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小小说:绿洲往事二题

文摘   2024-09-19 00:02   浙江  

-2024年09月19日-

(总第657期)

             






编者的话

   小小说创作繁荣与适应目前读者的碎片化阅读分不开的,本刊也偶尔刊发,比如今天小小说名家谢志强的作品《绿洲往事二题》。虽然,与短篇、中篇,特别是长篇小说比起来,小小说只是海中的一片浪花,其实,写成精品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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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强小小说

 

             



绿洲往事二题

文/谢志强



害 羞



孙大雁到放羊班上任的第一天,赵光明一脸发愁,迟迟疑疑提出要孙大雁帮个忙,接从口内来的未婚妻。

孙大雁肚子里憋着一股气。连队的职工都看不起羊倌,也没人愿意放羊。可是,近些日子,常有狼出没在羊圈周围,还拖走了几只羊,李连长就抽派他到放羊班当班长,承诺羊群安全了,他就重返大田班。加上孙大雁,放羊班一共两个人,孙大雁专门负责打狼,赵光明仍旧专职放羊。

孙大雁不得不服从李连长的安排。当年,他是个“小叫花子”,部队路过,李连长(当时是排长),给他一个馍,他就跟着参了军。他爹是有名的好猎手,从悬崖上坠落,娘死得早,他成了孤儿。

开荒造田时,孙大雁十八岁。他始终跟着李连长。1961年,李连长张罗着帮他说个老婆。他说:我工资低,饭量大,肚子也填不饱,讨啥媳妇呀?

1961年,赵光明“盲流”(现今叫自由流动)到农场。两年后,四川老家来了公函——他是漏网的右派。平时,他话少,跟别人不交流。逢了开会,指导员点名叫他发言,他扶一扶近视眼镜,说:大伙的发言我同意,没啥要说的了。甚至,农田拔草,他拔了苗。常拖生产班的后腿,他主动提出放羊。

羊群每年淘汰一次,赵光明放的羊,已淘汰了好多茬了。似乎羊群的规模不变,可他的岁数在增长,已经四十岁了,他在老家托人说了一个媳妇,还寄了路费。算一算时间,未婚妻该到了。他不敢亲自去接。一是对自己没信心。别人瞧不起他,他知道,可是,他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二是,他不戴帽子,夏天放羊进戈壁沙漠,他连草帽也不戴,冬天,职工戴棉帽,他的脑袋“无遮无拦”,不过,他总觉得戴着“帽子”,那个想躲却又飞过来的“右”字。

孙大雁赶着马车,上团部运输连接回了胡敏芳。起先,胡敏芳以为他就是赵光明,一路害羞,不敢抬头。月亮已在林带的树梢升起。安排她住进姑娘班的宿舍,她才知道他是班长。孙大雁解释:赵光明加夜班。孙大雁考虑到明天的计划:一是去连长那落实一间婚房,羊圈有狼,不能住,否则,吓了新娘;二是让赵光明和胡敏芳去团部领结婚证,趁早把生米煮成熟饭,让赵光明吃个定心丸,也算班长成全了班员做“好事”。

孙大雁到食堂打了早饭,刚蹲下吃,听到连部前边的喇叭呼叫他,连长开口就说:穷凶极恶,大雁,要给赵光明同志报仇。

昨夜,来了一群狼。赵光明挥着顶门棍子,保护羊群,被狼咬死了。

羊圈离连队驻地还有一公里多,与沙漠隔着一条林带。孙大雁套上马车——那是接胡敏芳的马车,去羊圈运回赵光明的遗体。胡敏芳还是第一次看见赵光明。只说:我在老家听说他戴了一顶帽子,他因为那顶帽子才跑的这么远,能不能给他摘掉,他跟狼斗……

孙大雁说:我会给老赵复仇。

李连长安排着赵光明的后事。

孙大雁出羊圈,操起那一根顶门棍子,穿过林带,进了沙漠。他挎着帆布包,里边装着晒干的馍片和一壶水。第三天,夜色起,他看见沙丘背后蓝荧荧的光点。刹那间,从他爹那里学来的猎技发挥了作用。

早晨,他挑着一头大灰狼——那是领头的狼,摔在姑娘班的宿舍门口,冲着里边叫喊:胡敏芳,狼打着了,仇给报了。

转身,他前往食堂。炊事员给他端出一盘苞谷面馍。他一口气,吃了六个,还喝了三碗苞谷面糊糊。缓过气来,他发现周围有一群人,他蹲在中间。

他说:沙漠里,我看见到处是沙包,就出现幻觉,以为我在蒸馒头的笼屉里呢,我一下子变小了。

李连长说:吃饱了,喝足了,现在,你赶紧去羊圈。

孙大雁打了个饱嗝,说:咋了?狼又来了?

李连长示意文教陪同,说:狼来了,狼来了,这回狼不来了。

孙大雁提出来,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想睡个觉。

李连长说:到时候让你睡个够,我命令你立刻去羊圈报到。

孙大雁想到这三天没别人放羊。文教只是莫名其妙地笑,说已给羊群送了草料。孙大雁说:你和连长葫芦里卖的啥药?

