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6日-
编者的话
本刊一直重视文学评论包括相关学术研究,今天继续选载的周保欣教授的《地方志与中国当代小说诗学建构》也是。一般来说,作家创作依靠的是感性智慧,而评论家做学术文章凭得是理性智慧。它们是相辅相成的。本刊向周保欣致敬,祝愿他笔健,会有更多佳作问世。
本刊推荐,希望大家喜欢。专辑的文字有些长,抱着对于文学的虔诚,请耐心读完。开卷有益。
浙东文学地方志与中国当代小说诗学建构 周保欣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
(紧接选载二)
地方志与当代小说的“博物”写作
博物写作是中国文学与文化的传统。早在《诗经》时期,物就是诗歌的重要构成。朱熹说“解《诗》,如抱桥柱浴水一般,终是脱离不得鸟兽草木”[1],讲的就是鸟兽草木训诂对解诗的重要。继《诗经》之后,《楚辞》《山海经》《博物志》《述异记》《十洲记》《西游记》《红楼梦》《镜花缘》等,同是博物写作的典范。传统中国写物风尚的形成,与农耕社会人们对天地的谦恭和对自然的崇拜有关,惟因生活于农耕社会,才有人对自然的亲,方可以写出“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桑之未落,其叶沃若”、“雄雉于飞,泄泄其羽”这种人与自然感通的句子。中国文学写物之风的萎顿,是史学、佛学及世俗社会挤压的产物,正是史传和世情文学的发达,使得物在文学中的地位逐步降低。特别是现代文学,因为民族危机和西学的激荡,社会变革意识、启蒙思想深入人心,文学的核心场域,渐渐转移到社会领域与人的问题上,“问题小说”成为时代变革的先声,“文学是人学”的观念得以建立。兼及百多年来中国文学向西方学习,求得的主要是观念、技巧和修辞层面的东西,物的描写本就不是西方文学所长。两相叠加,中国文学远离物的描写就势成必然。从这样的小说史视野出发加以观察,我们会发现,近些年来,诸如李锐的《太平风物》、王安忆的《天香》《考工记》、贾平凹的《山本》等写物小说的出现,是有小说史分析价值的。它表明:在经历上百年中国小说现代化的努力之后,中国作家正有意向中国小说的古典传统回归。我们需要在小说史的视野中,去思考当下作家写物审美意识形态的形成与得失,作家写物风尚与传统文学的同异与关联,分析写物美学对中国当代小说诗学建构的意义,等等。有鉴于此,本文以贾平凹的《山本》为对象,具体探讨这些问题。之所以选择《山本》,是因为相对于《太平天物》《天香》《考工记》等,《山本》所写之物是自然的,能与中国古典传统所写之“物”更好地对接,小说写物的丰富性和小说史意蕴,更值得深入研究。
第一节 道心即自然:《山本》的“写物”观
《山本》写物之丰富,丝毫不逊色于《山海经》《博物志》《镜花缘》等典籍。虽说《红楼梦》所涉物的种类极丰富,但它是以器物描写为主,主要得益于明清时期中国器物美学的发展,与《山本》的自然物描写不可同日而语。《山本》究竟写了多少物种?有人统计,“动物类八十四种,植物类一百八十种,以及其它菌类、果类之属,共计二百七十八种。”[2]整部小说,物的叙写铺排极为繁复。大致而言,《山本》之写物,有草木、动物二类。其中写动物,则有鸟、兽、鱼、虫四类,主要有葫芦豹蜂、哈什蚂、熊、斗鱼、扑鸽、啄木鸟、白面豹子、练鹊、百舌、鹭鸶、白鹭、豹猫、狸子、酒红朱雀、鹤等。写草木,则有树木、花草、药本、菌类、果类五类,其中包括栲树、皂角树、檞树、砍头柳、牵牛蔓、天鹅花、荷瓣兰、水晶兰、隔山撬、接骨木、牛肝菌、鹅膏菌、裤裆果、鹅儿肠、狗筋蔓、隔山撬、白前、白芷等。一部五十万字的小说,写到将近三百种的动植物,平均每一万字,就有六种动物或植物。所涉种类,远超《诗经》的150余种,直追《山海经》。我们知道,小说不是地志类书籍,不是科普读物。小说不可能像一般的知识普及读物那样,详尽介绍各种草木、动物的习性和特点。如果贾平凹就是一般性地写到各种草木、动物的名称,而不做细节、情节上,环境和人物塑造上的处理和展开,那么,这种草木、动物叙述,对小说写作而言又有何意义?因为,小说所写到的很多动物和植物,不要说一般的读者不知所云,即便是长期生活在秦岭山脉里的人,恐怕也会觉得生疏。这种冷僻的动物、植物描写,显然不是小说所需要的。但是,倘若贾平凹对小说所涉的近三百种动物、植物都要俱各有交代,那么,又如何保证小说不枝蔓旁逸而凌乱芜杂?这就牵涉到两个问题:第一,贾平凹为什么要写“物”?第二,贾平凹如何处理小说中的“物”?这两个问题,实际上又是具有同一性的,作家的写作的目的,往往决定他写作的手段,所以,贾平凹为什么写物,自然就决定着他写物的方法和手段。在很多创作谈包括《山本》的后记中,作家都提到《山海经》对他创作的影响。贾平凹说,他“曾经企图能把秦岭走一遍,即便写不了类似的《山海经》,也可以整理成一本秦岭的草木记、一本秦岭的动物记”。[3]小说完稿后,他原打算把小说的名字写成《秦岭》,只是担心和原先的《秦腔》混淆,才改成《秦岭志》,再变成如今的《山本》。由此可见,像《山海经》那样去记录秦岭的草木和动物,确为作家写作之初衷。