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4日-
编者的话
知名作家钱国丹的小说,始终保持了一种睿智。中篇小说《不在现场》,似乎是哲学命题,你,在现场吗?其实人人都在。本刊给予推荐,希望大家喜欢。
到本期,已分上中下三期连载。
浙东文学
不在现场(下)
文/钱国丹
云雾山庄 系列摄影/童遵义
郑凌云并不想离婚?史顺玲就只有眨巴眼睛的份儿,眨巴了一会,嘟嘟哝哝地说,管你耍的什么花招,只要你今天不离,我今天就不告,若是你明天要离,我明天就找孙老头去。那是个深秋的夜晚,秋风萧杀,屋后的小树林里,响着枯叶飘零的瑟瑟声。那个晚上郑凌云没有“失踪”,他躺在三楼客房的床上,裹着羽绒被子默默地想心事。他和妻子分床已经半年,半年来,他已经习惯于这么独处独卧。担心被熟人发现,郑凌云陪着肚子稍稍隆起的樊小帆去了50公里外的一家医院。这一回不是人工流产,而是引产,引产引得不干净,医生就继续在里面鼓捣一气。引下的孩子都5个多月了,小鸡鸡已有麦粒样大,看得清清楚楚。小樊挣扎着下了床,找回那个被丢在塑料桶里的小小尸体,哭得泪人儿似的。医生说,她可能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医生说这话时冷冷地看了郑凌云一眼,这一眼刺痛了他的心。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不会发疼,可是他错了。夜深了,寒蛩鸣个不住,有一种绝望的凄凉。整个城北都沉睡着,连郑永穷也停止了磨牙声。郑凌云听见东一卧室里一阵窸窸窣窣声,史顺玲起来了,她没有开灯,一路摸索而来,进了他的房间,和他并排躺下。郑凌云翻了个身,给了她一个冷背脊,心想,一个女人没自尊到这步田地,简直叫人恶心。史顺玲去扳他的身子,扳不动,却听到一声哼。旷日持久的冷战,无穷无尽的独处,史顺玲忍无可忍,心想我怎么就这么贱呢,我应该给他点厉害瞧瞧!于是便说:“你也用不着哼,我问你一个事儿,完了你再哼也不迟。”“莫名其妙什么,你的手机上不常常出现25225?”“让我给你翻译吧,爱我爱爱我!好肉麻好骚情啊,活脱脱是猫叫春!”“我告你重婚。你让那个小妖精多次怀孕,你犯了重婚罪。”郑凌云仿佛松了口气。上次听史顺玲提起这位孙主席,郑凌云就托人打听了一下,那老孙头就是个书呆子。一没有背景,二没有金钱,连个子女都没。“穷老头没儿没女,孙大鹏就像他亲生儿子一样,是他培养他上的大学。”史顺玲说,“他若知道是你霸占了他的侄儿媳妇,写几篇文章往《南方周末》、《报刊文摘》上一登,你可就潇洒不起了。”“孙老头倔得很,又不在乎这顶无权无钱官帽子,平生又最恨无德无才、偷鸡摸狗的暴发户和腐败分子。正因为他的文章“硬”,县里的头儿们还忌他三分,他去告你,一告一个准。”“这个老书虫!”郑凌云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当年怎么没饿死他呢?”他转过了身,把手搭在史顺玲的胸口,长长地叹了口气。过了年,人大政协两会的筹备工作紧锣密鼓起来。郑凌云的心也随之忐忑不安。这些年,他干什么都自信得很,这次却有点患得患失起来。樊小帆也说他,一个自由企业家,何必费尽心机在官场里争一块巴掌大的地盘,弄得心神不定的。樊小帆虽然聪明,却不懂中医阴阳互补的道理,更不懂官商相辅相成的利益关系。退一万步说,当初没有涉足官场倒也罢了,如今既然爬到这个高度了,真的叫人弄下来了,不但脸上挂不住,他在乐城的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今天,他忽然很想见见郑永穷。腊月里,他让史顺玲给郑永穷家送了点钱,说给孩子们买两件寒衣,再带姐弟俩去瞧瞧病。一冬来,喜喜和转运不停地咳嗽,咳得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不料郑永穷又把钱给送了回来。这一回郑凌云真的生气了,他不客气地说:“永穷,穷也会杀人的,你不想把两个孩子也杀死吧?”郑永穷说不出话。浑浊的泪水,却一滴一滴地砸在郑凌云家客厅的大理石地面上。