羊群在羊圈里,有的在吃草,有的在反刍。孙大雁推开赵光明那间土坯屋,误以为是走错了门:里边拾掇得干净整齐,胡敏芳迎门坐在床沿上,

文教解释起来,赵光明入葬时,胡敏芳当着众人承诺:连队里哪个光棍打死了头狼,她就嫁给谁。而且,她还指定赵光明生前住的房子就是新房。

那一刻,孙大雁一声不吭。胡敏芳正眼瞧着他,他被看得低下头,脸发红。后来,婚礼上,李连长说:孙大雁,你也有害羞的时候呐。



东方红



“东方红”开进了垦荒连。童连长高兴得合不拢嘴。

那是1958年,整个农场就分配到了一台“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场(团)部照顾垦荒连——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千亩荒原开垦处女地,靠的是人力,平沙包,挖胡杨,人拉犁,又苦又累,还进度缓慢。

“东方红”配了一个驾驶员,叫赵有泉。老家在甘肃,缺水。缺啥,名字有啥——他爹给他起了个“有泉”。他参军后,开“道奇”(缴获的大卡车)。后屯垦戍边,他改为开拖拉机。

几千亩地,一辆“东方红”,会驾驶的就只有赵有泉。童连长安排他带徒弟:一个是山东革命老区参军进疆的农村姑娘,一个是小兵孙大雁,参军前,是个小羊倌,养了一只受伤的大雁。

人轮换休息,“东方红”不停犁地。两个徒弟很积极,但驾驶技术尚不熟练。姑娘孙慧珍,悟性好,已能单独驾驶了。

有一天夜里,赵有泉让两个徒弟回连队睡觉。他对童连长安排带女徒弟有想法:开拖拉机是男人的事,一个姑娘弄得蓬头垢面像个啥?沙人。他倒希望孙慧珍打退堂鼓。

过后,孙慧珍说:听着夜色里传来“东方红”的声音,她就像儿时听摇篮曲那样,盼着“东方红,太阳升”。而且,“东方红”声音突然拔高,她知道,一定犁到了芦苇丛,芦苇根盘根错节,拖拉机艰难前行。

那天夜里,犁到了芦苇滩,好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在暗暗地拽着,缠着铧犁片。车头的两个灯,像急得瞪大了眼,照出几米远的地,如同打着灯,在漆黑的洞穴里探路。

赵有泉听着车声,望着灯光,渐渐地,睡意像沙暴一样袭来,他扛不住了,手把着操纵杆,眼皮已合上。可是,拖拉机继续前进。出了那片芦苇滩,车身像摆脱了束缚,进了沙漠。起初在沙丘之间穿绕,后来,抵在一座大沙丘前,熄了火。

赵有泉没醒,他的手握着操纵杆,后脑勺靠着座背,拖拉机已停止了吼叫,被呼噜声顶替了。

童连长叮嘱过食堂,夜班饭送面条,多放油。连队里,只有病号饭吃面条。赵有泉喜欢吃面条,说过:三天不吃面条,腰杆子就酸了。

可是,送夜班饭的炊事员找不到车和人,喊也没回音,倒是惊飞了荒原上的麻雀。

童连长被叫醒,派人分几路寻找。两个徒弟都着急。

孙慧珍心细,沿着履带留下的痕迹,进了沙漠。到了连队的喇叭响起“东方红,太阳升”的歌曲,她发现了沙丘旁熄火的“东方红”,已深入沙漠有三公里了。

旭日的光照下,沙丘像刚揭笼的苞谷面馒头。

赵有泉仿佛是一台拖拉机,打着粗重的呼噜,正在芦苇滩艰难地行进一样。

童连长骑着马赶来,说:乱弹琴,开到沙漠里边来了。

孙慧珍示意童连长不要“发火”:让我师傅多睡一会,不要打扰熟睡的人。

赵有泉醒,看见“东方红”周围有那么多人,说:咋回事儿?我咋在这儿?

童连长板着脸。

赵有泉揉揉眼,说:连长,你刮我的胡子吧?

刮胡子,就是批评。

童连长说:是孙慧珍找到了你,这么吧,你娶女徒弟当老婆,我就不再追究,你愿不愿意?

赵有泉说:我愿意,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童连长拍了车头,说:这就不是你管的事儿了。

当天上午,童连长在犁过的地头,主持了婚礼。还给车窗贴了红纸剪的双喜,车头系了两朵红绸布扎的花。全连职工吃了一顿汤面条。当晚,给新郎新娘单独腾出了一个地窝子。孙大雁带着大雁,要求顶夜班。

不过,孙慧珍提出“东方红”当洞房,她不让车歇,跟着赵有泉加夜班。

半夜,炊事员送来了一锅热面条,据说,炊事员离开后没听见拖拉机的吼叫声。

几天后,是连队的职工,还是那一对师徒,传出了趣事:孙慧珍说,你做夫妻之间的事儿,怎么像开拖拉机耕地?

童连长听了,只是笑。据赵有泉说,这是个预谋,他和“东方红”到了垦荒连,童连长打算留住他,就让他收孙慧珍为女徒弟。农场里,孙慧珍是第一个女拖拉机手。赵有泉比他大八岁,疼老婆。有时,赵有泉这个莫合烟嗓子,忍不住哼一哼歌,总是那首“东方红”。他说:我老婆听不到我打呼噜,就睡不着。

开春,大雁排着“人”字形队列飞来,孙大雁鼓励那只受伤的大雁归了队。

(原刊《椰城》2024年第9期)

部分图片来自平台提供的公共图片库



谢志强近照

作者简介:谢志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微型小说家学会副秘书长、浙江省作家协会特约研究员。出版小说和文学评论集35部。在国内发表小小说近3000篇,多部作品被译介至国外,部分作品入选大、中、小学语文教材和考题。曾获多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两次)、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小小说)、《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奖项,两次获浙江优秀文学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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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名题写:林邦德

编    辑:东东 西西

终    审:独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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