但是《山海经》也好,《道德经》《易经》也罢,像贾平凹这样的作家,不可能在创作上会受制于这些典籍。贾氏之写草木、动物,必有他作为一个成熟作家的自我考量。就《山本》来看,我以为,贾平凹之写草木与动物,物既是目的,也是手段。说物是目的,是因为作家确有写出秦岭草木、动物丰饶之意愿;说是手段,是因为在贾平凹的写作意识中,物,不过是作家观天法地、观世事常变的方法而已。就是说,贾平凹其实是在一个更高、更大的哲学认知中,找到了“物”作为他叙事的一个基点。这种高的、大的哲学是什么?就是《山本》当中的“本”字。何为“本”?何为秦岭之“本”?其实贾平凹也语焉不详。《山本》的书名,用作家的话说,就是“山本,山的本来,写山的一本书”。作家毕竟不是理论家,很难用清明的理论术语或概念概述他所理解的“本”。从整部小说所呈现出的意境和境界看,不难发现,贾平凹所谓的“山本”,当是秦岭之为秦岭,秦岭之地之为秦岭之地、秦岭之人之为秦岭之人的“本然”。小而言之,贾平凹想在小说中去触摸秦岭的生命与文化的本原;大而言之,作家是想在国家文化地理的层面上,建构起秦岭与“中国”的文化命理联系。在《山本》的后记中贾平凹说,他想写“一本秦岭之志”。在他看来,秦岭是神圣的,是“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的“龙脉”,是“中国最伟大的山”。[4]借小说当中麻县长的话,就是:“秦岭可是北阻风沙而成高荒,酿三水而积两原,调势气而立三都。无秦岭则无黄土高原、关中平原、江汉平原、汉江、泾渭二河及长安、成都、汉口不存。秦岭其功齐天,改变半个中国的生态格局哩。我不能为秦岭添一土一石,就所到一地记录些草木,或许将来了可以写一本书”。[5]这样的表述,其实是把秦岭上升到了国家地理的高度,去看它与“中国”的关系。从这样的认知出发再看《山本》当明白,“本”就是事物的根源,是《说文》所谓的“木下曰本。从木,一在其下”。[6]贾平凹是想在一个根源上、在一个本源处,去看秦岭,看秦岭的山水、自然、人伦与世事,去看秦岭的世道与人心易变。这个本、根源、本源是什么?在我看来,就是天地心、道心。作家是站在一个超越人与物的高处,去看秦岭的人与物。小说当中,物,是天地心的具象;人世,也是天地心的具象。写物,即是鸟、兽、草、木、鱼、虫。写人,则是涡镇世事的激越与悲怆。小小的涡镇,不仅牵连着军阀、红军、游击队、国民党、保安团、土匪、逛山、刀客等不同政治和地方武装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涡镇内外,还有家族与家族间、家族内部的是是非非和恩恩怨怨,如井宗臣、井宗秀兄弟的分道扬镳,井家和阮家的恩怨、争斗和仇杀。小说开篇写道:“陆菊人怎么能想得到啊,十三年前,就是她带来的那三分胭脂地,竟然使涡镇的世事全变了”。[7]开篇之语当中,十三年是否有着特殊的意涵?不得而知。十二生肖、十二地支,古人把十二年称为一纪。如果说十二年是一个轮回,那么十三就是一个新的轮回的开始,所以十三年究竟是作家的一个有意的设定,还是无意的闲笔,此处不敢确定;但是三分胭脂地却显见是撬动小说的支点。三分地,多么渺小的一块地啊!可就是这么一个三分地的“龙脉”,却改了井宗秀的个人命运、改了涡镇的世事,操纵着陆菊人的命和她的半生。天命、时运、人事,全在这个三分地里面。很显然,涡镇是秦岭的缩影,也是中国的缩影。涡镇事,就是天下事;作家写涡镇,其实也是写中国。其中的黑白、是非、善恶、爱恨、情仇,都包含在那个“本”当中。一花一世界。这个“本”,现于鸟兽草木,则化为秦岭山脉的山岳、河流、草木、花鸟、禽兽、鱼虫。现于人,则有世间的生老病死、恩怨情仇、你死我活,及缠杂难断的世间伦常、家族仇恨和政权的斗争。这个“本”是“一”,超越具象。有人批评《山本》,认为小说写到太多血腥、暴力、仇恨、杀戮,是一部“在价值观、情感表达以及艺术形式等方面”都存在严重问题,“这样的作品能够在文坛流行并获得广泛关注,表明当下的文学批评界存在圈子化、江湖化等不良倾向”。[8]的确,从小说的细节处理来看,《山本》有些地方确实是过于血腥,像三猫通敌,被陈皮匠活剥人皮,做成一面鼓;为给哥哥井宗丞报仇,井宗秀下令让手下人夜线子、马岱活剐邢瞎子,然后把肉一条条扔出去喂狼等场景,都有令人不适之处。但是否可据此就断定作家的价值观就存在问题呢?我觉得似可存疑。因为如前所述,作家是在一个哲学的高处,去俯察自然万物与世间众生的,残忍不是作家的残忍,而是作家之所见,是作家的“观”。天地本就藏污纳垢,人世的善恶是非美丑,不过是天地本然的显现。贾平凹自己也说,“《山本》里虽然到处是枪声和死人,但它并不是写战争的书,只是我关注一个木头一块石头,我就进入这木头和石头中去了”。[9]贾平凹把这种所见和自己的“观”,称为庄子式的“天我合一”。小说中的万物与众生,世事沧桑,命运蹉跎,不外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我”所见的、从“一”所派生出的“万物”而已。就贾平凹的处理方式而言,人的世界、物的世界,在小说中不是并行不悖的。它们作为那个由“本”、由“一”、由根源处派生出的“二”,是合在“一”当中的。