他第一次收起他的馈赠,佝着背走了。此刻,郑凌云踱到郑永穷家里。他多少时间没到郑永穷家了?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他环视了屋里,这里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还要穷酸。“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而你,却想连龙虾、鲍鱼都一并吞了,这不明智。”郑凌云微微地心悸,但马上稳住了,慢慢地,笑意从他的双颊生发,渐渐地向眼角的鱼尾纹扩散出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兄弟你的忠告。”樊小帆在引产后身体一直不好,便越发地留恋起郑凌云来。一日不见,电话、微信忙得像催命鬼一般。史顺玲也觉察到郑凌云的慌乱和紧张,她的腰杆子便挺直了许多,一有电话就审问,谁的?郑凌云不答,史顺玲就咬牙道:定是那小婊子的。郑凌云也不争辩,只是走到阳台上去打电话,史顺玲更加上了脸,她追了出去,一把夺过手机就喊:“樊小帆你这骚货再缠,我一瓶硫酸烧了你!”夜里也不好好睡,待丈夫睡熟,她去翻他的手机,也许是女人的天性,她能把樊小帆不断变换的微信名一个个忖摸出来。郑凌云只得在上班时间找机会。难得一次相聚,史顺玲虽然测不出他的方位,但电话却随时会追踪而来。后来郑凌云只要和樊小帆一起,就关了手机,可一回家,史顺玲就大发雷霆,说你们在床上忙乎的,连电话都没工夫接一个啊。并口口声声要和孙老头联合告他。那一天,郑凌云正带着县、市的几套班子人员在参观他的公司,史顺玲的电话又追过来了,郑凌云说,别打岔,我正忙着。史顺玲就问忙什么,和谁在一起,郑凌云无法回答,就关了手机。那晚回了家,任凭郑凌云怎么解释都没用,史顺玲狂风恶浪地闹了一场之后,给他立下了三条规矩:史顺玲最后说,这第一条,立即执行,后面两条,必需在10天内兑现,如不照章办事,她必找上她的孙主席告状去,不去不是人!史顺玲现在活得很充实。闺蜜告诉她,亏待谁也别亏待自己。你把自己弄成一张永远不变黄色的脸,丈夫不找外遇才怪呢。每日里,史顺玲除了盯梢郑凌云,就是吃保健品,做美容,去健身瘦身;当然要花好多钱,她又不是没有钱,钱多了不花岂不是大傻瓜一个?清晨还听从小飞天的劝说,坚持去屋顶做操。早春的林子像一个沉疴难起的少妇,显得忧郁和苍白,皂角树上的那个空巢显得特别刺目。去年初夏的一天,史顺玲被飞天拖到屋顶,亲眼见最后一只小斑鸠被杜鹃推出窝外,那场面有点悲壮,有点惊心动魄。生存的艰难,竞争的激烈,鸟且如此,何况是人?史顺玲后来见斑鸠夫妇悲啼数天,然后绕树三匝,弃窝而去。史顺玲却喜欢上自家的天台,她在那儿养了一排美丽的金边黄杨和一排造型很好的五针松。这两种盆景不怕风雨不怕干旱不怕严寒也不怕日头,很适合在屋顶生长。她又在平台上牵了两根铁丝,供晾晒衣被用。这一天,郑凌云出差到省城去了,史顺玲电话检查结果,得知并没有带樊小帆去,心里就十分踏实。下午4点多钟,她正在屋顶收衣服,放学回家的儿子又拿着望远镜上来了,他对着皂角树上的空巢看来看去,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史顺玲说:“它们死的死了,跑的跑了,还看什么呢?”“我看看。”史顺玲拿过了望远镜,她看见本来空空的鸟巢里仿佛卧着一堆报纸,就说,“什么破纸头,是老鼠叼来的吧。”郑飞天摇了摇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说:“妈,我那篇《强盗和谋杀》的作文得了全县作文比赛一等奖。”儿子冷静地笑笑,说:“写的就是争夺这个鸟窝的故事啊!”第二天早晨,天色不错,嫩嫩的阳光爱怜地抚摸着郑凌云屋后的那片小树林,梳理出一道道斜斜的光束,有神秘的东西在光束里忙碌地飞舞。郑永穷佝着个背,踽踽地到小林子里去。许多树都光秃秃、赤条条的,弥漫着冬天的败落。郑永穷是去捡柴火的,经过了一冬的风刀霜剑,满地是咔咔作响的枯枝败叶。乐城人都烧煤气,把这些枝叶慷慨地留给了郑永穷。