文重教传统延续今日,族群依然备有浓厚的攻读习俗,据村民告知,目前全村总共2000多人的劳氏家族,每年都能有30个左右的应届生考入各类大学,占比不谓不高。当然,古民居最能彰显劳氏文化底蕴的,还属张贴悬挂于十处宅院各进门楼及中堂两侧的那300余幅楹联了。这批楹联多为劳氏族人所撰,除一些世面常见的有关婚嫁寿祝、除旧迎新的条幅外,大都带有十分鲜明的劳氏色彩。比如以敬祖为旨的,像“宗六世衍四支本源上溯劳山绪,面重离位习坎霜露萦怀淑水恩”“临活水镜陂塘一派清源绵祖泽,倚苍松环翠柏千年老干长孙枝”“倚西北为鸿模北阙殊恩沾世德,挹南东之秀气东兰旧址发书香”之类;以报国为旨的,像“克尽兴邦责,忠全爱国心”“文章报国、孝悌传家”“东壁书有典有则,园庭诲是训是行”之类;以持家为旨的,像“绳其祖武唯有耕读,贻厥孙谋在俭勤”“知稼穑之艰难克勤克俭,守高曾其规矩不愆不忘”“创业本为难念先人沐雨栉风当日几经况岁,守成犹不易望你辈粗粮淡食同戒勿爱奢华”“祖有德宗有功惟烈惟光永保衣冠联后裔,左为昭右为穆以飨以祀长承俎豆振前徽”之类;以修身为旨的,像“神之格思无远弗届,道则高矣有鉴在兹”“惜食惜衣不但惜财兼惜福,求名求利须知求己胜求人”之类;还有一些言志抒怀的,像“涵养功深心似镜,揣摩历久笔生花”“淑气自迎人兰室生香盈岁月,卿云方入户槐庭祥瑞起图书”“春亦多情鸟向枝头催逸兴,人其得意梅花窗外放诗怀”;等等。这些楹联修辞娴熟、格律工整,具有浓郁的装点书香门第、展露乡风民俗、抒写家训才情的族裔文化特色。每逢年节和喜事庆典,后人都会在固有位置上用红纸浓墨将原楹联重新书写张贴,以重温先祖教诲,传续宗族文脉,数百年从未间断,已演化为家族特有的风俗习惯,形成当地弥足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20世纪末,广西民协授予其“广西楹联第一村”的荣誉,可谓是实至名归,当之无愧。在游览包括离开大芦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笔者大脑里一直萦绕着一个问题:在子孙不断繁衍分居的情况下,一幢老宅为何能躲过无数次天灾人祸,原样不动完好保存400年?何以进一步延续到将所有祖屋都能一概维护留存?其中可能找到区位环境、经济条件、分配方式等诸多客观因素,但最重要的原因,或许在于劳氏家族的集体荣誉感以及族群内部的规范约束力。如果没有强大的内在动力,即便能逃过当年的战乱,也难逃“文革”的破坏。因为那么多封建规制以及朝廷和封建士大夫颁赠的匾额,如果不是大胆且刻意的保护,不可能躲过大破“四旧”的浩劫。过去我们一直批判宗法制度,岂不知这种制度固有极其保守落后的一面,但它在通过宗族势力对于维系社会结构的超稳定、它所形成的宗法礼俗对于规范社会道德风尚等方面起到的作用,却不容小觑。劳氏家族对祖宗遗产自觉的保护意识,无论是面对曾经的改朝换代和社会动乱,还是面对今天到处可见的大拆大建,尤其在传统村落正逐渐衰落甚至消失的当下,无疑都具有十分积极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味。与大芦古村何以留存的思考紧密相关,同样也伴有一些对历史遗存如何赓续保护的丝丝隐忧。比如,将老宅腾空用于展示,原有的家饰和家具所剩无几,是不是让人觉得民居少了些烟火气?别具特色楹联用标准的印刷体雕刻在各式现代材料上,能否与古建氛围相搭,是否少了些应有的文化气息?十处古民居群落分布在村庄不同的位置,如何才能更好地发挥整体效应?特别是伴随着新农村建设的进展,古民居周边如何避免多层居民楼的兴建?管理部门有没有完备的控规谋划?对此,笔者心中不免怀有几分忐忑,唯愿这不是杞人忧天。部分图片来自网络和平台提供的公共图片库
云德近照
作者简介:云德,本名郭运德,山东济宁人氏。笔名云德、德耘、仲言等,文学博士,二级研究员。先后任中宣部文艺局副局长、政研室副主任,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天津文化广播影视局局长,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副主席,现已离任。系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电视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工程文学理论专家组成员,享受国务院专家特殊津贴。长期从事文化研究、新闻编辑及文化管理工作。曾出版过《期待的视野》、《文化的视点》、《审美的视角》、《直面文坛》、《守望精神》、《全球化语境中的文化选择》、《新时期文艺思潮概览》、《受众视野中的文化多样性》(合著)、《云德评论文选》(6卷)等著作,获得过十多个国家级文化与新闻奖项。
终 审:独山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