人在物中,物在人中。所以,作家在小说的整体构造上,物,并不是独立在人之外;人,也并不是独立在物之外,而是人与物共生。艺术处理上,《山本》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对物做情节化、故事化处理。比如小说开始,写到的第一个物类,就是葫芦豹蜂。但葫芦豹蜂,在小说中却不单是一个生物物种,它进入到小说的情节当中,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小说开始,陆菊人的娘在割毛竹时被野葫芦豹蜂蛰死,她爹到镇上的杨记寿材铺赊了一副棺,四年了还不起钱,遂有杨掌柜提出让陆菊人当童养媳抵债的动议。陆菊人嫁到涡镇,带来了三分胭脂地,改变了涡镇的世情和很多人的命运,包括她自己的命运这样的事情。追踪事情的因果,葫芦豹蜂,恰是世事变化的起因。正是这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葫芦豹蜂,小说中却不止一次左右着涡镇的形势,左右着小说的推进。土匪五雷占据了涡镇,正打算撤出,手下的土匪玉米却被陆菊人招来的野葫芦豹蜂蛰死,五雷去而复返,于是,就有了土匪五雷和井宗秀媳妇偷情,井宗秀设计以井为坟,埋了自家媳妇的一节,陆菊人和井宗秀的精神之恋也由此开始。小说中,类似这样的以“物”推动故事和情节发展、转折的现象非常多。像皂角树、隔山撬、娑罗树、冥花等,它们有的在小说中起到塑造情节和故事的功能,有的则起到象征和暗示的功能。比如长在涡镇中街十字路口的那棵高大的皂角树,凡是德行好的人经过,就会自动掉下一两个皂荚。再比如,随陆菊人出嫁的那只身子的二分之一是脑袋,脑袋的二分之一是眼睛的黑猫,在小说中前前后后出现20多次,每次出现,都预示着涡镇或者陆菊人个人生活中将会有重要事情发生。凡此种种,都是在物与人的统一中展开的小说叙事。这种物与人的交集,最典型的体现就是在麻县长身上。作为读书人,麻县长有自己的抱负与愿景,他原本想造福一方,伸展平生之志,但生于乱世,政局混乱,社会弊病丛生,再加上自己不能长袖善舞,便心灰意冷,渐渐退回到自然当中,萌生出写一部秦岭的植物志、动物志,留给后世的想法。小说中,麻县长一出场,作家就写到他的窗前栽种的十几盆花草,有地黄、筚笈、白前、白芷、泽兰、乌头、青葙子、苍术,十几种花草,都是药材。这些药材,是有修辞学上的隐喻功能的,隐含着麻县长虽有治世之心,却无治世之力的无奈。他只能在室内栽种药材,以出世的方式,在秦岭的草木和动物身上,找到一个读书人的入世的寄托。特别是面对那盆春来抽高薹,夏初结籽角,根像似萝卜,无论生吃还是炖炒,都能消食除胀,化痰开郁的莱菔子,麻县长感叹道:“这是化气而非破气之品啊!”天下熙熙,世间攘攘,暴力和屠戮,炮声和枪声,人们自然可以从利益和立场的角度去解释历史和社会,但归根结底,人世间所有的冲突和争斗,何尝不是麻县长所悟的一个“气”字呢?是非、对错、善恶、美丑,正确或者不正确,很多时候,何尝不是因为人们观念、立场不同,而衍生出的隔渊相望和水火不容?在一个文明、理性的社会,人们可以凭借“理”去化“气”,而不文明、不理性的社会,人们必然会以“气”去冲决“理”,去破坏“理”。可惜的是,麻县长所生活的世道,就是一个以“气”御“理”,而非以“理”化“气”的时代。山中何所有,枪声与炮声。秦岭之中,不同政治势力,以及土匪、逛山、刀客等,各凭武力你来我往,即便是麻县长自己,也不断为史三海、阮天保、井宗秀这些表面上是他的手下,实际上掌握了枪杆子,凌驾于他之上的人所挟持而身不由己。读书人麻县长只能是“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他不仅不能在大的社会冲突面前有丝毫的作为,反而为这个社会的冲突所裹挟,最后葬身于炮火之下的涡潭的激流和漩涡之中,留下两部书稿:《秦岭志草木部》和《秦岭志禽兽部》。小说中的三个读书人,麻县长是以出世的态度寄托入世的心思。城里读书的井宗丞,则直接卷入到世事之中,与时俯仰,与世俯仰,最后却为和自己同一个阵营,有家族仇恨的阮天保设计所害。另一个读书人,安仁堂的医生陈先生,既可断吉凶,亦可悬壶济世,救人于病痛;虽是个瞎子,却比明眼人活得明白,活得通透。三个读书人当中,陈先生当是那个“一”,洞察天地而知晓古今。比较而言,麻县长则是那个试图合天地、阴阳、人物为一的“二”;而井宗丞,则是那个由“一生二,二生三”所生出来的,活泼泼的无数个具体生命之一。第二节“连续的世界观”与《山本》的混沌美学
写阴阳、图谶、鬼神、符咒等古老民间生活,可谓是贾平凹的一贯风格。从早期的《美穴地》《五魁》《白朗》《商州》,到《高老庄》《怀念狼》《秦腔》,再到近些年的《古炉》《老生》等,除极少数写实性特别强的作品——如《鸡窝洼人家》等,贾平凹绝大多数作品都摆脱不掉这类的描写。贾平凹在文学界素有“鬼才”之称,除了他幽冥莫测、诡谲多变的叙事方式外,也归因于其作品中鬼神怪诞因素的浓厚。贾氏自己也说:“我老家商洛山区秦楚交界处,巫术、魔法民间多的是,小时候就听、看过那些东西,来到西安后,到处碰到这样的奇人奇闻异事特多,而且我自己也爱这些,佛、道、禅、气功、周易、算卦、相面,我也有