忽然,一个人朝林子窜了过来,郑永穷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在玩,可一抬头,发现是个陌生人,他二十七、八的年纪,高高瘦瘦,没穿外套,旧兮兮的家织毛衣扎在一条肮脏的军裤里,毛衣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还兜着不少东西。“这是外地来的流浪汉。”郑永穷想。他对穷人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可这个穷人却让他感到不舒服,是脏?是那种怪怪的神态?都不是,哦,对了,是他的上唇,那儿有着一颗纽扣大的叫人难受的黑痣,相书上说,这个黑痣“妨”人。“黑痣”迈着长腿穿过小林子,向着丹霞山走去了。郑永穷继续捡柴火,直到捡了大大的一堆,他把它们理得齐齐整整的,用绳子捆结实了,才将它们扛在肩膀上走出了林子。就在这时候,郑永穷发现郑凌云新房的北墙脚下,萎着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因为隔得还远,他以为那是郑凌云楼上掉下来的棉被子或者衣服什么的。他就走过去,想把它捡起来,送还郑凌云家,虽然郑凌云家不差这么点东西。缪春妮死后,尤其是最近一些日子,郑永穷想得太多太多,和郑凌云家的关系也改善了不少。直到走到眼前,郑永穷才突然看清,那不是一堆衣物,而是一个人,一个脸面脑袋砸得稀烂的、倚墙而坐的女人,她的嘴里,塞着一只又粗又脏的手套,她的身下,汪着一大堆酽酽稠稠的血浆。郑永穷像野猪似的嚎叫了起来,顿时招引了一帮看热闹的人。女人僵坐着,看样子已经死了。她破碎的脸面被血淋淋的头发糊住,谁也辨不出她的真实模样,但穿着时髦,肌肤白嫩,显然不是个干苦力的主儿。况且脖子上有白金项链,手指上有两个带色的戒子。大家纷纷猜想,死者到底是什么人。“三陪女,”几个人也附和说,“近年来,我们乐城的三陪女被杀的不下五六个了。”“你怎么知道才救一家呢?这种人本事大得很,这边挂挂那边搭搭,姘头一串串呢。”人们便哄笑起来,说:“你这么懂行,这么惜香怜玉,你出点钱把她拉去火化掉。”一批批看客散去,又一批批新客赶来,大家都显得亢奋,他们边跑边嚷:快去看看,又一个三陪女被杀倒了。有人报了110,110过来看看,也说不准是死是活,就把人装上车,拉到了人民医院。郑凌云此时正奔驰在省城回乐城的路上。那天他的车跑得特别急,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他的董事长满腹心事的样子。11点多,车子到了一个以海鲜著称的港口饭店,往常他们都爱在这儿品尝海味的。当时司机问他,是否先吃中饭?郑凌云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算了,回家吃吧。正午12点,车子没回公司而一直把他拉到了家门口。郑凌云让司机回家,自己便进了屋。他觉得肚子饿了,就喊顺玲,没人答应,他摸了摸锅灶,冷的,便上了三楼,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喊:“飞天!”喊了好几声,小飞天才从屋顶的平台上下来,胸前还荡着那架望远镜。郑凌云有点不高兴,斥道,“作业不好好做,老跑到天台上去做什么?”“纸包不见了。”儿子冷冷地看着他,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一上午都没见着她。早上我起来时,喊她,没答应,泡饭却在锅里热着,我以为她买油条去了,左等右等没有来,害得我差点迟到了。”邻居们见郑凌云的奔驰过去,知道他已经回家,东邻的男主人便在楼下喊道:郑凌云没再说什么,他回到屋里,继续等妻子回家,多少年来,他回家吃饭就算是给妻子面子了,自己当然不做什么饭。他靠在沙发上,很累的样子,对儿子说,你妈怎么搞的,不回家连个电话都不打。你没打她的手机吗?儿子说,我打了好几次了,妈就是不接。说着又拨通了史顺玲的电话。铃声响了,响在史顺玲那个精致的LV包里。