一套呢。”[10]从地理形要上看,贾平凹出生的商洛地区位于秦岭的南坡。据《秦陇羌蜀四省区志》所载,商洛地名沿革“春秋晋上洛邑,汉置上洛县,南太延五年置荆州,太和十一年改曰洛州,后周改曰商州”。[11]《太平寰宇记》载商州:“古商于之地,禹贡梁州之域。周为豫州之境。春秋时其地属晋,所谓晋阴之地。战国时其地属秦,卫鞅封于洛邑”。[12]商洛地区历史上的归属摇摆不定。但在文化基因上,商洛因为地处三界,而不可避免地浸染着秦地、荆楚、巴蜀的三地古风。这个古风究竟如何去理解很难说清楚,但荆楚、巴蜀自古就是中国巫风最为盛行的地方,兼及东汉张道陵、张鲁在汉中创“五斗米教”,汉中成为中国的道教中心,以及唐以后佛教在长安的传播,商洛地区确实是聚拢着巫风、道教、佛教的浓郁风气。如何理解贾平凹创作上的志怪志异的习气,自然是人言言殊;但显而易见,贾平凹写鬼神、巫术、图谶、阴阳、生死等,与其他很多作家不同,贾平凹确实是把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当作“有”在写,而不是像其他作家那样,明知其为“无”,却以搜奇猎异的手段,把虚境、幻境写得煞有介事。这种以“有”的眼光去看别人眼中的“无”,其根本的原因,还是起因于作家的世界观。不管是巫术、道教、佛教,还是贾平凹所说到的周易、八卦、风水等,归根结底,都是“连续的世界观”的产物。所谓“连续的世界观”,借用的是台湾考古学家张光直的说法,指的是“人和外在环境之间,没有一道明确的断裂区隔。世界万物跟我没有绝对的差别,这个可以变成那个,那个可以变成这个”。[13]在“连续的世界观”当中,生与死无疆域,人与物无界限,所以鬼神是存在的,人可以知物,物亦可以知人。这种“连续的世界观”,是殷商时期早期先民祖先崇拜、鬼神崇拜观念的体现,虽说后来周人的价值观讲“未知生,焉知死”,儒家意识形态排斥鬼神,但殷商的鬼神文化和“连续的世界观”却对民间生活、道家文化产生非常大的影响。回过头来再看贾平凹的《山本》,就是典型的“连续的世界观”的审美体现。小说中作家写到的人与鬼、人与草木、人与动物是没有界限的、相通的。正是如此,我们会在小说中看到,镇子上下雨天的时候,在杨家棺材铺的门口,会站着一排鬼;打更的老魏头,会在夜晚看到吐出长长的舌头的鬼去白世强家投胎,老魏头的家里挂着一幅钟馗像;陆菊人给死去的丈夫杨钟上坟时,会看到黑乎乎的、成群的乌鸦和阳雀在空中飞,再后来是一只背上有人面纹的蜘蛛趴在燃过香的地上……。在这个“连续的世界观”中,不单人与鬼可以相通,人的生命与动物、草木的生命之间,也是物性、人性相交。小说中,周一山能够听得懂鸟语和兽语。县衙门口,他听见两只狗的对话,哀叹它们过去是山上的虎,现在却成了狗。在井宗秀和麻县长商谈究竟把县城放在平川还是涡镇时,周一山猛然醒悟到,井宗秀属虎,所以决不能把县城放在平川,否则就是“虎落平川不如犬”了。像这种兽、鸟言人语,物性与人性相通的现象,在《山本》中非常普遍:老皂角树下突然说话的狗,龙王庙旧址上冒着紫气的醉猴,山中常在月圆时分嘘气成云的蟒蛇,懂得陆菊人心思、眼睛森煞的黑猫,声音像老人一样夜里雌雄相唤的西鸱鸺……,诸如此类的灵异现象,在《山本》中到处都是。如果我们就据此认为,贾平凹的写作方式是志怪和志异的,把《山本》归入到传统小说的路子上,那么就未免失之简单了,因为如前所述,贾平凹的写作,其立足点不在怪和异本身,而在于作家有自己的哲学,有自己的“观”。回到前面的看法,贾平凹是在天地自然的同一性中去把握人和物的,因为处在一个大的同一性中,所以,天性、人性、物性是合于一的。所以在小说的写法上,《山本》惯用的手法是“以物譬人”。黑河白河里长得色彩斑斓的斗鱼,眼对着眼,一动不动,可一旦咬起来,却谁都不松口——这是以斗鱼喻人与人之间的逞勇斗狠。安仁堂陈先生说:蜜蜂有天毒,它采花粉酿蜜,是削减自己的天毒——这是以蜜蜂善恶同体,喻人不如蜂,有天毒却不会削减天毒。小说中“以物譬人”最精彩的,当属麻县长。在释放井宗秀和杜鲁成之前,他让俩人各说出三个动物的名字,再给每个动物前面加三个形容词。井宗秀说的是龙、狐、鳖。云从龙,升腾变化;狐,漂亮,聪慧,有媚;鳖则能忍,静寂。而杜鲁成说的则是驴、牛、狗。驴和马生的儿子为骡,可怜;牛犁地推磨,生前挨鞭子,死后皮蒙鼓;狗则忠诚。麻县长就是从俩人说的动物当中,窥见井宗秀和杜鲁成的禀赋和性格。这种把人和物放在同一性中的写法,是中国文学、文化的传统,它的重要出处,就是“连续的世界观”。这种“观”法和所“观”,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的文化想象。除《诗经》外,《楚辞》也多有名状草木的诗句。《易经》就是以“文言”和“系辞”解释自然的“象”。像《史记》“殷本纪”写殷契的诞生,“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14]王权天授的观念下,帝王的诞生却是因玄鸟而受孕。《山海经》之《大荒西经》叙述西王母:“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15]记夏后启:“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16]人与动物、草木、鬼神世界的边界是模糊的。虽说儒家有“人禽”之辨,但文学领域,动物修炼成仙、成精、成怪,人鬼相恋的题材,却不知有几何。在这种“连续的世界观”的审美观照下,《山本》的世界是混沌的,天与地、人与物、善与恶、正与邪、黑与白、阴与阳、情与欲、今与往,一切泯然于混沌之中。小说中的涡镇,就是混沌最形象、最直观的诠释。涡者,旋流也。小说如此写涡镇的由来:“涡镇之所以叫涡镇,是黑河从西北下来,白河从东北下来,两河在镇子南头处交汇了,那段褐色的岩岸下就有了一个涡潭。涡潭平常看上去平平静静,水波不兴,一半的黑河水浊着,一半的白河水清着,但如果丢个东西下去,涡潭就动起来……”。[17]涡潭,就是汇聚着善恶、是非、黑白、对错,却没有方向的不确定的力量。历史和人性当中,何时不是涡潭,何处不是涡潭?小说从写涡潭起到写涡潭终。最后,当肥胖的麻县长在炮火的烟尘中滚动着肥胖的身躯,滚进河里,双手划动着进入涡潭,河水“开始旋转起来,越旋转越快,瞬间里人不见了,礼帽还在水面上浮着”[18]的时候,一切的是非、善恶、美丑,都在这里终结了,麻县长消失于涡潭的混沌之中,涡镇也成为秦岭的一堆尘土。在一片混沌当中,《山本》氤氲着“无常”的气息。陆菊人偶见两个赶龙脉的人,知道了自家的萝卜地是真穴,能出官人,这是无常;井宗秀在父亲无法下葬的情况下,杨掌柜给了他陆菊人陪嫁的三分地的龙脉葬父,命运由此而轮转,是无常;麻县长办公室吃茶,一阵风乍起,吹翻了案头上的卷宗,认为是天意而释放了井宗秀、杜鲁成等,是无常;井宗秀虽然无意中得到三分胭脂地,有过短暂的发达,随后兄弟俩还是死于阮天保的算计,仍然是无常。就是这样的无常,构成了涡镇人最严厉的命运本质。无常是混沌的本然。混沌是天地未分前的阴阳未定;是《西游记》篇首所说的“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是班固的《白虎通义》所说的“混沌相连,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然后判清浊”,天地既分,清者为精,浊者为形。[19]远古的人们,因为没有是非心、分别心,而时时事事处于混沌之中;现代人则因为有了知识、理性、规则,有了是非、黑白、对错、善恶的判断,自以为就走出了混沌,然而,知识之外呢?我们的规则和理性无法判别和解决的疑虑呢?仍然是混沌。《山本》写的,就是这样的混沌,是现代的混沌。《山本》的混沌,是指向生活、人性、历史的本质的,是指向世事和人性最复杂之处的无理数。但是,这并不是说贾平凹宣扬的就是“此亦无是非,彼亦无是非”的价值观。就像前面所说的那样,混沌是贾平凹对生活、历史、人性的认知,是他基于个人生命经验的一种对世界的判断,是他个人的“现实主义”,这并不意味着贾平凹就在价值立场上认同他所写出的混沌。正是如此,在《山本》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贾平凹设置了三个深含意味的人物,那就是安仁堂的陈先生、130庙的宽展师父和陆菊人。陈先生是道家人物,早年随元虚道长学医,他的智慧是超越于世事的,所以对于混沌世界的无常,陈先生说:“世上的事看着复杂,但无非是穷和富、善和恶,要讲的道理也永远就那么多,一茬一茬人只是重新个说辞、变化个手段罢了。”[20]这就是陈先生的大智慧。而宽展师父是个出家人,也是哑巴,小说中写到宽展师父的130庙,有“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菩萨的大愿,这是佛家的大无畏,也是宽展师父的大无畏。她对世界的发声,是通过尺八完成的。尺八既是乐器,也是礼器和法器,一曲《虚铎》空灵而悠远,把人带到飘渺太虚之境里去。至于陆菊人,则是世俗世界的圣者。井宗秀在她的身上能看见光晕,像庙里地藏菩萨的背光。那面古铜镜上“昭日月光明”五个字,就是陆菊人的写照。这样的三个人物,是贾平凹安排在作品中的三个有效视点,代表着不同的文化力量,各自从不同的层面,穿透了世事的无常和世界的混沌,呈现出思想的智慧和光芒。这些智慧和光芒,是陈先生、宽展师父和陆菊人的,也是贾平凹的。第三节 《山本》“写物学”的现代性问题