不知为什么,郑凌云的手竟有点发抖,他慌忙打开了包,取出了那个手机,翻了翻,看到了今天上午史顺玲的未接电话,三个是文联办公室的,四个是飞天的。一个不祥的念头掳住了他。他从三楼下来,找到东邻,问:男人端着饭碗,蠕动着嘴巴说:“我没看仔细,好像,好像是花的……”“什么花的绿的,”女主人插嘴说,“上身是黑底红牡丹花的对襟羊毛衫,下身是柿红色的运动裤。”郑凌云就叫唤司机,奔驰很快就过来了,郑凌云说,去医院。停尸床上,法医正在替一具无名女尸做检测。死者的脑颅呈开放性骨折,估计系钝器猛击所致,额面有两处伤口,也为钝器所伤,但程度较轻;初步判断,此女受外力击伤,脑颅破裂大出血而死。接下去法医又给这具无名女尸打开胸腔腹腔,在五颜六色的脏器上都切割下一片……郑凌云赶到了停尸室门口时,门上的标语提示他“闲人莫入”。可是郑凌云不是闲人,他说自己是凌云公司的董事长,是来指认死者的。人们就破例把他放进去了。郑凌云走到停尸床边,他捧起死者那条直直地伸着、似乎在求救的左手,看见了中指、无名指上两枚未曾退下的戒指,他认得它们,因为那枚翡翠戒指是史顺玲和他结婚时陪嫁过来的,另一枚红宝石钻戒是他到泰国考察时给她买回来的。然后,他仔细地审视着那血肉模糊的脑袋,她的颜面差不多全砸烂了,砸得那个狠!最后,他退到墙角,抱起那堆熟悉的、血迹半干的衣物,他的无力地倚在墙上,整个人慢慢地蛇萎下去。缪春妮的死亡鉴定书终于下来了。那是在史顺玲死亡后的第七天的傍晚,郑永穷记得那个搁在西山头的太阳像一个盛装的贵妇那样绚丽夺目,让他悲凉地想起“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两句谶语。郑永穷觉得自己从来未曾“好”过,所以这夕阳也就美好得有点不合时宜。这时候,派出所的侯所长手举一纸文书,他一边走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高压锅使用过久超过疲劳极限……锅盖上保险孔全部堵塞……压力太大导致锅盖锅体突然分离,飞起的锅盖把搁在盖上的火钳推入缪春妮头颅……“好了,你可以自由了。”侯所长说,“但你的算命生意是做不成了,谁都会说,你连老婆的吉凶都算不出,还想糊弄别人。”“是福拦不住,是祸躲不过。”郑永穷慢条斯理地说,脸上带着麻木的哀伤。正说着,一辆警车呼啸而来,郑永穷睁着死鱼般浑浊的眼睛,他看见车上跳下一帮刑警来,以为找麻烦的又来了。可是他们并没有理会他,而是把住了郑凌云家的前后两门,其中一人去按响了门铃。郑凌云亲自出来开门。自从史顺玲去世以后,郑凌云已经学会做许多事情。刑警迅速地拿出副手铐,把凌云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给铐了。审问郑凌云的是乐城县公安局一位新调来的副局长,郑凌云并不认识。郑凌云的人大代表已被取消,这让他悲哀且愤怒: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没有一个人向他透风,平日的送礼上供算是喂狗了。“郑凌云,你应该明白,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一个优秀企业家,一个名人弄到这里来。”“那么,你们就可以无缘无故地把一个普通老百姓弄到这儿来了?”郑凌云冷静地对答着,他的眼里闪烁着不屑。“你包养二奶,流产3次的樊小帆催你结婚,史顺玲又坚决不同意离婚,为了排除障碍,你——有杀人动机。”“这包养二奶是真的吧,你敢说和杀人没有因果关系?”“并没有必然的联系。”郑凌云安静地说,“包养二奶的人多的是,难道都杀人了——事实是,我是在史顺玲死后才回到乐城的,我不在现场,没有作案时间。”“你家屋后的林子里有一棵皂角树,那棵树上有一个空鸟窝,一月十八日夜,也就是你去省城的前一个晚上,堂堂董事长的你,亲自爬到那树上干什么?”“你在那里放了一包东西,正确地说,应该是一包钱。”郑凌云的眸子有什么游移了一下,但转瞬即逝。他挺直了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点:“你肯定没想到,凶手拿了钱,却把包钱的报纸给扔了,那是一张一月十五日的深圳市场信息报,而据我们调查,全城订有这张报纸的只有9户,而家住城北的就只有你了。”