《山本》的博物写作,接通了当代小说与中国古典文学伟大传统的联系。这样的写作不独是贾平凹所独有,在近些年的小说创作中,似渐形成一种写作风潮,像前面所提到的李锐的《太平风物》、王安忆的《天香》《考工记》,还有张炜、阿来、迟子建、红柯、张翎等的不少作品中,都有博物写作的特点。对于当代小说家们的写物风尚,很难从一个特定角度去阐述其成因,但从贾平凹的情况看,博物写作当与他的年龄增长及随之而来的趣味变化,及其对小说、生命、世界理解的变化有关。某种意义上说,作家的写作都是后退的。创作与思想上,年龄越大就越容易向传统靠拢,所以近现代以来,很多思想家和文学家晚年多多少少都是一个复古者。生活上,年龄越大,就越会放下,压没个人的自我,而把自己放在更大的天地江河中。贾平凹的《山本》,我以为就是作家向传统,向天地江河回归的产物。这样的作品,40岁、50岁的贾平凹未必想得到写,想得到也未必能写得出,唯有60岁以后,人生渐渐去除虚妄,返璞归真,方得见心、明性,才可写出《山本》这样的作品。就贾平凹而言,《山本》可说是作家创作的一个重要变化,就是作家把自己看“小”了。因为把自己看“小”了,才能看到秦岭的“大”,看到秦岭的苍苍莽莽,大得如神。一旦作家看到了秦岭的“大”,作家的自我自然就会胸臆开阔起来,进而写出浩浩荡荡的世界与自我文化生命的“大”来。试想:40岁时候的贾平凹,大概觉得自己知晓了社会与历史的全部秘密,所以才会以决绝的颓废,写出如《废都》那样的作品吧。《废都》中的贾平凹,是把天下放在自己的眼里,去写《废都》的。《废都》的“废”字,废掉的是一个时代和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废掉的是一个“都”,直有横风断云,可废万古江河之势。到了写《山本》之时,贾平凹是把自己放在天地江河,放在秦岭里,才写出《山本》的绵延与跌宕。从小说史的层次来看,今日的作家之写物,不可能是简单地回到传统,而是必然要有现代的转化和创生。因为,当下的作家,毕竟受过西方现代小说的洗礼,所以,作家们创作中如何会通中西,构造出当代性的写物美学经验,就非常值得关注。就贾平凹和他的《山本》来看,这部小说的最大贡献,就是把小说重新放回到大自然中,或者反过来说,把大自然重新搬回到小说中来。小说不仅写到了大量的鸟兽虫鱼,树木花草,还有诸多山峦、河流、云雾、悬崖峭壁、岩石之类的描写。生态-自然系统的秦岭,与另外由城镇、村落、寺庙、衙门、街道、店铺、茶庄、酒楼等社会-历史系统组成的秦岭纵横交错,构成《山本》的整个小说世界。如前所述,现代以来,因为民族危机和社会发展问题,中国的文学撤出了自然,突入到社会与人生问题当中,成为社会变革与人性解放的尖兵。作为现代文学发端的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的一个重要观念,就是推倒“山林文学”和“古典文学”,而建立“写实文学”和“社会文学”。在写实、写人生观念指导下,近百年时间,中国文学特别是小说,把“现实主义”视作小说的最高典律。似乎只有写社会、写人生进而是写人性的文学才是好文学,完全忘了人还是生活在大自然当中的,文学除了是“人学”之外,还应该是“自然学”,是“物学”。近百年中国文学的自然环境和风景描写,因为过于突出人和社会的问题,大多时候是缺失的,文学中的自然美、自然哲学大部分时候同样是缺失的。在这种意义上来讲,贾平凹的《山本》,是对百年来中国文学的一次有力的纠偏。《山本》写自然、写物,其诗学意义,是复活了中国古典美学体系中的“兴”。众所周知,“兴”是《诗经》“六义”之一。何为“兴”?孔安国释之为“引譬连类”,[21]朱熹则解释为“感发志意”。[22]释义虽不同,但大致意思不外是人的见物起意。按照《尔雅·释言》的说法,“兴,起也”,讲的就是同一性中人对物的同情心、同理性所引发的人对物的感兴。因为人可以见物起意,所以古典诗歌中,有“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类著名的诗句。《山本》中,安仁堂陈先生见蜜蜂采蜜,思量人不会削减自己的毒性,是“兴”。麻县长一进办公室,见牵牛花开了三朵,琢磨着是不是有三个人来言事,是“兴”。陆菊人见虎凤蝶,思量着成就井宗秀和花生的姻缘,花生与井宗秀成亲后,陆菊人把院子里的指甲花认定是花生,是“兴”。剩剩见到鬼灯擎,就想到是鬼给他爷爷和爹擎着灯,是“兴”……。《山本》中,这种见物起意的细节非常之多。因为有“兴”,小说所写之物,就不再是自然之物,而构成了明代文论家胡应麟所说的“兴象”。对于《山本》对自然的描写和其中的“兴”和“兴象”,且不做理论上的讨论。从世界文学范围来看,西方文学虽然也有写自然,且不乏有《瓦尔登湖》那样的经典名作,但西方文学却没有“兴”,没有“天人合一”,没有“物我两忘”,这是不争的事实。西方作家写自然,自然是“它”,写的是自然的“形”;而中国作家写自然,却是在哲学意义上的“物”“我”的同一中写自然的,写的不单是自然的“形”,还有糅合着人的情理的“意”,进而构成“象”和“境”,其中的况味,实非西方文论可诠释。《山本》的写物与“以物譬人”的写法,从另外意义上说,是一种另类的启蒙。这个启蒙的特点,就是以物化人。人能够见物起意,有“兴”的能力,说明人的内心是开放的,有着对天地、自然、万物的尊敬和敏感,说明人的内心是柔软而不是粗砺的。这样的启蒙,是以天性、物性、人性的统一,以自然的智慧,去召唤起人们内心对人的自我重新认识。这个自我认识,包含着和谐、均衡的理念。同时,就像大自然既有日月朗照,也有风雨雷电一样,人性的内部,也是善与恶的统一。贾平凹《山本》的“以物譬人”的修辞学智慧在于:他不是以理想主义的求善去恶的理念,去要求生活、人性、社会保持一贯的美好,而是求得大自然那种阴阳的平衡。大自然一旦失去平衡,就是天地失调;而人性一旦失去内在的平衡,则是人文伦理的失调和社会秩序的失位,就是作品中所说的:“那年月,连续干旱着即是凶岁,地里的五谷都不好好长,却出了许多豪杰强人”,“成了气候的就是军阀,没成气候的还仍做土匪”。[23]小说中,这种平衡的理念处处可见,涡镇上河有黑河有白河,山中的动物常有阴阳相和,艾草也依阴坡、阳坡生长而分阴阳。山里有蟒蛇,月圆时分嘘气成云,人要是误入其中即身子僵硬,气短而死,而能治愈的,却是山上七叶子树的叶子熬汤。这种阴阳平衡的理念,就是自然界的智慧。贾平凹这种以物性启发人性的“物性启蒙”修辞学,让我们对现代以来文学领域的启蒙有了一个反思的立场,即:所谓的“启蒙”,是否就是以不可置疑的准则、清明的理性、先在的知识,去驱除人心的暗昧,拔除人内心中的刺?是否就是以民主、科学、自由、平等这类西式的观念,去重塑我们的价值世界?恐怕未必如此。姑且不论,现代以来自上而下的知识分子精英式启蒙,是否如庄子《逍遥游》所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24]因为民众与知识分子价值世界的不统一,民众的无知,而导致启蒙的失效。即便这种精英式的启蒙是有效的,它也不会是启蒙的唯一的形式。在这种知性的启蒙之外,还有一种智性的启蒙,就是把人放在天地和自然之间,在人与物的交往、人与天地的交往中,感受到自然的和个人生命经验的力量,并从自然和生命经验世界中提炼出思想与智慧。这个启蒙路径,在中国古代的典籍中,就是“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那种历史兴亡中的渔樵闲话。真正的智慧,就是在天地间与自然中悟得大道,所以,中国古代的智者,大多为“耕者”形象。孔子之楚,遇到南方智者长沮、桀溺,就是“耦而耕”;孔子之前吴的智者季札为避王位,不惜“弃其室而耕,乃舍之”;[25]陶渊明退隐和诸葛亮隐居南阳,过的就是“种豆南山下”和“躬耕陇亩”的生活。似乎在大智者的眼里,唯有与天地相交相接,方有源源不绝、变动不居的生命气机,而增益智慧?不管怎样,钱穆论“兴、观、群、怨”时有云:“诗尚比兴,多就眼前事物,比类而相通,感发而兴起。故学于诗,对天地间鸟兽草木之名能多熟识,此小言之。若大言之,则俯仰之间,万物一体,鸢飞鱼跃,道无不在,可以渐跻于化境,岂止多识其名而已。孔子教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乃所以广大其心,导达其仁”。[26]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在《山本》的后记里,贾平凹说,他在写这部小说时,曾写过条幅挂在室中,左边挂的是“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右边挂的是“襟怀鄙陋,境界逼仄”。这里的现代性和传统性,是解读《山本》的两个重要概念。我们知道,贾平凹是一个热爱传统、痴迷民间,且对传统文化和民间有精深研究的作家,他的作品,大多浸染着传统生活和民间风习。《山本》也不例外,涡镇人的饮食起居、婚嫁丧葬、礼俗信仰、人际交往等,小说写得面面俱到,弥漫着特殊的时代气息和地方色彩。涡镇人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和食色性,与秦岭的自然、山水、地理形要、交通、植被、动物、矿物、气候、人口等水乳交融,共同构建起一幅氤氲着传统性、民间性的生活画面。小说虽然写到了秦岭山脉的“大时代”,写到军阀混战、国共内战,但所有的“大时代”事件,其实都是融化在秦岭人的生活日常和人伦日常中,融化在秦岭的草木云石之中。因为古典、传统、民间情结过重,在很多细节的处理上,作家有时甚至有耽迷其中之嫌。但是,贾平凹毕竟是站在现时代,以现代立场、现代意识在写《山本》,他不可能一味地以传统和民间立场去看传统和民间,而必须要跳出传统和民间,去写传统和民间。从《山本》的情况看,贾平凹所谓的“现代性”,并不是我们习见的那些以西方概念、西方价值为主导的现代性。恰恰相反,贾平凹是从传统和民间的内部,去发掘可超越于时代和现实的人生智慧、道德力量与文化精神。《山本》中最具代表的,恐怕就是小说中的陈先生,他既是一个具有通彻天地宇宙智慧的人,可堪破人生的苦处、痛处、短处、难处,可医治和校正人心,同时也是一个医者,可救治人身体的疾病,可救命。小说中,他是陆菊人精神导师,引导着陆菊人向上,向人生的光明处和开阔处走;而陆菊人正是在陈先生的外在接引,与三分胭脂地的“龙脉”可出官人的内在想象中,不断走向自我的完善。不过,陈先生毕竟是一个理想化的人物。贾平凹从传统和民间生活当中深挖精神资源,试图为传统和民间找到一个现代的出口,愿景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说西方文化的现代转型是重新返回古希腊和古罗马,走的是传统复兴的路子,那么,中国文化的现代化,恐怕要远比西方复杂,单纯的复古很难做到,原因很简单:西方的现代性,是复活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人文主义,以对抗中世纪宗教神权对人的压抑,而中国的文化现代转型,所面对的问题和困境,恰恰就是传统自身。