“有人看见你跟一个瘦高个儿、鼻子下面长着一颗纽扣大黑痣的外地人谈过话。” 郑凌云的身子哆嗦了一下,虽然轻微,但没有逃过审判者的目光,为了掩饰那一丝惊慌,他提高了嗓门,振振有词说:“这个人是小偷,那天他爬我家的水管到了三楼,被我发现了,追到林子里……”“小偷演变成杀人同谋,这很合乎逻辑。”副局长点燃了一支烟,悠闲地吸着,“你后来就买通了他,让他来杀史顺玲。”“胡说八道!”郑凌云跳了起来,但马上就发现自己失态,他掏出一小包餐巾纸,揩了揩汗涔涔的手心。“一月十八日,你把那包钱放进了鸟窝,一月十九日,也就是史顺玲死后,那包钱就没有了。”“史顺玲在世时告诉过父母,也告诉过文联的同事,她家的屋后出现过一个神秘的‘黑痣’。”“‘黑痣’叫胡来来,据胡来来打工所在的建筑工地民工反映,他在一月十九日凌晨天未亮就出去了,大约7点半时回到工棚,拿了些东西就不辞而别,至今下落不明。”“请你尊重一个优秀企业家的合法权益。就算是‘黑痣’杀的人,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郑凌云站起身,怒目而视。半个月后,重新提审郑凌云。这一回,审讯室里多了一个唇上长了个纽扣大黑痣的人。胡来来瘦了,脸上带着亡命的惊恐和另一种意义上的疲惫。绝望漫延了郑凌云全身,这个“黑痣”,该死的“黑痣”!如果不是这颗黑痣,事情或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胡来来,你把刚才对我们说的再说一遍。你看看,认识这个人吗?”“有一天我在劳务市场等招工,他正从一辆高级轿车上下来,我听得身旁有人说,就是他,郑凌云,乐城首富。当时我的心就动了一下,起了去他家偷一把的念头。”“我踩了几次点,发现他们家白天没人,而且那个地方太清静了,后边竟没有人家。那天我带了一支短短的撬棍,准备撬三楼的防盗窗。我知道,他家的房子大都空着,惟有三楼用得最多。”“可是你运气不好,那天你在三楼一露头,就被他发现了。”“我跑,他追,本来我早就跑掉了,但我忽然不想跑了。”“不,我没有站住,只是放慢了脚步,装作累得不行了。”“对,他这样说了,又扬起了巴掌,我伸手挡了,说,慢着,咱们谁怕谁呀,大不了上派出所吧,我不过想偷点东西,可你还偷人呢。”“他更来气了,说,你讹诈我?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凌云公司的大老板!”我对他嚷嚷道,“我反正要什么没什么,连脸也可以不要了,你可是有钱有权有女人,你这张脸皮值钱啊。”“对,不但放了,还给我一张老人头,说我是条汉子,可以做朋友。”“他带你到一个小饭店的小包厢吃饭。然后问你敢不敢杀人。”“我不敢。我知道,偷窃没死罪,杀人要偿命。我还没有活够哩。”“他说,我一不要你动刀,二不要你动枪,只需这么轻轻一推——他这么比划了一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我害怕,心想,我才不替你当替死鬼呢。但想探探这是笔多大的买卖,我不干我有个抢劫过的同乡会干。就问多少价?他说,10万,今天先给1万,事成后再给9万。他当场就掏出一叠钱,拍在桌子上。”“是的。光是桌上的钱就把我给镇住了,我活到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要知道,我爹我娘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一年,也赚不到这一万块啊。我那个抢劫的同乡,辛辛苦苦抢了十来次,合起来也不过3000多块。”“他交给你一个手机,却不让你往外打。说,这个手机是他专用的。”“于是你5点不到就起来了,你起床时把睡你下铺的同乡弄醒了,他问你干嘛呀,你说你拉肚子了,你这肚子一拉就是好几个钟头。”“5点半,我顺着那根水管爬了上去,可那女人并没有准时起来。我怕天亮了就不好办了,就想不干了我下去吧。”“就在这时候,他们家的烟囱冒烟了,我想她做好早饭就该上来了。