如果单纯地从传统和民间内部寻找文化因素,来解决传统和民间问题,那么,这何异于一个人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泥淖里拉出来?不管怎么说,《山本》是一部摆脱了西方文学、美学观念影响,返回中国文学古典传统的一部书,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可以对《山本》有俱各不同的评价,但它重返中国文学之“中国”的努力,值得肯定。特别是小说对天地,对自然,对物的美学思考,于近些年来的生态文学之外,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阅读经验,它一方面打通了与中国古典哲学、美学的思想联系,另一方面,又不乏富有现代意义的,和贾平凹个人特点的当下沉思。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山本》不是一部没有瑕疵的小说,但它绝对是一部有小说史意义的重要作品。
注释
[1]黎靖德:《朱子语类》(第六册),第2096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2]李小齐:《贾平凹小说<山本>自然书写的文化原型》,《商洛学院学报》2019年第3期。
[3]贾平凹:《山本》,第522页,作家出版社,2018年。
[4]贾平凹:《山本·题记》,作家出版社,2018年。
[5]贾平凹:《山本》,第300页,作家出版社,2018年。
[6]汤可敬撰,周秉钧审定,《说文解字今释》(卷十一),第二册,第79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
[7]贾平凹:《山本》,第1页,作家出版社,2018年。
[8]鲁太光:《价值观的虚无与形式的缺憾——论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山本>》,《文艺研究》2018年第12期。
[9]贾平凹:《山本》,第525页,作家出版社,2018年。
[10]贾平凹、张英:《地域文化与创新:继承与创新》,《作家》1996年第7期。
[11]白眉初:《秦陇羌蜀四省区志》第四册,第56页,北京师范大学史地系总发行,中华民国十五年五月初版。
[12]【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六),第2733页,中华书局,
[13]杨照:《庄子》,第7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
[14]【汉】司马迁:《史记·殷本纪》(一),第81页,中华书局,2011年。
[15]冯国超译注:《山海经》《大荒西经》第十六,第524页,商务印书馆,2016年。
[16]冯国超译注:《山海经》《大荒西经》第十六,第520页,商务印书馆,2016年。
[17]贾平凹:《山本》,第3页,作家出版社,2018年。
[18]贾平凹:《山本》,第517页,作家出版社,2018年。
[19]【清】陈力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上),第421页,中华书局,1994年。
[20]贾平凹:《山本》,第525页,作家出版社,2018年。
[21]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第23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
[22]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第166页,中华书局,2011年版。
[23]贾平凹:《山本》,第6页,作家出版社,2018年。
[24]陈鼓应注释:《庄子今注今释》(上),第13页,中华书局1983年。
[25]司马迁:《史记·吴太伯世家第一》(二),第1337页,中华书局,2011年。
[26]钱穆:《论语新解》,第522页,九州出版社,2011年。
(未完待续)
周保欣近照
作者简介:周保欣,男,1968年出生,安徽肥东人。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小说学会理事、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常务理事,浙江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新华文摘》《学术月刊》等发表论文100多篇。出版《伦理视野中的中国当代文学》等专著4部。多项成果获得教育部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文艺评论奖等。
终 审:独山客