我蹲在一排大花盆后面等。“她吓坏了,张大着嘴巴却喊不出来。我赶紧将一只破手套塞进她的嘴,一边把她朝天台后沿拖。”“老板说过,后面是菜地,是林子,死个把人,一时半刻不会被发现。”“在你将她往下推的时候,她的双脚紧紧地勾住了矮墙。”“有两块砖头和她一起掉了下去。然后你又顺着水管滑下来了。”“我没有马上就跑,因为主人交代,杀不死人,余下的9万就没有了。”“于是你又找到了她的落地点,你看见她并没有死,而是痛苦地拱起了背,慢慢地、慢慢地坐了起来,你抓起她身边的砖头,再在她的脑袋上砸了几下,直到她彻底没了气。”“那模样太吓人了。我扭头就跑,我如果在那个时候就跑掉,就没有人看见我了。”“我坐在溪边,洗净了身上的血,按下性子等主人的讯息。”“7点左右,手机响了。他问,事情完了么?我答完了。他问干得漂亮吗?我答很漂亮。我急着问他给我的东西呢,他说放在他屋后那棵皂角树上的鸟窝里。”“你骂了他,什么地方不好放,偏偏放在死人身边。你其实已经很害怕再去那个地方,可是你不能眼看煮熟的鸭子飞掉。所以你还是回去了,你看到了那具尸体,她还是以原来的姿态坐着。你找到了那棵皂角树,取下了那个纸包,你还不敢相信你真会一下子得到那么多的钱,所以你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报纸,你看到了跟那天一模一样的9叠钱,这时候你的心跳得比你杀人时还厉害,你把它们全塞到衣领里去,你还发现报纸里有一张当天上午8点的火车票,这张票的终点站是新疆乌鲁木齐,和你的家乡完全南辕北辙。这时候你已经不敢走大路了,于是你就从那个小林子里穿了过去。”一个女警官上来,她打开一个黑色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只老旧手机;几份证词;一根从皂角树上摘下来的驼毛线,这根细细的毛线和郑凌云那天穿的驼毛衫的颜色、质量毫无二致;一只脏兮兮的手套,和从死去的史顺玲嘴里拉出来的那只刚好配成一双;还有那原封不动的9捆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我带了这么多钱,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在乌鲁木齐,还差点被人给杀了。”“黑痣”重重地叹了口气,“没钱苦,没想到钱多了更苦!”郑凌云完全瘫了,和他那天在医院抱着史顺玲的衣服瘫下去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那一次是表演性质的,这一次却是货真价实的了。郑凌云和胡来来执行死刑的那一天,正是人大召开的前一天。郑凌云的人大副主任资格被取消,替代他的是腾龙电器公司的董事长邱腾龙。人们在打开电视机的时候,刚好看见这个留着日本式短髭的男人春风得意地介绍自己的创业历程,他的嗓音有点粗鲁,应该是史顺玲熟悉的,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了。郑凌云的刑车出发时,乐城万人空巷,围观的人群摩肩接踵使得道路壅塞。樊小帆没有来,她引产后三番四次大出血,此刻正在医院抢救。刑车徐徐过去,扑面而来的是一幅又一幅猩红的、庆祝大会胜利召开的大幅标语,礼花也凑热闹般在他们头上开放。在一片喜庆声中,天空却下起毛毛细雨来。郑凌云想起这也许就是“天泣”,又想起樊小帆唱过的《潮湿的心》,他当时曾经说:胡说八道,心怎么会潮湿?樊小帆扑进了他的怀里,呢喃说:心不潮湿吗?心还流泪流血呢!郑凌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说一些歌词他从来不敢苟同,像前些年流行的《毛毛雨》,“啊毛毛雨,你是多么可爱!”毛毛雨可爱什么,湿漉漉,粘答答,最讨厌不过了,小时候,就那么一件衣服,天天下毛毛雨,洗也洗不得,晾也晾不干,都穿得发臭了。史顺玲死后的一天夜里,郑凌云潜到了樊小帆家里,他们没有再做爱,只是静静地脸对脸躺着。望着脸色苍白的樊小帆,郑凌云忽然叹息道:我如果死了,你可怎么办?樊小帆一翻身坐了起来,说,你可别吓我,是不是史顺玲的死和你有关?郑凌云抓紧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安慰说:我智商有问题啊干这种傻事?我只是想,如今的车祸啊,飞机失事啊……樊小帆掩了他的嘴,连念“百邪尽消”,郑凌云笑了,说,我的小樊小姐也懂得乐城县的民风民俗了。他重新扶好樊小帆躺下,说,我给你讲一个我们凌云公司初级阶段的故事。那是23年前的冬天,地点在东北的沈阳市,那时候,郑凌云准备在那里开辟新市场,当务之急是打通某要人的关节。他在一个很权威的机关工作,那里大门森严,警卫林立。一身黑皮裹着一件刚买的、并不合体西装的郑凌云,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南蛮土包子,土包子的目的是进那座大楼找那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可是他刚一抬腿就被门卫拦了出去,一连三天,他只能站在凛冽的寒风里望门兴叹。他不能掉头向后转,向后转就是死路一条。乐城的腾龙电器公司正想吃掉他呢。他死乞白赖地呆在院子里,和白雪皑皑的天地融成一片悲壮。天冷极,冻得他快成了冰坨子,为了活命,他拼命地跺脚,跺得高松大柏上的积雪一嘟噜一嘟噜地往下掉。傍晚时分,一个“前肚圆大”的黑脸汉子一掀门帘走了出来,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就钻到轿车里去了。轿车吐着白烟扬长而去,顿悟过来的他奋起直追,这种唐吉诃德式的英勇行为,让见过这道风景的人后来描述成“龟兔赛跑”,只是这种赛跑的距离限制为500米,500米之外,他追踪的目标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第二天这个时候,他守株待兔在这500米处。那轿车过来了,他又跟着猛跑,车轮扬起的脏雪灌满了他的脖子,他摔倒爬起爬起又摔倒,马路上的人以为他是个疯子,指着他的一身泥污捧腹大笑。第三天,他待在1000米处,第四天,他待在1500米处……整整20天,他冻得脸也肿了,脚也烂了,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没有完整的皮肉;终于,他看见那辆车拐进了一个居民区,在8号楼2单元前停下,那个黑脸汉子从车里出来,上了楼梯,进了301房间……樊小帆要起身给他拿那盒酸奶,郑凌云怕冷般紧紧地抱着她,他嗫嚅着:不,不要离开我。……那一晚,他们俩都哭了,泪水和泪水混和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春雨下个不住,行刑的和受刑的都湿漉漉的。枪声响起,郑凌云倒在泥淖里。行刑人员枪法不错,子弹从后脑勺进去,又从前额出来,血慢慢地渗透开来,因为雨水的缘故,他的血远没有史顺玲的红酽。郑永穷去收郑凌云的尸体。他拉着那辆当年被郑凌云扔了的板车。板车已经很破很旧了,但承载一个人的重量没问题。
钱国丹近照
作者简介:钱国丹,国家一级作家。发表作品500余万字,出版个人文集21部。获国家级和省级文学作品奖40余次。数十部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各种小说文集和年选本,近百篇散文入选各种教材和高考模拟试卷。1988年,小说《不曾沉没的小舟》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中央一套黄金时间播放,并获得浙江优秀电视作品奖。1989年获中国作协颁发的“庄重文文学奖”,1995年获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1999年获“建国五十周年浙江省五十位杰出作家”称号。长篇小说《劫与缘》《书生意气》分别入选2016年、2018年浙江省文化精品工程。
终 审:独山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